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哪知道,刚低头在那儿点火呢,突然就炸了一下,等我回过神来哪还看得到人。”汪士奇看见郑源慌了神,赶忙又往回找补:“没事儿,不疼,就是看着吓人。土铳打的是铁砂,这一枪又是擦着肩膀过去的,没打到肉里。”汪士奇弯腰捡起水壶相机和郑源的鞋:“不过这地方不能待了,赶紧走!”郑源一愣:“刚刚……这话我刚刚也听过……被推到水里之前……”他对着汪士奇煞白的脸,不知道该不该说下去:“是……是梦姐……”
汪士奇咬着牙不说话,半晌,把鞋塞回到他手里:“不能再回去了,咱们换条路走。”
凤凰岭是这两年新兴的徒步景区,好处是没有过度开发,坏处也是没有过度开发——除了郑源他们进山的那条便道就没有第二条路。所以此刻汪士奇所谓的换条路走,就成了两人在荒山野岭间磕磕绊绊的鬼打墙。
“喂,我说,不行还是原路回去吧,我觉得也未必有埋伏……”郑源拄着一根树枝当做临时手杖,饶是这样也觉得膝盖以下酸得不行。除了手头的水壶和立拍得,他的所有东西都在汪士奇的包里,汪士奇的包又丢在了凤凰岭的山顶,没有手表、没有手机、没有指南针,郑源说不清他们走了多久,也说不清他们是否在原地打转——仿佛还嫌他们不够倒霉似的,之前晒得人打蔫儿的毒太阳此刻也不见踪影,铅灰色的乌云一层层的压下来——要下大雨了。
“回去真被打死了,算你的还是算我的?”汪士奇喘着气,脚下却没停,“从昨天住进那家店开始就不对,哪哪都不对。”
“错,住店的时候没什么不对,是从你非说自己撞鬼了开始不对的。”
“我没事说自己撞鬼,我闲的啊!跟你说,千真万确,就是梦姐的声音,连哭带喊的,一进去就不见了。再说了,就算声音能听错,那么大一张黑白照片,我5.0的视力,也不可能看错啊。”
“可是这种镇子里的大姐们还不都长得差不多……”郑源嘀嘀咕咕:“好啦就算你真撞了鬼吧,这鬼头天蹬着自行车给我们指路,第二天还跟着咱们上山,还会用土铳打你?你不觉得它掌握了太多现代科技吗?再说了,人家为什么要杀你,找替身这性别也不对呀。”
“你别忘了之前是谁把你推到水里的,论找替身你比我合适。”
郑源还没来得及骂他危言耸听,豆大的雨点忽地就砸到了头顶。“又来!衣服还没干透呢!”汪士奇捂着脑袋左右看看,手一挥指向不远处一处凹陷的洞口:“那儿!谁慢谁是小狗!”
郑源不想当小狗,但是等缩进那个比狗洞大不了多大的地方他还是成了落汤鸡,第二次,一天之内。
先到的汪士奇还有心情拍手笑他,郑源盯着洞外被雨水砸出一个个小坑的泥地,突然觉得心好累。
原本以为是夏天常见的过云雨,撑死十几分钟也就完事了,没承想这场雨却下出了风格下出了水平,眼看着天都黑了,雨势却丝毫没有减弱。郑源在黑暗中缩成一团,下巴顶着膝盖,一边翻着鸡皮疙瘩一边觉得莫名的烦躁。他饿,冷,颓,被漫天的大雨困在这个鬼地方,他从没像今天这么想过家。
“你说,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郑源的声音沙哑,把汪士奇吓了一跳。
“瞎说什么,别胡思乱想,咱们进山好多人看见了,过了点没出去,肯定有人来找咱们。”看他不吭声,汪士奇又加上一句挤兑:“再说了,我可不打算陪着你死,我这种人中龙凤,真挂了得有多少姑娘哭着喊着的为我守寡啊。”
“就你?趁早歇吧,别抢我媳妇就谢天谢地了。”
“那谁知道呢,好玩不过嫂子嘛。”
“你滚。”
汪士奇看他又打起了精神,松了口气,伸过手去撩他,郑源抵挡一阵,到底让他捏到了脸。他气愤地拍了一把,汪士奇却没缩回手。
“咦,你的脸怎么这么烫?”汪士奇的手滑到了他的颈子后面,郑源以为汪士奇又要拿自己取乐,挣扎着要躲。
“别动。”汪士奇把住他的脖子凑了过来,一小块微凉的皮肤触到郑源的额头上。“……你发烧了。”汪士奇的脸离得很近,郑源看不到他的表情,但能感觉到那声音里的忧心忡忡。“这都能病,身体素质不行啊。”汪士奇不由分说把他划拉过去,塞给他所剩无几的水壶:“现在黑灯瞎火的更走不了了,等天亮吧。先喝点水,睡会儿。”
“可我……”
“别废话。”汪士奇的手指按到郑源的额头上,凉丝丝的。郑源喝了水,后背挨着一团暖烘烘的热气,一片阴森的潮湿中只有这一点热气让人安定,散发着淡淡的肥皂水味道,即使混着汗和血腥,但那是郑源唯一熟悉的气味。他抽抽鼻子,眼前模糊起来。
郑源爬出山洞已经是第二天大早,大太阳明晃晃的,空气通透,草木水灵,他打着哈欠伸着懒腰,一步迈出去忽然觉得脚下一松,低头一看,松软的湿泥已经没到了膝盖。
“这是……”郑源抬起眼皮,瞌睡瞬间没了——昨天洞外的密林已经不见踪影,只剩一道泥黄的土坡直劈下来,混着石块与断木,摧枯拉朽地冲到山下去——千载难逢的泥石流,居然让他们给赶上了。
郑源连滚带爬地进洞,汪士奇还在睡,压着一边眉头,咬牙切齿的,仿佛梦里也在与人置气。他刚探进去一个头,只听见汪士奇轻飘飘地叫了一声:“姓郑的……”
郑源以为他要说什么逗趣的梦话,凑过去听到了下半截:“……你个傻……”
他当即就想巴他一掌,余光看见他的手臂还保持圈着自己的姿势,临场改为嘣了一记额头。
汪士奇睁眼的速度比郑源预想的要慢,他连拆招都准备好了,汪士奇的殴打却迟迟没有兑现。要不是高三入了党,郑源这个红旗下的唯物主义好少年还真以为他撞邪了。
汪士奇吭哧半天,好赖说出了一句整话:“别闹,头疼。”后面两个字几乎出不来声了,说烟嗓那都算抬举了他。
“你还打算在这儿包月呢?”郑源强拖他出洞:“起来起来,这破地方,也亏你睡得下去。”
“你这一晚是睡踏实了,我可没有。”汪士奇咳出了声,“你也不看看,昨天,要不是我……咳咳咳……”
等站到了太阳底下,郑源就知道汪士奇所言非虚。他眼眶凹陷,下巴泛着青迹,连嘴唇都脱了色。郑源想起昨天的枪伤,抖了一下,赶忙扶着他的肩膀:“行了行了,谢谢你的救命之恩。”
“你真行,谢谢都能说得跟欠你钱似的。”
“你都这样了能先不跟我贫了吗?”郑源给他指指脚下:“看看下面。”
汪士奇眯起眼睛:“我……你鞋呢?”
“你重点是不是歪了啊。”郑源感叹着智商上的差距:“泥石流!我们昨晚差点没给埋了!”
“树都没了,倒是能看见下山的方向了。”汪士奇的重点仍然没有扶正:“不过你鞋都没了还怎么走啊?”
“我刚刚不小心踩泥里了,拔不出来,等抽出脚来鞋就不见了。”
“那不成,还是刨出来吧,就这破地,没鞋你怎么走?”汪士奇左右看看,把昨天两人拄着的树枝掏了过来,插到脚印的窟窿里一通搅和。眼看着软和的稀泥就给刨出了一个大坑,一点屎绿色冒了头。汪士奇的眼睛亮了。
“你看,这不是在这儿么,我就说,关键时刻还得看我……”汪士奇强扯着破锣嗓子,手已经插进了泥巴里,过半天鞋还没掏出来,郑源看着他木掉的脸,颇有些不耐烦。
“干吗呢,你手被钳住了啊。”郑源见汪士奇不动,干脆上手帮他拔,须臾,汪士奇的手倒是拔出来了,手上抓着的东西却让两人都愣住了。
那是一只手,或者更确切地说,是变成一把白骨的人手。
汪士奇看着自己手里泥巴糊噜的人骨,连眼睛都直了。还是郑源反应过来,一把从他手上拍了下去。
“别怕,说不定是冲了谁家祖坟了。”郑源一边安抚他,一边硬着头皮往里看——湿泥还在缓慢的滑落,零零散散的半具骷髅渐渐显出形状来,没有棺木,只裹在拉拉杂杂的白色布料里,看来他踩下去的那一脚正好踩着了人家的手。郑源头皮还在发麻,耳边响起一下快门声,回过头,汪士奇正在往立拍得外拽着照片。
“变态啊你,这都拍?”
“谁知道是不是犯罪现场呢,凡事要留证据,这是我爹说的。”汪士奇站起身来,举着照片想要看看清楚,眼睛却怎么也对不了焦,天旋地转之下,有什么从背后撑住了他。
“姓汪的你没事吧!”郑源焦急的声音忽大忽小,脸也像一张曝光过度的照片,连五官都模糊起来。汪士奇想起郑源的那句话,觉得现在复述一遍正是时候:
“……哎,你说,我们不会死在这里吧。”
郑源还没来得及答话,背后传来一阵阵呼喊声,像是救援来了。“你看,哪那么容易死,你撑住,有人来救咱们了!”脚步声由远及近,汪士奇挤出一个微笑,闭上了眼睛。
汪士奇再醒来的时候,目之所及是泛黄的天花板、老土的水晶吊灯和灰扑扑的花墙纸——他们又回来了,百合旅店,盛惠九十七一晚,不含早餐。
“你醒了?”郑源凑了过来,手里端着一杯水。“别说话,先喝点儿,放了糖。”
汪士奇就着郑源的手吭哧吭哧的灌下去大半杯,喘了口气,终于回过神来:“咱们怎么下来的?”
“店老板找着咱们了,带了条路。”郑源揉了揉肩膀:“你小子真够沉的。”
“那报警了没?”汪士奇挣扎着要起来,伤口一阵抽痛:“还有医生,快给我找个医生!”
郑源把他按回床上:“行了惜命小王子,老板已经去叫警察了,让咱们先等等。”他端过来一碗稀饭:“吃点儿?”
“他去?”汪士奇的眉毛皱了起来:“你怎么不去?”
“你老人家都这样了我能去吗?”郑源慢腾腾地搅和着碗里的米粒:“再说了,咱们的包都丢了,一没手机二没钱的,这旅店里也没电话,我上哪报警去。”
“不行,我还是觉得这事儿不对。”汪士奇一把揪住郑源:“别吃了!咱们赶紧走!现在!”
“好好好,怕了你了。”郑源被他拖得踉踉跄跄,一边下楼一边还得操心前面这位爷不要直接滚下去。等到了大门边,一压把手,汪士奇的脸彻底垮了。
“锁了!你看!我就说有问题!”汪士奇神叨叨地来回踱步,一楼大堂没有窗户,想出去只能回房间跳窗。
“你不要那么极端行不行,这事儿哪有那么玄乎,店里也没别人,老板出去锁个门不是很正常么?”
“我极端?”汪士奇嚷嚷起来:“不信是吧,给你看个东西。”他拉着郑源来到婚纱照前面,从怀里掏出那张立拍得伸到郑源眼前:“我之前就觉得哪里眼熟,你仔细看看,”汪士奇伸手指着那具骷髅:“别跟我说这又是巧合……”
郑源这才看清楚,照片里的尸骨不是裹着白布,而是穿着一身婚纱。虽然混着泥巴,也能显出来廉价的化纤头纱,大颗的塑料珍珠,左领肩上一朵硕大滑稽的绉纱珠花,一模一样。
“……你之前说的房间,是不是109?”郑源一阵头疼:“看来咱们有必要去看一眼了。”
等两人踹开109的房门,才证明了汪士奇所言非虚——白绸,香火,遗像,供果,照片里的梦姐似笑非笑,阴恻恻的眼神正死死地盯着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