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确耳鼓里突突直响,一阵热流从背后漾下去。他的直觉感应到了不祥。
“一年前,他想跟我谈恋爱,我不答应他,所以他约我出来,说是好好谈谈,其实打算来硬的。”
郑确的眼睛睁大了。
“我害怕,挣脱他跑了出去……在追我的时候,他被一辆货车撞了。”
致命
解开一个手机的密码锁需要多久?
半小时。
刷机,越狱,密码破解工具。我也在黑市干过,在那里,苹果手机是一种硬通货,是锂和硅做的黄金,没人关心来路,只关心型号和成色。眼前的这个手机,新款上市,锃亮板正,脱手只需一眨眼。
解开一个手机的密码锁需要多久?
五秒钟。
这是他的手机。趁他睡着,转到了我手里。我摩挲着外壳,土豪金——他们这样叫它,光滑的后盖仿佛能磨平指纹。半个小时前,他刚刚熬过一轮反应,大汗淋漓,窝在床上深一口浅一口地喘着气,突兀的铃声突然响了起来。
他在我这里锁了一个礼拜,这是第一个打来找他的电话。我从他的外套里摸出手机,屏幕上的名字像是一团火,忽地把整个外壳烧得滚烫,那是一个女人的名字,他备注她为:妻。他当然已经结婚了,否则那颗沉甸甸的婚戒从何而来。但是,但是……我捏着手机心里发慌,抬眼看见他艰难地睁开了眼睛,他看着我,嘴唇一张一合:“别接。”
别接?
我直愣愣地瞪着屏幕,直到它重归一片漆黑的寂静。再抬头看他已经彻底昏睡过去了,两天以来的第一次,我不好叫醒他。
但是,妻?
他正当壮年,有钱,有妻子,有家庭,也一定有房有车,每了解他更多一点,我就更不懂他,他几乎已经有了所有我想要有的,为什么却放任自己差点死在贫民窟的垃圾堆里?我想要了解他,却不知从何下手,他不说,我只能去问他的手机。指纹锁没反应,没关系,有的是人可以破解密码,我攒着那台小机器打开大门,也许是迎面的夜风的气味,也许是天际的那颗星的亮度,我想起了什么,心里一动,抬手输入了一组数字。
五秒钟,屏幕亮了,壁纸上的星空纤毫毕现,我的心冲到喉咙口,堵在那里,久久不能下咽。
他一直记得。他用一个属于我们的密码,把我不在其中的人生解锁,摊开在我的面前。
我看了他的相册,他很少拍照,仅有的几张似乎都是别人拍的他。打球,跑步,低着头,专心写着什么,发顶浓密乌黑。他跟她也有合照,笑容淡淡的,揽着脖子,揽着手臂,背景应该是外国,我从没有见过那么灿烂的城堡和蓝天。
我找到了他的公司,通过他通讯录里存的座机电话。接通后一个甜美的女声询问:“雪松集团,有什么可以帮您?”我的心脏跳到喉咙口,搪塞着挂了。雪松集团,我想,那就是我的目的地。
我在高通广场下了车,繁华的商圈气息让我瑟缩。雪松大厦矗立在尽头,金属光泽的玻璃外墙像一头怪兽的鳞甲。到处都是人,来的,走的,跟他有关的人就藏在这成千上万的人流中。我走进去,没两步就被保安拦了下来。“干什么的?”他说,捏着我肩膀的手劲很大。我在惶恐中瞥见了招聘清洁工的牌子,这一定是神的安排。
我的新工作让我轻易地接近了他的妻子。她的办公室,她的书本文件,她的香水牙线备用丝袜,她上锁的最后一层抽屉。我在吸尘器的巨大噪音里跟踪她,偷拍她,一点一滴地拼凑起她的样子。她很美,跟他格外般配,可她似乎并不为他的失踪而着急。她上班下班,妆容精致气色如常,偶尔有个男人来找她,掏出一个纸袋,一递一送之间眼神勾连,指尖交错时她还会露出愉悦的笑容。他都那样了,她怎么还能笑得出来?我不懂,我趁着换班撬开了她的抽屉,纸袋打开了,我找到了一小袋白色粉末和注射器。
是了,只有她,除了她,没有别人能让他走到这一步。
我小心翼翼地掩盖着自己的出行路线,到家之前一定会去暗巷里换下那身靛蓝色的连体工装,我把所有跟她有关的东西藏进衣柜,我不想让他察觉我的去处,此时此刻却不得不将一切摊牌:我告诉他,离开那个女人,是她在害你,害死了你,她还有下一个。他不说话,在沉默里吃完了我之前削好的水果。然后他说:“热死了,我想去洗个澡。”
我解开了他的镣铐,一个小时之后,他消失了,连同我给他的换洗T恤,还有埋在果皮碎屑下的折叠刀。蒸腾的水汽像是他遁入虚无的残响,我拧好龙头,关上卫生间的窗户,没有追出去,心里知道有什么事情已经滑向了无法挽回的深渊。我没有费心去找他,反正一天之后,他就出现在她的办公室里面,他们也许吵架了,也许没有,等我窥见的时候,那把刀子已经滑进了她的胸口。
我全权帮他处理了接下来的事情。放在隔壁的垃圾车不算宽敞,装下她娇小的身躯倒是正好,在那之前,我把刀刃拔出来,擦掉指纹,握着刀柄直直切进了她的脾脏,她的胃肠,她的肺,要成为共犯,这是必需的手续。他吓坏了,满手是血,颤抖如无辜的羔羊。
“血……血……血的味道……”他喃喃着,神经质地交错着手指扭紧,我替他擦了,把洗干净的衬衫递到他面前,随手喷上桌面的香水。
我跟他说:“走吧,没事的,这里有我。”他换好衣服,嗅嗅自己的左肩,梦游一般地走出去了,而我又等了一会儿,我得掩盖地毯上的血迹,还得保证他清清白白地活下来,光是清洁是不够的,我想到了一个计划。
要藏起一卷有血迹的地毯,就把它塞到一堆待回收的脏地毯里。要藏起一个被害人,就把她藏到许多个被害人之间。杀人的是我,其他被我杀死的人就是最好的佐证。如果屠杀是从雪松大厦一楼后门吸烟区“遇害”的徐子倩开始的,那就没有人会去查十九楼的办公室发生过什么。
下班时间,人人神经松懈,我成功避开了耳目,放好了尸体,冲进了人群。但我终究还是个凡人,临到头了,我才发现我没办法真的杀死谁,哪怕是不认识的路人甲乙丙丁。我知道我周身染着血,看上去癫狂又夸张,但那些倒地呻吟的可怜人十有八九也不会死。我拼尽全力地表演,只求警察能够来得再快点,而他能够走得再远点,我没想到他能折返回来,眼睛里写满了震惊。
他那么善良,一定以为我疯了,不择手段,残酷冷血。但他推开了我挟持的那个姑娘,他抓住了我的手,轻轻地说:“对不起。”
对不起?
何来的对不起?
对不起我救了他?对不起我帮他复仇?
对不起我们的重逢,对不起我们的记忆,对不起我们的初遇?
哦,他用我的手、我的刀杀了自己,这才是真正的对不起。他让我看着他的眼睛黯淡下去,摸到他的肉体逐渐冰冷,感受他的呼吸不再继续,这个世界再也没有他了,这恶行里有我一份,这才是真正的对不起。
要藏起一个被害人,就把她藏到许多个被害人之间。万万没想到,最后连凶手也一起藏了进去。
我为这巨大的荒谬淌下眼泪,然后大笑出声。
她的秘密
一滴水顺着晶莹的玻璃杯壁滑下来,滴在原木色桌面上,汇入了一小摊水渍。郑确口干舌燥,却又纹丝不动,面前的香草冰沙化成了一杯浑浊的奶油汤。
“喝呀。这个超好喝的。”徐婷用眼神示意他面前的冷饮,见他不动,转而低下头,示范似的自己吸了一大口,她包着吸管的嘴唇晶莹欲滴,是胶原蛋白与新款唇彩的交互作用,衬着背后明亮奢华的镜面墙壁和大丛的鲜花,郑确觉得自己在看新一季少女偶像代言的冷饮广告——夸张的满足,诚恳的做作,天真与诱惑互不相让。“别怕,我请客。”郑确一缩,是徐婷虚握住了他搁在桌上的手。
他倒是挺开心能得到徐婷的碰触,母亲去得早,又与其他亲眷失联,他的世界里缺乏异性,女性特有的、较高的掌心温度让他莫名感觉安全。但是等他看着徐婷的脸的时候,那种安全感又消失了。郑确模模糊糊地感觉到,徐婷也许并不像她看上去那么娇柔,她才16岁,已经经历过早恋、非礼、车祸、流血、死亡,此刻却在沙发上晃着腿,微笑着向他推荐心仪的甜品。那种若有似无的漠然让郑确如坐针毡。
“别说这个了,你叫我过来,不是为了说老三家的事吗?”“对呀,怎么,生气了?”徐婷歪一歪头,试探着郑确的反应,浅棕色的瞳孔像洋娃娃一样无辜。
“没……只是……”郑确挣扎半天才从那蛊惑人心的视线中挣脱,“我不明白你到底想要什么。”
“我想要什么?哈哈,我呀,非要说的话,应该是想要公平吧。”徐婷将碎发别到耳后,嘴里笑着,脸上却没了笑意,“星沙不是大地方,我的事情你之前听人说过吗?没有吧!因为他们家有钱,他爸是建筑局里管事的,留下案底不好看啊。他们家要面子,就可以不管我的死活,拿点钱就可以和解,我家里人同意,我可不会同意。”徐婷往嘴里送了一块碎冰,骨碌骨碌地滚过牙齿,说到这里,咔嚓一下咬碎了:“你知道吗,过去这么久,我做梦都会梦见他又过来找我了,他恨我,要杀了我,他骂我是个婊子。我睡不着,白天一个字都读不进去。”徐婷的眼睛里开始聚集泪水:“要是我一开始不借给他作业就好了。”
那本作业是高一英语上册的句型练习。早自习开始,徐婷早早在第五排落座,绘着粉嫩卡通的练习本上二十六个字母排列组合,誊抄得清清楚楚,静候着课代表一声令下交给小组长收齐。还差十分钟,徐婷的背后被一根手指戳了戳:“喂,帮帮忙,英语作业借我抄下。”
后排是个高挑白净的大男孩,入学不久,徐婷还没来得及认全班上的同学,他笑起来有点好看,头发乱乱的,脸上还带着滑稽的睡痕。徐婷没有多想就把作业递了过去,然后,他们就算认识了。
“同心和我,就是一个班上的朋友,你知道吧,不讨厌的那种。”徐婷搅和着面前的饮料,嘴唇一开一合。同心,同心,这个陌生的名字从她嘴里说出来似乎有种特别的魔力,那天坠楼的尸体突然有了实感,从电影似的虚假画面变成了活生生的人。郑确嘬着腮帮,好像咬到了一颗酸柠檬。听徐婷的口气,她似乎并不讨厌老三的弟弟,那她为何又会对他的追求如此抗拒?郑确搞不明白,但徐婷身上的谜团已经够多了,他决定先放过这个也许永远搞不明白的部分。
徐婷与同心,按徐婷的说法,是“普通朋友”。徐婷自认没什么特殊暗示,偶尔给带带早餐,送两张CD,围观打篮球,约出来互相抄抄作业什么的,都是正常交往范畴,虽然同学们看在眼里,时不时地要起哄拉手,体育课结对练习也自动把他俩送作一对,但说起来都是玩笑,做不得准的。“但是不知道为什么,同心就误会了,以为自己是我男朋友了。”徐婷的语气生硬起来,大概是终于接近她不想触及的回忆。“你是不是觉得我装相?但我真的想好好读书,不想那么早谈恋爱。我回绝了他几次,明里暗里都有,但是他呢,跟着了魔了一样,就是不肯放手。”
徐婷回忆,最后一次是白色情人节,同心送了一盒巧克力,徐婷没作他想,拆开来跟另一个相熟的男生分了几颗,同心突然就生气了,两个男生在教室后面打了起来。徐婷气不过,上去扇了同心一个耳光,那之后他们没有再说话,迎面撞见了也要绕道走,徐婷没说什么,但心里总归有点过意不去。
然后就是那个周末,同心难得传来了简讯,说是有事情要跟徐婷讲清楚。她有点高兴,以为终于可以消除误会了。吃过午饭,她第一次去了他家,走进客厅才发现空无一人,门从背后关上的时候,徐婷后知后觉感到了一点害怕。
“然后我就跟着他上楼了……对,就是那个房间,你看见的,他……他哄着我,一边就压过来解我的衣服扣子……我……我……”徐婷像是陷入了崩溃,大颗的眼泪源源不断地涌出来,在桌上砸出啪嗒啪嗒的声响。郑确手忙脚乱地找纸巾递过去,凑得近了,少女脸颊蒸腾的湿热仿佛伸手可触,郑确心里气急——怎么能,怎么会有人对这样的女孩子做出这样的事情,让她坐在这里这样的哭!这下子老三再怎么良善,那光辉也辐射不到他弟弟身上了。同心的坠楼画面又在郑确脑子里回放了一遍,这一次,是怀着报复的恨。
“我当时拼命反抗了,他打我,我就咬他……但是……我没有办法……”徐婷咬着嘴唇,仿佛痛苦已经满溢到极限:“之后趁他不注意,我跑了出去,他大概怕我告诉别人,发了疯似的出来追我,然后,哼,应该是报应吧,一辆货车开了过来,他没看见,一下子撞飞出去了。”
光是寥寥几句郑确也能听出那其中的惊心动魄。徐婷的脸上闪过一丝阴沉的笑意,看在郑确眼里,是大仇得报的快感。“我爸跟我说他死了,陪了一条命,这事情我也有不对,就不立案了。我是想不通,我有哪里不对?因为跟他做朋友?因为信了他去了他家?”徐婷的声调愤怒地拔高:“我之后多长时间担惊受怕,谁都不知道,跟谁都不能说。好不容易过去了一年,我以为这事情终于可以忘了,结果……”
结果徐婷从老三家附近经过,好巧不巧,看到了小阳台上站着的人。
化成灰她也认得他,他没死,他还活着,徐婷的噩梦回来了。这个人迟早要找上自己,哪怕对方并没看见她,徐婷也觉得自己被瞄准了。
“我不打算下半辈子继续担惊受怕,我得做点什么。”
老三是难以接近的。徐婷跟过他一阵,知道了他在社会上有个女朋友,野,不学好,文身染发打耳洞,粘他粘得死紧。徐婷试探过,他虽然并不认识她,但似乎也对低年级的小妹妹没有太多兴趣,别说打交道,连多看两眼都有限。她没灰心,再跟下去,就出现了郑确。
“我不是故意要把你卷进来的……但是,我……我是真的没有别的办法了。”徐婷停止了哭泣,眼泪却没干,她泪盈于睫的样子很美,她也清楚知道自己的美,她不去擦那些泪珠,只透过它们楚楚地瞥着郑确。她是骗了他,但是谁又忍心责怪她呢?郑确摇了摇头,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徐婷要报复老三的弟弟,徐婷通过他找上了门,徐婷见到老三的弟弟,对方跳楼。这一切来得太过流畅,作为受害者的徐婷似乎不费吹灰之力就坐拥了胜利。为什么她一露面他就要去死?老三不是说了,他弟弟已经傻掉了吗?
大概是看出了郑确脸上的怯意,徐婷站了起来,俯身凑近郑确的耳畔,奶油味的气息送来了轻柔的短句:
“你不会说出去的对吧?我可把秘密都告诉你了。”
她耳后的头发翩然滑落,扫过嘴角上翘的弧度。那是一张笑起来很好看的嘴,适合宣布一切让人高兴的消息。
“是我把他推下去的。”
郑确慌张地站起来,从口袋里抓出一把零钱扔在桌上,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