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案组接手之后,又查了差不多半年的时间,终因没有发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而终止调查,这个表面上看起来并不复杂的案子就这样成了一件悬案。
项浩然换上一身干净的睡衣,重又躺在床上。撇了一眼床头的表,才凌晨两点,可睡意已经逃的无影无踪。他知道,接下来自己恐怕要睁着眼睛等待黑夜变成白昼了。
当然,黑夜必定会被白昼取代,而白昼同样无法阻止黑夜的再次来袭,就如正义与邪恶,警察与罪犯。即使,正义的力量再强大、警察的能力再出色,始终也无法彻底遏制邪恶的存在,那些贪婪堕落的欲望总是如荒草般疯狂的滋长着。
欲望是罪恶的源泉,无休无止源源不绝,选择警察这份职业,就等于站上无法停歇的战场,这场战役没有胜者。所以对于明天,项浩然总是既期待、又厌恶。
清晨,恹恹起身,拉开“淡粉色”窗帘,那是妻子最喜欢的颜色。阳光倾泻屋中,身后的阴暗瞬间消失,打开一扇窗,深呼吸,昏僵僵的脑袋清醒了不少,如果心中的阴霾也能这么容易除去,该有多好?
慢入卫生间,一番洗漱。出来,手机响起。
接听。电话那头是内勤刘姐的声音,“项队,发生入室命,请火速前往。地点是……”
放下电话,依旧慢条斯理,穿上衣裤,穿上皮鞋,用鹿皮仔细擦净鞋面。临出门还特意照了照镜子。
开车上路,穿过门前大街,拐入一条窄道。由此去案发现场是一条近路。不想,却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细窄的街道上,摆起长长的车龙,十多分钟也没挪动几步,后面的车又顶了上来,进退无路。
项浩然终于忍不住,放下车窗,冲路边遛弯的老人询问,“大爷,前面怎么了?出车祸了?”
老者挥挥手,答:“没,听说明天汽油要涨价,大伙都挤在街头那家汽油站加油呢!”
又涨价?看来一时半会儿是出不去了。项浩然烦躁的冲两旁张望,发现斜对着有家便利店,门前正好可以停上一辆车。他挪腾了好一会儿,好容易把车停了过去,不过就等于封住便利店的门。立刻有店员出来阻止,项浩然亮亮证件,解释一番,并把钥匙留在店里,说等不堵车了帮着把车停到路边就行,店员倒也通情达理没有为难他。
徒步走到街的尽头,在横道上等了五、六分钟才打上一辆车。刚坐进车里,就听见一阵牢骚,“他妈的,汽油又涨价,还让不让人活了……汽油没完没了的涨价,出租车就是不让涨……补贴?就那么一次性几千块钱,算个屁啊!……
项浩然本来就够烦躁的,出租车司机一上来又乱七八糟的说了一大堆,简直要郁闷死他了,便没好气的应了一句,“不是也有降价的时候?!”
“别,千万别降价,您不开车可能不注意,他今儿降一毛,隔几天准再给你涨两毛……”
项浩然干脆闭上嘴巴,想要清静就别应茬了,不过他又想错了,敢情这出租车司机一个人也能聊天,依然是滔滔不绝。
八月二十一日,上午,八点四十分。
景程花园别墅区16号楼一栋青灰色的别墅周围,已经被警戒线圈了起来。线外聚集着一些围观的群众,他们或交头接耳低声议论、或对着屋子指指点点,胆子大些的掂着脚、伸着脖子,使劲地朝屋子里面望着。
从出租车上下来,项浩然脸色苍白,眉峰紧蹙,一双幽邃的眼睛深陷在眼窝里,整张脸看起来极为疲惫和冷漠。
他分开围观的人群掀起警戒线走进室内。
死者是个女人,全身赤裸,被绳子捆绑住,低垂着头像个雕塑般跪立在客厅中。丰满的胸脯和身下的地面上,都留有不同程度的血迹。血迹不多,但在雪白躯体的映衬下,显得分外殷红。身后茶几上,她的衣物被整齐的叠好摆放在那儿。
法医和技术科的警员们正在按部就班的勘查现场,项浩然没有打扰他们,站在一旁默默打量着屋子。
别墅共有两层,装修精致考究。一层客厅看起来足有40多平米,地上铺着米色的理石地砖,墙上贴着灰色带绿色丝线纹的墙纸,上面还有手工绘图,天棚上吊着一盏炫彩华丽的水晶吊灯,沙发、茶几、装饰柜古朴典雅,再配以一系列高档家用电器的点缀,项浩然知道这大概就是时下流行的欧式复古风格吧,也就是所谓低调中的奢华。能够想象,住在这样房子里的人一定是非富即贵。
客厅西侧的尽头是一间卧室。项浩然走进去。墙上挂着明星海报,单人沙发床上堆着毛绒玩具,床边是一个书架和电脑桌的组合,书架上有参考书、漫画书、还有两个相框。一个镶嵌着一个可爱的小女孩照片,另一个是母女合影。电脑桌上的电脑,按钮上落了一层灰,看来好久没用过。这很明显是孩子的卧室,不过孩子应该不住在家里。
别墅是中空设计,从客厅里便能看到二层有两间卧室。
一间是客房,一间是主卧。项浩然走进卧室。卧室很大,有独立的洗浴间,装修同样是豪华气派。床头墙上挂着一张巨大的油画,是一个女人画像。仔细看看,竟是女死者的自画像。项浩然与油画对视,顿感画中之人气场强大。
整个屋子里都没看见男人的照片。
“自恋、强势、支配欲望强烈、离婚、独居、有一个女儿、女儿与男方生活。”项浩然楼上楼下转了一圈,对被害人大概有了些判断。
走下楼梯,重案组组长徐天成迎过来:
“尸体是早晨来打扫的钟点清洁工发现的,也是她报的案。死者叫于梅,42岁,本市人,是正扬律师事务所的负责人。现场刚刚检查过,窗户有被撬过的痕迹,内侧房门上有划痕,可能是死者挣扎的时候划上的,屋内没有被明显翻动的痕迹,钱包里大量现金以及信用卡也没被动过,其余财务还有待核实……”徐天成收起记录本,随口问了一句,“怎么坐出租来的,车坏了?”
“别提了,本想从加油站那条近道过来,可听说明天汽油要涨价,一大堆人都在那儿排队加油,把道堵了,我只好把车扔到街边了。”
“又涨价!那咱是不是油补也能涨点?”
“别做梦了,不让你骑自行车办案就不错了。”
“行啊,没问题啊,局长骑我就骑。”徐天成不忿的说。
“臭不要脸的,和领导攀比,领导‘骑马坐轿’那不都是应该的!”徐天成身后传来一阵阴阳光怪气的声音。
徐天成回头,见是自己的手下重案组得力干将方宇,便调侃道:“呦,这还没当上领导,就跟领导同声同气,有前途啊!”
“失敬,失敬。”方宇拱拱手,打着哈哈。
徐天成和方宇是项浩然在队里最为信任的人,三人关系密切,私下交往甚多,但性格却迥然不同。项浩然,三十五岁,有着超乎寻常的成熟和沉稳,但性格过于冷漠、不苟言笑、惯常一副面无表情的面孔,让人有很深的距离感;徐天成年龄最长,已过而立之年,性格憨厚、大度、没有架子、人缘特别好;方宇则年轻、乐观、虽然有时候给人感觉有点“二”,但有真本事,擒拿格斗样样精通,枪法也神准。他对项浩然是敬畏有加打心眼里的崇拜,而跟徐天成就没大没小的很随便了,两人有事没事就爱互相逗嘴,没个正行。
项浩然也见惯两人的德行,等他们逗了一阵子才问道:“周围什么情况?”
方宇赶忙挺直身子,正色道:“由于昨夜风雨很大,邻居都早早的睡下,没听到什么异常的动静。从邻居那儿了解到的死者情况是:她已经离异两年多了,现独居,有一个女儿由男方抚养,前夫是市肿瘤医院的大夫叫刘祥林。另外据小区物业保安方面反映:景程花园原先是一个完全封闭的小区,一共有东西两个出入口,但由于小区物业最近正在对一些辅助设施进行更新和改建,所以实际可进入小区的途径不止这两个。小区的出入口处设有保安岗亭,昨晚当班的保安,没有发现可疑的车辆和行人……”方宇抬头看了一眼项浩然,发现他的注意力被自己身后什么东西吸引住了,于是转过身子,只见法医林欢正双手扶着死者原本低垂着的头,而在死者血肉模糊的嘴里好像少了样东西……
是舌头!项浩然皱皱眉头,面色更加严峻,他走到死者身前,蹲下身子仔细查看:果然,死者的舌头被割掉了!
“舌头是被整个拉出来由根部切下的,切口整齐利落,手法很内行,除此之外身上没有发现别的伤口。死者脖子上有淤痕、面部肿胀呈青紫色、眼球突出、眼结膜点状出血,应该是死于窒息。死亡时间至少在八个小时以上。现在掌握的情况就这么多,具体结果还要等解剖以后才能得出。”法医林欢站起身子,脱掉手套,汇报了初检结果。
项浩然微微点头,低声说:“回去抓紧时间检验吧。”
两人说话间,都低着头,好像在刻意回避与对方的眼神接触。林欢更甚,在和助手将尸体往外面车上抬的时候,走过项浩然身边竟故意将头瞥向一边。
项浩然装作视而不见,但在林欢的身影将要消失在门口时,还是忍不住转头望了一眼,随即,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愧疚之色。
刑警支队大办公间。
大部分人马都出现场去了,办公间内只余下几个内勤警员,氛围也没有案发现场那般紧张,但几个人也是各忙各的奔梭不停。而此时,一个年轻警员坐在靠近窗户的角落里,与周围的同事相比显得有些格格不入。他双手捧着茶杯,茫无目标的望向窗外,脸上隐隐带着一丝郁郁寡欢的神情,不过每有同事从他身边走过与他打招呼时,他便立即露出亲切的笑容,直到同事消失出视线,笑容便瞬间无影无踪,转换之快,似受过专业训练。
年轻人,看起来不到三十岁的样子,皮肤白皙,鼻梁高挺,带着一副黑框细边眼睛,样子斯斯文文的,眉宇间少了些警察的锐气,但多了分从容淡定。
年轻人姓韩,单名一个“冷”字,是省警官学校犯罪心理学教研室最年轻的讲师,这次受学校指派到基层警队挂职锻炼。但来了两个多月,一直是无所事事,队里就是再忙,也轮不到他插手,更别提参与办案了。
目前的处境,与韩冷费尽周折来刑警支队的初衷可是大相径庭。
韩冷在警官学校,主要致力于应用犯罪心理分析的研究和授课,这是一门通过分析行为证据,来对未知罪犯进行心理剖绘以及轮廓描述的学科。由于受限于法律、国情等因素,它在国内的研究和发展,一直面临着诸多的困难,所以这次到基层警局挂职,对韩冷来说是一次难得的搜集案例参与实践的机会。
当然,这次挂职他也存了些私心。
韩冷是春海本地人,读本科和研究生以及后来参加工作都在外地。尤其是参加工作这几年,虽然工作地在省会常阳市,离春海也就四百多公里,但由于平时太忙,寒暑假又多忙于进修,所以很少能够回家,重要节假日回来一趟,也总是来去匆匆,疏于对父母的关心和照顾,作为儿子他心里一直觉得非常愧疚,这次有机会能回春海工作一年,也可以有时间多陪陪父母,可谓一举两得。
韩冷的挂职目标很明确,就是要去市局刑警支队,因为那里办的案子都是大案要案,但实际操作起来还有一定的困难。
按照条例:公安院校教师挂职锻炼期间要安排相应职务,具有中级专业技术职务或科级职务的,原则上挂县公安局副局长或科、所、队副职。春海是副省级城市,刑警支队是局级单位,而韩冷进校时间没几年,才刚刚评上讲师,以他的级别去刑警支队是不够格的。不过好在条例中还有一条:挂职锻炼人员的具体职务,由主管公安机关商挂职地有关部门安排或由接收锻炼人员的公安机关结合实际酌情安排,这就让事情有了回旋的余地。
韩冷的父亲在生意场上闯荡多年,人脉关系很广,于是走了一些门路、费了一番周折,市局同意了他的请求。可到刑警支队这边又遇上麻烦,队长项浩然拒绝接收,理由很简单——忙,没时间接待。而且态度非常坚决,连政治处领导出面也不行,最后局长亲自干预了,他才勉强同意接收。给了个所谓的助理头衔,又给了一张办公桌,从此就再也没有搭理过他,任他自生自灭。
其实来队里这段时间他也粗略观察了一下项浩然,看的出他是一个非常自信甚至有些自负的人,个性可以用强悍来形容,较起真来连领导也敢顶撞,当然这也是建立在他多年出色的工作成绩上的。韩冷其实很想主动去找他当面沟通一下,如果有误会就把误会消除掉,可一想到那张时刻都阴冷着的脸心里就犯憷。所以现在,韩冷在项浩然面前就像空气,明明存在,却被视而不见,连个屁都不如。
韩冷也一度想过放弃,与之在这浪费时间,还不如找找关系,调到别的部门,甚至调到档案室也行啊,起码能够看到一些案例文件。不过也就那么一瞬间想想而已,他可不是遇到困难就跑的人,而且不管怎样,还有好脾气的老徐可以唠唠嗑,还有没心没肺的方宇可以讲讲笑话,虽然认识时间不长,但相处的不错,两人也都是愿意交朋友的人,也许过段时间可以让他们从中牵线,找项浩然好好谈谈。
其实,这里面还有一层隐隐的牵挂,虽然韩冷心理并不愿承认。
——法医室有位女法医叫林欢,韩冷与之素不相识,但第一次在走廊里偶遇时,他差点窒息过去。他说不清这是老天对自己的恩惠,还是惩罚,躲来躲去依然没有躲掉“王曼”的如影随形。
林欢与韩冷跳楼自杀的女友王曼长的很像!同样是利落的学生头,标致、犹如童话中公主的五官——水汪汪的大眼睛,翘挺的高鼻梁,圆润的双唇清纯中带些妩媚,除了下巴多了条美人沟,还有比王曼更纤瘦些,简直就是王曼的翻版!
这世界总是这样,你越想得到的东西往往很难得到,越想逃避的事情却一而再,再而三的落到你头上。本以为放弃在那所国内最好的警官学校做助教的机会,逃的远远的,把思念和负疚深深的埋在心底,让时间来治愈伤口,让岁月埋葬回忆,不想老天却非要把一张你想念的、想要为之付出一切的面孔,活生生的放到你面前。
他知道她不是她,但忍不住牵挂;他想要逃避那张面孔,却忍不住每天窥视。
韩冷脑子里正乱,走廊里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他听得出那是方宇的声音。方宇回来,说明出完现场了,看早上出警的架势,肯定是出了大案子。不过,他不敢奢望能够参与这种大案的侦办,可命运就是这样,也许一个不经意的偶然的机会,就会让它发生转折,当然你还要有能力抓住它,韩冷能吗?
这年是闰五月,立秋要比往年晚半个多月。老话说的一点没错:“早立秋凉飕飕,晚立秋热死牛”,眼下立秋已有段时日,气温仍高居不下,加上最近夜里总下雨,白天湿度较大,整个城市像一个大蒸笼似得,闷热的让人透不过气。
吉普车行驶在马路上,滚滚热浪从四面八方钻进车里,徐天成终于抗不住把衬衫扣子全部解开,露出大大的肚腩,肥沃的屁股在车座上蹭来蹭去,始终也找不到一种舒服的姿势。
一旁开车的方宇,忍不住揶揄道:“你说你弄这身肉干嘛?冬天不保暖,夏天又热的够呛。”
“哈哈,那倒是。”徐天成拍拍自己的肚皮,“这身肉对我来说也是负担,总想减,可总也坚持不下来。对了,瞅空把空调修修吧?”
方宇“嗯”了一声说:“知道了,其实昨天我都跟修车厂约好了,可谁知道能出这么大的案子,落实完报案人资料,回到队里都是晚上了。”
“查的怎么样?”
“排除嫌疑了。她是于梅的一个远房表嫂,下岗后找不到工作,正好于梅需要钟点工就雇用了她。她有房门的钥匙,但保存得很好。社会关系也很简单,有一个上高中的儿子,丈夫有慢性病经常需要住院,案发当晚她在医院陪护他的丈夫,这一点医院的护士以及邻床的病友都可以证实。”
徐天成点点头,没再搭话,一只手拼命的扇呼着衣襟,看样子恨不得一头扎进冰箱里。
看徐天成热的实在难受,方宇也懒得再挑起话题,使劲踩了几脚油门加快车速,向市肿瘤医院方向驶去。
据不完全统计,当谋杀发生时,最终被证明是配偶作案的比例高达百分之七十多,所以通常警方会将配偶作为第一嫌疑人,离了婚的嫌疑就更大了。因为这里面牵扯太多诸如:财产分割、孩子归属、婚外情、积怨等等有可能成为杀人动机的因素。而徐天成、方宇二人此行的目的,正是要去会一会死者于梅的前夫肿瘤医院神经科主任刘祥林,两人已经打听清楚,虽然今天周六,不过刘祥林正好值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