“即使你不想分手,没办法的事就是没办法。好比你对着夕阳喊‘我不希望太阳下山’,会下山的还是会下山。”

“我希望太阳下山,所以无所谓。”

“听好,我们上门纯粹是来通知。这家伙决定跟我结婚,所以要和你分手,懂了没?这不是商量,只是通知。”

“不过,我是不会分手的,绝对不分。这也不是商量。”

站在我的立场,或许该说“你这样我很为难”,但一想到有须睦子之所以如此坚决、如此凛然地宣言,可能是出于喜欢我,我甚至感到有些光荣。宽广的窗户外便是栉比鳞次的摩天大楼,我们彷佛置身于非常摩登的戏剧中。

“好吧,那我就坦白告诉你。”或许是情况与之前分手的几位很不一样,茧美似乎感到有些压力。彷佛要将内心的不满全发泄出来,她的口气益发充满恶意,“除了你,小星野还同时和四个女人交往,听懂吗?五劈哦,五劈。这已经不是八岐的大蛇①,而是五劈的星野啦。”

①八岐大蛇,原文“ヤマタノオロチ”,为日本古神话里的传说生物,有八头八尾,眼睛鲜红,背上长满青苔和树木,腹部呈溃斓状,头顶上常飘着雨云,身躯犹如八座山峰般巨大,非常喜欢喝酒。

居然把这个抖出来!惊讶之余,我也有种遭到背叛的感觉。但话说回来,我不曾请求茧美“拜托你在她们面前不要提到我五劈的事”,搞不好反而应该感恩她没爆料给之前的四名女友。

即使是有须睦子,听到这件事,也不由得神情一僵。“星野君,是真的吗?”她像在叫唤偷东西的学生,离开墙边缓缓走近沙发,在我面前坐下,接着双膝靠拢、双腿斜放,偏头望着我,一举手一投足都很有明星气质。

嗯,是真的,我同时和好几个女性交往。我俯首认罪。

“听到了吧?这家伙搞五劈,而你是其中之一。附带一提,另外四人都是寻常女性,不像你是知名女演员。有带个孩子的,还有彷佛猫眼三姊妹上身的,总之,她们都是一般民众。这小子把你跟那些货色混为一谈。”

想也知道,茧美是故意强调这部分,但有须睦子丝毫没动怒,仅浮现一丝寂寥的神色,“嗯,不过,我大概满习惯这种事的。虽然身为女演员,也不是所有重要角色都会落到我头上,真要讲,我应该只算是众多女演员中的一名候补。常常还在开心有好的角色找上我,便又晓得那是遭另两名女演员婉拒的角色。类似的情况一天到晚在上演,也可说我总是处于被好几劈的状态吧。”

我十分清楚,有须睦子的话并非诡辩。我曾亲眼目睹,经纪公司通知她接到电影大片的女主角工作,她顿时露出清爽的笑容握拳喊着:“好,接到了!”没多久便消极地说“不过,应该是之前有人婉拒演出吧,要不就是我们家社长靠人情硬把我推销出去之类的。”言词中甚至带有自嘲意味,“可是,不管中间发生过什么事,总之这个角色落到我手上,我还是很幸运的。”那次让我留下深刻的印象,因她一直很困扰,不晓得究竟何谞“自己的实力”。

“听着,身为女演员,你在工作上被比较的对象也是女演员,不管谁抢到角色、不管遭几劈,对手都是女演员,资质不会相差太多。可是,跟小星野搅和的其他女人全是平凡的家伙,你居然被拿去和平庸的女人分高下!如何?这不叫羞辱叫啥?”

“比起女演员,平凡的女性或许更了不起。”

“怎么可能。”

“而且,我和星野君通常好几个月才见得到一次面。片子一旦开拍往往很长,段期间不得闲,外景又多,工作时间也不规律,所以我们认识四年,实际约会的次数大概连三十次都不到吧。”

茧美紧紧皱起眉头,像是瞧见脏东西,交互望着我和有须睦子开口:“这也叫交往?有心情见面时才见面,呼之即来、挥之即去,你有女仆症吗?还是,其实你是宠物男?”

“嗯,我觉得我们是在认真交往。不过,一个月或两个月见一次面,星野君会有其他爱人也不奇怪。当然我并不乐见,纯粹是认为这种情况的确可能发生。只是,我一直以为,不管是花心或劈腿,星野君都是容易被抓到的类型。”

“那就是这男人最恶劣的地方啊!意外地狡猾,心机重得很,却看不出破绽。”茧美横眉怒目地盯着我,约莫是在气我像人偶一样呆坐原地。那副模样犹如棒球总教练杀气腾腾地望着外野手,大声怒骂:“好好守备!发什么愣啊!”

正想回一句“我心机哪里重”,有须睦子却抢先开口:“星野君心机一点也不重。”语气相当肯定,“我想,星野君对每段感情应该都是认真的。即使脚踏两条船,他待任何一边都是全心全意,只要有人生病倒下,便会二话不说冲去照顾。”

“啊啊。”此时,茧美紧绷的神情突然和缓,恍若凶暴的猿猴意外遭搔抓背部,而瞬间回神,“也对,确实很像这小子的作风。但,订正一下,不是两条船,是五条船。”

“嗳,星野君,另外四个女生,你都去提分手了吗?”

“你是最后一个,就是人家挑剩的啦。”

“挑剩的东西才最有福气①。”没料到有须睦子会讲出这么冷的话,只见她一脸苦涩,大概很后悔草率地脱口而出吧。“放心,我的字典里也没那句话。”茧美不晓得是怎么解读的,边说边翻开字典,指着一处涂黑的条目,那是一句谚语。我想,“福气”一词可能也老早就被涂掉。

①日本谚语,原指别人争先恐后抢剩的东西里,往往会有令人惊喜的好东西,转意比喻不慌不忙的人反而会有意料之外的幸运到访。

“最后才来提分手,莫非我是你最心爱的恋人?”有须睦子的神情没太大变化,一径兴味盎然地凝视着我。她的眼神中没有期待、信赖或自信,显然如她刚刚所说“只是单纯的确认”。

“不是的。”我抚着肩膀回道:“是因为你的时间很难约。你最近在拍戏吧?所以。不知不觉,直拖到今天。”

有须睦子大声地笑了。那不是开朗喧闹的嬉笑,而是事情发展一如自己的预测,内心感到满足而发出的大笑。“星野君真老实,就是不会耍心机,才讲得出这种话。你怎么不答‘我最爱的是你,才把你排在最后,想好好跟你道别’?反正不会被拆穿,撒个小谎也不会怎样。”

啊,我困窘得无地自容。她说的没错,这种程度的小谎话根本无伤大雅。

有须睦子一脸愉悦地瞇细眼,走向电视机。我望着她的背影,内心突然一阵恐惧,感觉她似乎会就此消失无踪。或许是印象中,女演员不是倏地穿过舞台侧边离去,就是消失于摄影镜头捕捉不到之处。我不禁害怕,搞不好这几年的交往,她不过是在我面前扮演爱人的角色。

但她并未消失,而是拿着一本薄薄的杂志返回。“看情况。你还不晓得这消息喽?”

“什么消息?”我接过杂志。那是一本知名狗仔周刊,专门报导演艺圈明星的感情八卦或私生活秘密,在有须睦子眼中,正是对自己穷追猛打、等同敌人的存在,如今居然出现在她住处,简直像冷战时期飘扬在社会主义国家里的星条旗,怎么瞧怎么怪。蓦地。我忆起曾在此看过同样的杂志,因为当时刊有她的报导。“你的意思是,消息就登在这上头?”

“登什么?我的报导吗?”茧美那张存在感十足的圆脸凑近,“终于等到这一天,我也上周刊了。”

“又不是待确认生物辞典。”我把封面转向茧美,“这本杂志专门报导名人的鄙俗八卦,还附上狗仔拍的照片。”

“呿,这世上有什么事不是鄙俗八卦来着。”

她的字典里面应该还留着“鄙俗”一词,相对地,“高尚”一词肯定早已杠掉。

一翻开周刊,页面上斗大的标题就出现“有须睦子”四个字,另外还有“密会”、“不伦”、“深夜的”几个字眼,而和她一起被狗仔拍到的,是个知名男演员,年约四十六、七,炯炯有神的目光令人印象深刻。由于身材高大、肩膀宽阔,蓄着胡碴感觉颇狂野,加上说起话来冷冷的,带点忧郁气质,深受女性观众欢迎。连不太看电视或电影的我都认得他,显然是相当有名的大明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