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当我浑身冒汗的时候,忽然听到了一阵轻轻的敲门声。

  我打开房门,看到昏暗的走廊里有一个白色的影子。原来是水月。

  “有什么事吗?”

  她半低下头,有些腼腆地说:“没什么,只是想和你聊聊……”

  也许是尴尬,也许是紧张,我愣了好一会儿才说出话来:“快进来吧。”

  水月缓缓地走进房间,径直来到了窗口,她的眼神忽然有些奇怪,怔怔地盯着窗外的大海,许久都没有说话。

  “你怎么了?”“对不起,刚才我骗了你。其实,我不是来和你聊天的,而是想借你的窗户,看一看大海。”

  “借我的窗户看海?”

  “对,我真羡慕你,站在窗口就能看到大海。而我的房间,窗户的朝向正好相反,只能看到一片荒山。”

  “原来你是个多愁善感的女孩。”我笑着摇了摇头,走到她身边问,“你喜欢看海?”

  “我不知道,只是觉得这片海非常特别,好像与我前生有缘似的。”

  我拧起眉头想了想她的话。其实,自从来到幽灵客栈以后,我也产生了相同的感觉,好像在小时候的梦中见过这片海——那是恶梦。

  水月也沉默了,她只是呆呆地站在窗口,凝望着黑色的大海。我发现她的眼睛里,似乎蒙着一层淡淡的烟雾,在水一般柔和的眉眼之间,禁不住让人心神荡漾。

  就这样过了十几分钟,她忽然转过身来,低着头说:“对不起,打扰了你这么长时间,我该走了。”

  我下意识地要挽留她:“再坐一会儿吧。”

  水月刚想说什么话,目光却落到了桌子上那本森村诚一的《野性的证明》。她轻轻地拿起书说:“你正在看这本书?”

  “是的,我喜欢森村诚一的小说。”

  她把这本书翻了翻,正好翻到了我折过的那一页——立原道造的那首《献给死去的美人》。

  这一页纸似乎有某种磁力,立刻就吸引住了水月的眼睛。她目不转睛地看了好几分钟,似乎已经忘记了旁边我的存在。

  忽然,她嘴唇有些细微的嚅动,随后发出了一阵轻柔的声音——

  你已化为幽灵,

  被人忘记。

  却在我的眼前,

  若离若即。

  当那陌生的土地上,

  苹果花飘香时节。

  你在那遥远的夜空下,

  上面星光熠熠。

  ……

  当她把全诗念完以后,我不禁深深地叹息了一声:“你的感情太投入了。”

  水月的心似乎还沉浸在诗里,她的胸口不停地起伏着,怔怔地回答:“我真羡慕她。”

  “你羡慕谁?”“羡慕这首诗里的女人。”

  我愣了一下:“羡慕她?死去的美人?”

  “是的,她虽然死了,虽然化为了幽灵。但她却赢得了一个男子的心,赢得了深深的怀念和爱恋。”忽然,水月的眼睛闪烁了起来,她对着窗外幽幽地说:“如果我死了以后,也能和她一样幸运的话,那也就没什么遗憾了。”

  水月的话让我有些不知所措,她的眼睛太忧郁了,她的心灵也太敏感了。忽然,我伸出手合上了书页,轻声地说:“别谈这些了,你应该更快乐一些。”

  她终于微微笑了笑说:“谢谢,刚才那是日本人的诗,你想想听听中国人的诗吗?”

  我点了点头:“说吧。”

  水月随口吟出了一首诗:“前丝断缠绵,意欲结交情。春蚕易感化,丝子已复生。”

  相比于刚才立原道造的诗,从她口中念出的中国古诗,又是另一种味道了。虽然只有短短四句话,十六个字,却让我沉默了许久。

  “像是乐府诗?”我忽然想起了前天晚上,她在大堂里电唱机前的话,“是《子夜歌》吗?”

  “没错。《子夜歌》总共四十二首,我全都能背出来。但我最喜欢的,还是刚才这一首。”她又低下了头,轻声地说,“其实,《子夜歌》并不是诗,而是一个女子的情歌。”

  这时候我沉默无语了,只是呆呆地注视着水月,一下子气氛有些尴尬了。

  她忽然摇了摇头说:“对不起,我打扰你了。”

  虽然我还想叫住她,但水月已经飞快地跑出了房间,消失在了昏暗的走廊里。

  房间里似乎还残留着她身上的气味,我不禁贪婪地深呼吸了几口。

  额头不知不觉沁出了许多汗珠,我索性躺在床上休息了一会儿。直到精神重新好了一点,才坐起来继续写我的小说。

  这个下午异常闷热,几乎连一丝风都没有,房间就像是个大蒸笼。虽然窗户一直都开着,但后背心的汗珠却止不住地往外淌,整件衣服都湿透了。

  我一直坚持到四点钟,但再也坐不下去了,平时在天热的时候,我都会去游泳池消暑,夏日里泡在水里的爽快无法用语言来形容。在每年最热的日子里,我还会去普陀山的海滩游泳。想到这里,我忽然看了看窗外的大海,这里不是现成的吗?

  于是,我立刻决定去海里游泳。

  我带上了一条游泳裤,飞快地跑出了幽灵客栈。我沿着海岸线一路跑去,寻找适合游泳的地方。但这里到处都是悬崖,只有在靠近坟场的地方,找到了一块相对平坦的小海湾。

  趁着海水没有涨潮,我迅速脱掉衣服,并换上了游泳裤。在岸上活动了一下身体,我就摸索着下水了。

  海水非常凉快,直渗入我的皮肤,只是脚底下都是小石子,感觉不是太舒服。但我很快就适应了,走到深水处游了起来。

  小海湾里风平浪静,只有小小的浪头掠过我肩膀,那感觉舒服极了。我的全身被海水包裹着,每一根毛细血管都在吸收着海里的凉气。说实话,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如此畅快地游过了,这里简直要比普陀山海南岛还要舒服。唯一的缺点就是暗礁太多,一定要眼睛看清楚了游。

  我越游越兴奋,直向海水的更深处游去,慢慢地就游出小海湾了。我憋了一口气向海底看了看,只见底下一片漆黑,深不可测。

  当我把头抬出海面时,发现天色已经阴暗了下来,一阵风从海面上掠过。心里忽然产生了一股奇怪的感觉,也许就快涨潮了吧?我又回头看了看海岸,没想到已经游出那么远了,海湾和悬崖都被抛在身后,我看到了远处山坡上星罗棋布的坟墓,甚至还能看到幽灵客栈,这是我第一次从海上的角度看它,但距离实在太远了,只能看到它孤独地矗立在海边的轮廓。或许,远方的船只来到这片海域,首先能见到的就是它了。

  现在该回去了,于是我向小海湾游回去。

  突然,我听到了某种声音———和昨天晚上一样的歌声。

  心跳一下子加快了,我有些不知所措。更让我毛骨悚然的是,我发现那歌声似乎是从海底传上来的……

  正当我拼命地游回去时,一刹那间,我感到有一只手抓住了我的脚腕!

  天哪!我条件反射似地喊了一声,一小口海水便灌入了我的口中,呛得我晕头转向。我又猛吸了一口气,但脚上的感觉越来越重,似乎那只手正把我往下面拉。

  我用尽全力蹬着腿,但却无济于事。我的眼前一黑,全身都被拉进了黑暗的海水里。

  叶萧,在这个瞬间,我想到了死。

  但我趁着刚才吸进去的那口气,努力地憋着,在海水中睁大了眼睛。但我还是在继续下沉,这里真的深不可测,我什么都看不到了,四周都是冰凉的海水,绝望正在笼罩着我。

  就在这时候,我看到那个幻影了———

  虽然海底一片黑暗,但我还是看到了她的影子,我不知道这是什么原因,但我确实看到了。

  她就悬在深深的海水中,白色的长袖随海水而飘荡———她在海底唱歌。

  我也听到她的歌声了。不,我胸中的那口气就快用光了。

  就在这个时候,我感到自己又恢复了动力。我努力扑动着双手,飞速地向上浮起,真是太不可思议了。

  我猜海水的深度至少有二十米,在最后一口氧气耗尽前,我终于浮出了海面。

  又能呼吸到空气了。无法形容当时的心情,是极度的恐惧?还是极度的兴奋?至少我还活着。

  我一边大口地呼吸着,一边不顾一切地向岸上游去,也许是借着涨潮的水势吧,我很快就游进了海湾。我小心地避开暗礁,用尽最后一点力气,终于回到了陆地上。

  这时我浑身都虚脱了,脚踩着地根本就站不稳,一头倒在了地上。

  天已经快黑了,暮色笼罩着大海,而无数的坟墓就在不远的山坡上,理智逼迫着我站了起来。我胡乱地擦了擦身体,匆忙地穿好衣服,这时候只感到浑身冰凉。但幸好我又缓过一点劲了,便拼命向幽灵客栈的方向跑去。

  当我精疲力尽地回到幽灵客栈时,天已经完全黑了。我一把推开了客栈的大门,一阵冷风随着我吹进了大堂里,悬在房顶的电灯不停地晃动了起来。在一阵摇曳的惨白灯光下,我看到他们都围坐在餐桌前,那阵冷风吹乱了水月的头发。他们都用一种异样的目光看着我,就好像在看一个淹死的落水鬼。

  “去哪儿了?”

  丁雨山站起来问道。

  “我去游泳了。”我抱着自己的肩膀,颤抖着回答,我犹豫了片刻,没敢把刚才在海底看到的一切说出来,只能搪塞着说:“海水太凉了,我一不小心就抽筋了。”

  “天哪,你能活着回来真是个奇迹。”

  他的表情非常惊讶,就好像我应该被淹死似的。

  我点了点头:“是的,这是个奇迹。”

  “你看到了什么?”

  我茫然地看着他,不知道该怎么回答。

  他继续问:“我问你在海底看到什么了?”

  我怔怔地看着他,却不回答。我用眼角的余光向餐桌上扫了扫,正好和水月的目光撞在一起。

  丁雨山忽然压低了声音问:“你看到海底的幽灵了?”

  “你别问了,别问了。”我低下了头,不愿意再回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