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若英姐要面朝着那边,那里什么都没有吧?”

  “正是因为那里什么都没有,她才要看往那个方向。你再回想一下,仓库的东侧有什么?”

  “东侧……东侧……你是说,水井?”

  “正是。在若英站的位置,不论她向东还是向北看,都能看到那口水井。请不要忘记,那口水井上架有辘轳,辘轳上缠满绳子,那是若英绝对不想看到的东西,所以,她在那时只好朝西站立。如此一来,绳索就不会出现在她的视线中了。我想,小休在杀害钟夫人之后,听到峡谷里传来你的声音,就躲在了井栏后面。她本想趁所有人都进入那间仓库之后再离开那里,可是偏偏若英一直站在仓库对面。或许小休一度认为自己再难脱身了,可是渐渐地,她发现若英面对的方向始终未变,从未看向她这边。于是她决定铤而走险,绕到若英的正东边,也就是她的背后,装作刚刚从我们的住处那边走来。”

  “如果当时出现在她背后的人不是小休,恐怕若英姐立刻就会起疑心吧,那样的话,白先生和江离姐或许就不会死了,若英姐也……”

  “是啊,可惜谁也不会去怀疑小休,因为她似乎真的没有杀害钟夫人的理由。也正是由于这个原因,江离到死都不知道凶手的身份,也不知道她杀人的动机。她的遗言将矛头指向祭祀对象的变化,其实只是她个人的见解,并非此次事件的真相。”

  露申回想起昨日葵与若英的对话:

  ——那不是你的错,於陵君,我根本没法责怪你。何况,江离的愿望只能托付给你了。

  ——果然,若英,你全都知道……”

  “昨天若英姐制止了小葵自杀的企图之后,说了一句‘於陵君,请不要辜负’,当时下着雨,我没有听清后面的内容。若英姐到底说了什么?”

  “她叫我不要辜负小休的死,也不要辜负她为了我而犯下的罪。”

  “为了……小葵?”

  “是啊,小休之所以这么做,全都是为了我。露申,钟夫人、白先生和江离的确都是饱读诗书之人,但是他们在此之外,仍有其他共通之处。不过这一共同点比较隐秘,不易觉察。刚刚我已经讲到了,小休有理由向白先生请教《子衿》一诗的含义,因为唯有知道了摘自《子衿》的那两句诗的意思,她才能决定要不要杀江离。从这一点出发,或许就能发现遇害者具备的共同点了。”

  “我不明白。”

  “小休已经听我解释了钟展诗写下的那两句诗的意思,而江离回信的内容,即那两句《子衿》,我没有解释它们的含义,所以她无法知道江离的回信具体是什么意思,换言之,她无法确定江离对钟展诗的态度。”

  “怎样的态度能让她起杀心呢?我还是不明白。”

  “恐怕,小休认为,那封信是钟展诗在向江离表达恋慕之情。”

  “的确。听你那样解释了展诗哥写下的那两句《绿衣》,小休或许真的会那样理解。”

  “所以,她想知道的是,观江离对此是否应允——换言之,她需要知道江离是否恋慕着钟展诗。”

  “如果江离姐喜欢表哥,小休就必须杀害她吗?”

  “是的。如果小休认定观江离答应了钟展诗的求爱,她就必须杀掉观江离。偏偏,江离引的那两句诗,‘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纵我不往,子宁不嗣音’——前天我已经解释过了,的确可以表达应允的意思。我想白先生对小休也是这样解释的吧。于是小休在杀害了白先生之后,将江离确定为下一个目标。”

  “我还是没有理解,小休究竟是为了什么而杀人……”

  “被她杀害的人都与一件事有关,那就是——巫女的禁忌。我应该向你提起过,包括我的家族在内的齐人,都认为巫女并不享有婚恋的权利,在他们看来,婚恋对巫女来说是一种禁忌。小休也是这样认为的。基于这种观念,她才杀害了钟夫人、白先生和江离。小休认为钟夫人和江离以她们的行为打破了这项禁忌,而白先生则散播了巫女可以打破这种禁忌的言论——这就是遇害者的共同点。”

  “可是,若英姐在宴会上不是讲过了吗,楚地的巫女并不背负这样的禁忌。那时小休也在场,她应该听到了才对。”

  “小休并没有考虑这样的事情,因为她杀人的目的不在于制裁打破禁忌的人,而在于……劝诫我。”

  葵给出的解释超出了露申的理解能力。

  “其实,一切惨剧都是由我们两人之间的几句戏言引发的。宴会那天,你盛了一盘葵菹给我,我让你自己把它们吃下,你又问我可不可以把我一起吃掉。后来我讲起了关于屈原的事情。在这之间,我们有几句对话。露申,你还记得吗?”

  ——除了吃掉之外,还有什么办法让对方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呢?

  ——爱一个人就要使之成为自己的一部分吗?露申的趣味还真是猎奇呢。

  ——嗯,或者,让自己成为那个人的一部分也可以。

  ——这倒是很容易做到呢。只要伤害对方就可以了。我说的不是那种作用于筋骨皮肉的伤害,而是去伤一个人的心。做出一些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事情,讲出对方绝对无法接受的话,使那个人的心里在余生中都留着由你造成的创伤。如此一来,你也就成了那个人的一部分。不过,只是这样还不够吧。毕竟自己还是自己,并没有完全融为对方的一部分。若要做得彻底,还要让自己真的消失才行。

  ——通过自己的死来伤害对方吗?真的会有人用这种方式表达自己的爱意吗?若这也能被称为爱,这种爱就结果而言,已经同憎恨别无二致了吧!

  ——你错了,露申。这才是最高的爱。古之名臣,所谓直言极谏、杀身成仁者,无不是践行了这样的一套行为逻辑——通过自己的死,在君主的心里留下创伤,藉此来达到进谏的目的。曾兴兵灭楚的伍子胥如此,一心想要复兴楚国的屈原亦是如此。他们自杀正是出于这样一种忠爱:让自己的政见成为君主生命的一部分。

  “我还……记得。”

  “我当时讲的那番话,不幸地成了小休的行动纲领。她就是基于这样一套逻辑,杀害了三人,并最终自杀身亡。她做这一切,仅仅是为了劝诫我不要打破巫女的禁忌而已。”

  “小休她明明是那么乖巧、恭顺的孩子,为什么会……”

  “都是我的错。全部都是因为我的失言,才造成了今日的局面,才害死了所有人。”葵的脸上又浮现出昨日清晨抱着小休的尸体时流露出的那种表情,再度滴下了尚未流干的泪水,声音也随之喑哑起来。“毕竟,我在宴会上当着小休的面说‘羡慕楚地的巫女’,还说自己只是没有遇到喜欢的人而已。那晚在前往若英住所的路上,我又当着她的面说,‘我也是经过权衡才选择了如今的生活方式’,又说‘假使有一天我对这一切都厌倦了,或许会背叛自己的家族也未可知’……露申,我对你说过吧,包括我的家族在内的齐人往往相信,假若‘巫儿’与人恋爱、成婚,她的家族就会遭遇灾厄,那个女孩子自己也会变得极端不幸。小休也深信这一点,她一定是不希望我遭遇不幸才这么做的。如果我早些发现她的心意,或许,或许……”

  露申丢下手中的尺刀,将葵揽入怀里,安抚着她。

  “江离过世的那天晚上,我想到了小休就是凶手的可能性,当然,我并不认为这就是真相,却还是半开玩笑地讲给小休听。结果,她竟然供认说,那些全部都是她为了我而犯下的罪行。露申,你能想象我那个时候的心情吗?我恨不得立刻到你和你的亲族面前以死谢罪。但是,我终究还是原谅了小休。露申,你快些放开我吧,你应该恨我才对。刚刚若真的让你一刀了结我的性命便好了……因为我是这样一个人,当我知道自己的仆人为了自己杀害了三个无辜的人的时候,我却没有任何迟疑地原谅了她。我让她忘记这件事、忘记她自己就是杀害三人的凶手。我还告诉她,这个世界上只有我才有资格制裁她,只有我可以对她的罪行给出判决、实施惩罚。所以我才鞭打了她。我从来没有下过这么重的手,她也是第一次在挨打的时候哭了出来。后来我也哭了。我已经猜到她会死,猜到她最终会选择这种方式来完成她的忠谏。可是我不知道自己能做什么。我为她涂上伤药,安排她在我身边睡下,在她耳边一再重复着原谅她的话语。而她只是说,可以成为我的仆人她非常幸福。我害怕第二天醒来就会失去小休,就强忍不睡,可最终还是睡着了。但是在入睡前的瞬间,我迫使自己抱住小休,我以为这样一来,她就不会离开我了。可是当我醒来的时候,小休已经不在我身边了……”

  就这样,露申也原谅了在她怀中恸哭的葵。

  三

  第二天,霁日与朝霞俱起。

  披覆在群山与河谷之上的夜之皮肤被撕裂,光自地平线之下喷涌而出。聚满天空的浮云在一瞬间被照得通明,曾使之融于夜空的保护色几乎完全消退了。片刻之后,阴影又在云霞的边缘蔓延开来。

  那是一轮新日正升入云层,朝霞也因而变得晦暗。天空渐由墨色转为堇色,最终变为一种近乎葱绿的蓝。红日继续上升,终于冲破云层。空气自此转暖,盘踞在山间的雾气也蓦然消散。灼爚的金色一时铺满大地。只是与此同时,众星也被湮没在宛如血海的天空里。

  所谓启蒙,大抵就是“给予光”的意思。而光所熄灭的群星尚可再度布满夜空,但那为启蒙所扼杀之物,便是真的一去不复归了。

  少女才蜷身撞碎裹覆自己的名曰“云梦”的硬壳,以为能就此挥翮振翼,以游四海,却终不知她所面对的“世界”虽广袤,但更是残酷。

  所谓“世界”,东起日出的旸谷,西至日入的虞渊,南北皆抵溟海,本就不是一人一世可穷极的。况复《招魂》早已说得透彻:“魂兮归来,反故居些。天地四方,多贼奸些。”自故居逃离,欢愉固然有,他日又未必不化为悔恨与浩叹。

  让我不忍着笔的恰恰是这样的情景:那轮红日正无可挽回地驶向阴云。但我也深知,朝霞与暗云之间并没有什么区别。

  我写下这个故事,写些异代的悲欢生死,实是在耗磨我自己的人生。但唯有如此,我才仿佛觉得自己可以逃避这个令人窒息且为之胆战的世界。恐怕,我笔下的观露申冲破蛋壳的瞬间,也正是身为作者的我躲入笼中之际。而我在笼中咏唱的每个音符,都只为了献给笼外的你们——读者啊,请不要掩耳离去!

  此时,葵与露申再次前往小休长眠的地方。

  只是此次谒墓之后,她们不会返回观家的住处。

  葵将驮着行李的牝马系好,牵着露申的手,登上山坡。山上满是楸与梧桐,小休墓前新植下的柏树杂处其中,从远处很难寻见。不过葵与露申一辈子都不会忘记这条路,尽管她们仍不知道,此后,在她们的有生之年里,都不再有重访这里的机会了。

  露水濡湿了两人的衣裾。

  “我们……真的要去长安吗?”

  “事到如今又要反悔吗?”面对友人的提问,身着长襦、背负弓矢的少女反问了一句。

  “怎么会后悔呢?只不过稍稍有些不安罢了。”

  “我明白,离开故土本就不是那么容易的事情。更何况你的姑妈还没有下葬,姐姐们也还没有卜定葬期,这个时候离开云梦,你心里总有些愧疚吧。”

  “嗯,”露申点了点头,“特别是,父亲这一次竟然没有劝阻我。昨晚我离开主屋时回头看了他一眼,他的表情,和得知江离姐死讯时的若英姐一模一样。这种时候,我明明应该留下来陪他——像我的祖先们那样,一辈子留在这个凶险、卑湿且令人伤心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