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年在广告拍摄现场初次见面时,我和她还是二十多岁。

这个客厅非常宽广,估计有十坪以上,我每次来都深深感到自己的渺小。从大片窗户看出去,市中心的摩天大楼一览无遗。有须睦子第一次找我到这里时,我不禁脱口而出:“好像是坏蛋监控自己地盘用的场所。”她不仅没生气,还点头附和:“确实不太像善良的人住的地方。”

我与茧美坐在客庞一组黑色大沙发上,左前方摆着一台大型电视机。我揉着不久前挨茧美一拳的肩膀,边望向电视。

“星野君,当时你说不晓得我是演员,那是谎话吧?”有须睦子倚着墙。要是有人叫我随意站着,我肯定会手足无措,但有须睦子下意识就毫不矫作地摆出丰姿绰约的姿势,或许是明星生涯不计其数的摄影经验累积吧。

以前她提过,已不晓得怎样才是自然的姿势、自然的表情。她无法区别从哪部分到哪部分是演技,无法判断自己真正的情绪为何。

“不是的,毕竟我很少看电视啊。”

“真的假的?小星野。”

身旁的茧美以极度没品的粗暴语气开口:“你是为了吸引这个女优①女,才故意讲那种话吧?未免也太明显。美女总是备受追捧,要是有对她兴趣缺缺的男人出现,或许反倒会引起她的注意,是吧?”

①日语中将女演员称为“女优”。

女优女,总觉得这表现方式很滑稽。“我没那个意思。”

“告诉你,美女对这种男人早就见怪不怪。对自己有兴趣的男人,多到看了就腻,佯装没兴趣的也多到能堆成小山,烦都烦死了。”

“讲得好像你是那早就见怪不怪的美女。”

打从茧美开始监视我的行动,至今我们已同进同出超过两个半月,我依然无法习惯她的存在。面对不知该算气球还是圆酒桶的庞然身形,以及粗枝大叶又目中无人的夸张个性,我根本没多余的心力思索如何对她免疫。

“你知道什么叫‘反之亦然’吧?”茧美装模作样地稍稍后仰,接着从外套口袋拿出小盒子,掀开盒盖,拿出挖耳杓,开始掏耳朵,一副很想咏叹“啊,好舒服”的表情。“听好,一路走来,我被所有人讨厌。起初是体形太大,大伙认为我是碍手碍脚的壁橱之类的东西,没多久,又当我是公害或没做好安全管理的核电厂,根本是人人喊打的状态。这辈子身边的人都想离我远远的。”

原来如此。拿公害来比喻茧美有多恐怖,确实满贴切的。就像是面对巨大的恶,周围的人完全不晓得该从何指责起,彻彻底底地束手无策。

“然而,”茧美呼地一口气吹掉挖出的耳垢,“偶尔会冒出一、两个待我如同一般人的家伙。不过,说穿了,那些人只是想展现自己的好个性,‘瞧瞧,我,本人,遇上你这个跟公害没两样的家伙,还是能平常心对待。’就是这么回事。前述两种模式都常发生在我身上。”

“你想太多了。”她这段话显然是钻牛角尖的说法。

“啊,不过,我完全能体会她的感受。而且我的境况,真的如同她刚刚的推测。”有须睦子仍倚着墙,瞥茧美一眼,“我的身边,不是对我有兴趣的人,便是装作对我没兴趣的人。原以为星野君不属于任何一种,现下看来,你是后者喽?”

茧美蓦地站起,下一瞬间,整栋公寓内部彷佛掀起滔天巨浪,搅拌着室内摆设,视野也随之扭曲变形。茧美转身直视有须睦子,以食指指着她,那态度简直是解释何谓“没礼貌”的最佳样本。“你很悠哉嘛。听好,小星野决定和我结婚,今天是来提分手的,对吧?那你为啥还这么平心静气的?无聊透顶,你不会生气喔?哭一下会怎样?”

“我的工作就是一天到晚生气跟哭啊。”有须睦子面对一切都异于常人的茧美,依旧不见慌乱,但也毫无感动,只定睛注视着她,“即使掉眼泪,星野君也不会惊慌失措吧。”

“没那回事。”

“至少我自己就算掉泪也不会惊慌失措,毕竟习惯成自然。”

“你这种悠哉悠哉的态度看了超不爽的。”

“这算悠哉吗?你们都特地找上门,基于礼貌不是该先听完你们的话吗?”

“谁管你什么礼貌。”茧美伸进皮包,拿出字典翻开一处涂黑的条目,亮到有须睦子面前,“瞧,我的字典里没有‘礼貌’。”

“嗳,星野君,你真的要和这个人结婚吗?”

“怎样?不能跟我结婚吗?”茧美嚷嚷着,宛若粗暴紧咬对方合理正直的发言、硬要鸡蛋里挑骨头的闹事者。

“不是那个意思,只是单纯的确认。”有须睦子依然非常沉着。

而我却有些慌了手脚。相较于截至目前提完分手的四名女友,有须睦子丝毫不情绪化,甚至有着足以驾驭全场的架势,彷佛主导权在她身上。莫非是天生的美貌使得她时时刻刻吸引众人的关注,也等同许多面向的主导权始终掌握在她手中?

“哦,我懂了。”茧美一副了然于胸的神情点点头,“简单讲,小星野在你眼底根本不值得一提吧?也对,在你们女明星的心目中,这种男人跟可有可无的路人没两样,也就是所谓的‘鹤立鸡群’吧。”

“‘鹤立鸡群’不是用在这种地方。”我边指责边忍不住想告诉茧美,你手边明明有字典,怎么不查一下再说出口?只不过,茧美提到在女明星眼里我就如同路人时,我差点没点头称是。为何我能与这么美丽的演技派名演员交往?世上最想知道答案的应该是我自己吧。

“不是的。”有须睦子彷佛在与朋友交谈般对茧美说:“星野君是我非常重要的恋人。”

我很想找个地洞钻进去,现下大概连耳根都红了吧。但我仍重整心情,慎重开口:“可是,我已决定和她结婚。”

“不过,星野君,如果我坚持绝不分手,你会怎么办?就不结婚了吗?”有须睦子反问。不像故意整我,也不是在考验我的决心,只是自然地提出疑惑。

“不,还是得结婚。”

“反正你对这男的也没什么依恋,哼,只是想争个面子吧?”茧美毫不客气地一口咬定。瞄准对方心中最脆弱之处射出惹人厌的箭,是她最擅长的事。犹如饥肠辘辘的肉食性野兽啃噬其他动物,茧美也依靠啃噬人心活下去。即使被咬伤的动物发出哀嚎,肉食性野兽也不能放在心上,同理,茧美也不会一一在意被她伤害的人是否正痛苦呻吟。

“就跟你说不是这样。不过,我是不会和星野君分手的。我不想分手。”

我不知该如何反应。来找她之前,我一直以为她会很干脆地同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