救赎
“其实你不必这样的。”吴汇看着面前揭开的一溜打包盒,烧鸭双拼晶亮流油,鲫鱼萝卜汤浓香色白,饭菜香气在寒室中袅袅上升,让空气都暖了几分。郑源递过一双筷子去:“难得有机会请你吃一次饭,附近只能买到这个了,别嫌弃。”
“我哪有什么资格嫌弃。”吴汇掂起筷子,径直避过荤腥,挟了一点青菜配着饭嚼了起来,青筋在太阳穴凸出,随着咀嚼缓缓起伏,间或喉结滚动一下,脖颈上的皮肤一阵紧绷。他吃得艰难,郑源看得也难受,他把肉菜往对面推了推:“多吃点,都是你的。”
吴汇抱歉地笑笑:“好久不吃肉了,吃不下去。”
“……”郑源半天说不出话来。当记者这么多年,什么都见怪不怪,爱人相杀,手足相残,大部分时候他是隔着一点距离在观察,悲剧是鱼缸里的弱肉强食,隔着玻璃和水,连手指尖都打不湿。唯有吴汇,他靠得太近,防备太松,那些平常看不见的细节陡然放大,甚至能从自己身上找到同样的伤痕。也许他真如汪士奇所说,有点斯德哥尔摩的倾向,但那不仅是同情,吴汇之于他也许更像一面镜子,他们在一些微妙的地方很像,而郑源在查清真相之余,更想通过这些微妙看清一点自己。
“你好久不来了。怎么样,东西拿到了吧,定罪了没有?”吴汇扒着饭,漫不经心得仿佛不是在谈论自己的死期。郑源支着腮冲他笑:“你是我见过最急于被定罪的嫌疑人。”
“伸头一刀缩头一刀,早死早超生。”吴汇仍然满不在乎:“我这样的人,活着也没什么意思。”
“所以你就用死亡成全别人?”
郑源说出这句,看到吴汇的眼角微微抽了一下,他心下了然,点了一根烟,等待对方先把面具重新戴好。“对不起,说好了今天不聊案子的。”他弹弹烟灰,把烟盒的开口转向吴汇,“来一根?”
“谢了,我不抽。”
“你这个……年纪,很少有不抽烟的。”郑源没说出口的是——阶级,底层蓝领,前途无望,香烟和劣质白酒是最好的麻醉剂。“讨厌吗?”
“倒也没有。”吴汇吃完了,慢慢收拾着快餐盒子:“有些人吸烟的样子很好看。我不行。”
郑源哑然失笑:“这有什么好看不好看的。”
“有。怎么没有。”吴汇反驳的时候微微低了低头,郑源疑心他脸红了:“……总之我是不行的。”
所有的含混其辞里都有故事。郑源当然知道这一点,但是他不忍心揭穿:“什么不行,你是没有狐朋狗友带坏,我第一支烟是小学六年级抽的。”带坏他的狐朋狗友,毫无疑问,只有姓汪的那个东西。“也不知道从哪里搞来的,铁盒‘三个五’香烟,只有一根,划火柴的时候那手抖的,点到第三根才算真的点着。”
废楼墙根,阴天,心跳,硫黄,火,潮湿的过滤嘴,嘴唇和牙齿,拙劣的吮吸,呼出的第一口白雾是来自成人世界的提前预警——烟味发涩,刀一样的剌喉咙,少年郑源头昏脑涨,隐约听到汪士奇在一边吐着口水骂,他不懂这么苦而缥缈的东西怎么能卖得比糖还贵,只有等到很多年以后他才会明白,成为大人的重压,不是一点糖分就可以抵御得了的。
“你能有这样的朋友真好。”吴汇垂下眼睛,语气里透出羡慕。
“每个人都有的。只不过有时候意识不到罢了。”郑源掐灭烟蒂,摩挲着食指上的茧痕:“你也有。”
吴汇一下子戒备地靠上椅背:“……你又知道了。”
“其实我不知道。”郑源自嘲地笑笑:“就当我给你瞎编个故事吧。我的故事。”
郑源的故事开始于2014年。
马航失踪,岁月号沉没,埃博拉爆发,ISIS扩张,同一年,一个在破旧城区的年轻人,我,也许是去上夜班,也许是完成了繁重的机械劳动准备回家躺倒,不管怎么样,那一天我没有按照自己的轨迹周而复始的运转,因为夜半幽暗的后巷,我撞见了另一个年轻人。
他穿着讲究的外套和鞋,却瘫倒在垃圾堆旁边,脚下是呕吐的痕迹。这一带环境很乱,黄赌毒俱全,我不知道对方是沾了哪一点,又或者已经死了,我知道的是这里的闲事不能乱管,所以我踮着脚,小心翼翼地想要从侧边绕过去。哪知道楼上突然吵吵嚷嚷的,醉汉的呓语伴随着急促的拍门声,紧跟着“哐啷”一响,有什么东西碎了,狗叫声此起彼伏,那人一动,受了惊扰似的转过脸来,我心里扑通一下:居然是他。
我认识他,他是……一个老相识。我们很多年未见了,他甚至不一定记得我。他明显已经神志不清,我踌躇了一下,直到巷口传来夜游的不良少年们大嗓门的笑闹声。我看到他手腕上金表的反光,衣兜里皮夹的一角,太清楚把他留在这里会是什么下场。
于是我带走了他,连同他的汗水,呓语,混沌的意识,沉重的身躯,通通安置到我那间狭窄的卧室的狭窄的单人床上。即使如此狼狈他还是香的,睫毛颤动,像一只飞蛾投下的暗影。我拿到了他的皮夹和金表,摘戒指的时候他的手忽然一动,抬起来划过我的太阳穴,脸颊,耳垂。“你啊……”他含糊地吐出两个字,复又陷入昏迷,我的手却停下了——他眼睛里有什么东西让我想到了从前。
我想,他还是我认识的那个他,哪怕我在他的手臂摸到了细密的针孔,哪怕他刚醒来就狠狠地揍了我。他疯了,他狂躁,呕吐,抽搐,在地上不停打着滚,高大的身躯弯折成一个扭曲的角度。我找到了黑市里的买卖人,他们说这是海洛因戒断反应,熬过最开始的72小时戒断高峰就好了。买卖人说他打进去的剂量足够弄死一匹马,同时意味深长地告诫我少掺和这些有钱人的私事。但那不是别人,那是他,我不能不管。
于是我从他们那里买了美沙酮,黑市价,贵得咋舌。国字头的治疗中心只要十块钱一剂,但我没办法让他冒那个险。我不知道他的来路,尿检,核查,身份证,样样都可能让他翻不了身。安慰剂效力有限,我只能把他锁住,他不闹了,手和脚都像断了似的绵软,忍受不住的时候就用头磕床头的铁栏杆,一下,又一下,血迹伴着空洞的回音。我怕他自杀,只能抱着他的头,一遍一遍叫他,跟他说:是我,是我啊,你看一看我,想起来了吗?他偶尔会有半刻清醒,含含糊糊地叫一声我的名字,那是这么多年以来我所有的,最好的时光。
我以为我可以治好他,然而太难了。黑市里的人说过:“走板的还好说,用笔的死路一条。”走板是吸食,笔,就是注射器,海洛因已经汇入他的血脉,沉进他的骨血,蛀空他的灵魂。我问过他为什么会走到这一步,他的表情变得颓然,他也许跟我说了理由,也许没有,但我知道,他是无辜的,毕竟他曾经是那么好的人,有人将这样的命运强加到了他的身上。
不管那个人是谁,我都要杀了他,或者,她。
伤痕
郑确度过了最惶恐的一个礼拜。
整整七天,没有老三,没有徐婷,学校里人头攒动,他却像掉进了荒原,望不到边际,只有无穷无尽的水泥路延展在他低垂的头颅之下。他与他们不在一个班,甚至不在一个年级,他不敢踏上全是陌生人的楼层。终于踏上一次,却又不知道该问谁:他们人呢?还好吗?还来上课吗?直到失联他才反应过来,自己没有他们任何一个人的电话号码,他唯一能做的只有趁放学蹭去报刊亭,挨个翻阅本市的日报晚报都市报。
老三的弟弟死了,郑确想,就算没死,也是坠楼了,这么大的事情,应该是要上新闻的。他一边怕看见,一边又想看见,第二只靴子悬在半空中,迟迟不落,让郑确在温暖的晚风中抖成了筛子。
“不买就不要乱翻。”看摊子的老头面露嫌恶,伸过一把木尺子,“啪嗒“一声敲到郑确的手背上,他低头看看,手背一条红迹,手指头却是全都黑了,冷汗混着油墨,抹得纸面一塌糊涂。郑确说不出话,他一无所获,只能勾着头,踢着石子慢慢走远。
孤独的人是可耻的,但只有麻烦来了才能知道孤独的可贵。郑确孤零零地游荡了几天,麻烦终于找上了门。
“你小子挺狂啊。”大东肥厚的手掌拍上郑确的肩,像是盖上了一枚烧红的印戳,“看到我招呼都不打了。你三哥没教你文明礼貌啊?”
打招呼也是挨揍,不打招呼也是挨揍。被欺负惯了的郑确已经明白了这一点,左右是遭罪,不如为自己留一点尊严。他梗着脖子,努力让自己不要那么快倒下。
“估计没法教了,老三自己也不是什么好货。”
“强奸犯的哥哥,能好到哪里去。”
“强奸犯死了,兄弟要接班了!”
跟班们粗野的喉咙轮流起哄,大东咧着嘴笑出来:“哎你们说,是不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咱们揍他一顿,算不算替天行道?”
郑确的心抽紧了,一把揪住大东的衣襟:“你瞎说什么?”“我看你是吃错药了。”大东眼神阴沉下去,他伸手上来,一根一根硬掰开郑确的手指,“敢碰老子的衣服,很好。”
还没等郑确反应过来,右脸袭来的一记重击已经让他摇摇欲坠。膝弯挨了一脚,接着被按进小池塘的淤泥里,迟到了半个学期的一顿打,最终还是难以幸免。郑确抱着头,一声不吭,他在适应,等待,甚至还有点小小的分神——痛感是会逐级下降的,跟快感差不多。第一下最痛,第二下次之,第五下跟第二十下之间已经分不出太大区别。郑确被一群半大小子围着,目之所及的全是蹬向自己的小腿,鞋帮上乔丹的标志闪闪发亮,估计本尊一辈子也想不到,自己签名的球鞋竟然会如此没有体育精神。
之后郑确再次想起自己裤兜里的折叠刀。同归于尽,他想。也好,越是年轻,死越是一件容易的事。他的手摸到了钢制的手柄,打磨成弧状的表面细腻光滑,底部一个凸起的圆点,只消轻轻一按,锋刃就会出鞘,帮他划开另一个人的胸腹。谁呢?郑确抱着头,在混乱中辨别大东的位置,三,二,一,他终于找准了空隙,一刀扎在大东的腿肚子上。
刀很锋利,几乎是滑进了皮肉,像是烧红的铁片滑进黄油。大东甚至还多踹了他一脚,然后,终于察觉到不对的他低下了头。
郑确拔出刀子,血几乎是立刻就喷溅了出来。不像电视里虚伪的糖浆番茄酱,真正的血液腥臭,浓稠,让人恶心。郑确抹了一把脸颊飞溅的血星,缓缓从地上爬了起来。围殴的半大小子们呆了呆,心照不宣地一齐退后了两步,只剩大东一个人跌坐在地,发出杀猪般的号叫:“血!血!快!快叫人啊!杀人啦!”
只要看见郑确的眼神就知道他没有夸大其词。光受伤是不够的,郑确下了决心:我要他死,今天,现在,没有商量的余地。男孩子们落荒而逃,只剩下郑确,郑确的刀,和郑确的猎物。他没什么表情,眼珠子藏在眉骨的阴影下,直瞪着目标,只瞪着目标,不快不慢,一步步朝着对方靠近。大东已经不叫了,他的脸上浮现出预知自己命运的麻痹与空白,死亡越靠越近,七点的报时钟“哐哐“敲响。太阳落山了。郑确的刀尖已经对准了大东胸前第二颗扣子。
这时候,一双秀气的白色匡威踏进了这片禁地。女性的声音柔软清甜,却出乎意料的难以拒绝。她说:“够了。”
郑确感觉自己被圈住了,温暖的肉体从背后束缚了他,像一个拥抱,制住他拿刀的手。他迟钝的转头。
是徐婷。
大东终于有点回过神来,嗓门陡然拉高:“你……你……你来得正好!救命啊!他要杀人啦!快报警!”
徐婷的眉心皱在一起:“是不是男人啊你,打人还有理了是吧?快滚!”大东还想说点什么,郑确往前又踏了一步,他“嗷”了一声,一瘸一拐地跑了。
“你别拦着我。”眼看着大东跑远,郑确说着狠话,手却终于抖了起来。徐婷掏出手帕给他擦脸:“你还真打算搞出人命来啊。”
徐婷没有穿校服,身上也没有书包,她靠得很近,头发里甜蜜的香气蒸腾起来,白色的小裙子在风里摇曳。郑确有点恍惚:“你怎么来了?”
“我的学校,我为什么不能来。”徐婷抿抿嘴唇,吞下了弦外之音:“……我不来,你就成少年犯了。”
“那又怎么了?我要杀了他。”
“杀人哪有那么容易。”徐婷擦完了他的脸,转而又接过郑确的刀,仔仔细细地拭干净缝隙的血渍,把刀刃折回鞘里:“你为什么要他死?”
“他欺负我。”郑确的眼睛红了:“他……他乱说老三。”
“他说什么了?”
“他说老三的弟弟是强奸犯,他……”
徐婷的手停下了,折叠刀被放了回来,郑确觉得手心一冷。
“你怎么知道他是乱说。”她的眼尾微微上挑,莫名有点肃杀:“你知道上个礼拜在他家到底出了什么事吗?”
郑确有点震惊,徐婷居然敢主动提起这件事:“我……你利用我,你一开始就想接近老三……”
“对,因为我认识老三的弟弟。不对,说认识太便宜他了。”徐婷倒是答应得干脆:“知道他以前出过车祸吧?那你知道他是怎么出事的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