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烨把车开到警校后门,汪士奇跟着小叶一起下了车:“徐哥,前面还有一段路呢,车开不进去,我先送她,回去自己打车就行,你别等我了。”徐烨的牌局催得紧,乐见其成,一脚油门就轰走了,汪士奇要是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估计打死也不能下这个车。
宿舍晚上十点半关门,两人踏上那段窄窄的林荫道是十点二十五分。汪士奇火急火燎地往前赶,倒是小叶一步一挪,并不很着急的样子。汪士奇回头催她,小叶瘪了瘪嘴:“脚疼。”她伸出纤白的小腿,锥子似的鞋跟像是要滴下血来,几根系带在脚面上勒出细细的红痕。汪士奇叹了口气,走到小叶面前蹲下来:“上来吧。”
小叶有些意外,她踌躇了两秒,然后一段暖热细软缓缓压上了汪士奇的后背。生平第一次跟女性的躯体贴得如此之近,汪士奇隐隐地觉得有哪里不妙,但又说不出来到底哪里不妙,正张着嘴发傻,小叶的气息在耳边一湿:“愣着干吗?”仿佛输入了一段指令,汪士奇机械地迈起步来,走出一段,又是一句:“谢谢你。”
汪士奇庆幸这段路没有路灯,看不到他脸红得要烧起来。“没、没什么,帮老郑照顾你嘛,应该的……”
听到郑源的名字,小叶“哼”了一声,不再说什么。两个人沉默地到了宿舍门口,一把大锁横亘在铁门之间,已经十点三十一了。
汪士奇踹了踹大门,回头替小叶担心:“这怎么办?要不我送你去老郑那儿?”
加班太多,郑源也不住校了,自己在报社旁边租了个房子,按说再合适不过,小叶却一脸要哭的样子:“不去,去了他也不搭理我。”
听着像是吵架了,但是老郑的家事,他汪士奇也不好插嘴:“那……”
“没事的,你回去吧,我随便找个网吧待着。”
汪士奇想想她这一身衣服打扮,去网吧那还不是羊入虎口。左右不是,最后硬着头皮来了句:“要不去我家?”
小叶迅速地点头应允了。事后想想,似乎有点守株待兔的意思。
汪海洋照例不在家,汪士奇他妈更不用说,不在家很多年了。小叶进了门先去洗澡,汪士奇赶忙把自己一团乱的房间收拾起来,该藏的藏该铺的铺,忙活完了一头汗,听到背后小叶软润的声音:“今晚睡这儿啊?”
汪士奇回过头,脑子里“轰”的一声——小叶站在门边,什么都没穿。
“够了。”郑源的声音横插进来,汪士奇捏着方向盘,紧张的看他的脸色。对方倒是不生气,只是有点恹恹的,在座位里缩成很小的一团。
“是你说要听的,我……”
“我听够了,我困了。”郑源不再看他,额头抵着窗玻璃闭上了眼睛,“先睡会儿。”
汪士奇没再说什么,伸手调大了暖气,继续陷入与堵车的抗衡中。
郑源再睁眼天已经黑透了,他坐起来,发现自己已经躺在汪士奇的卧室,轮椅支在一边,上面放着他的羽绒服。“冰箱里有菜,醒了去热一下吃,我先回趟局里。”汪士奇狗爬似的字贴在台灯上,郑源头一阵疼,扯下来一把揉了扔进垃圾桶。
客厅留了灯,见郑源摇着轮椅出来了,那只老黑背尾巴在地板上摇得砰砰作响,忽地一下人立了起来就要舔他脸。“好了好了,知道了知道了。”郑源手忙脚乱地招架了一阵,先转到门边一压把手,果不其然,锁了。再去到厨房,刀架还在,刀集体失踪,连刨果皮的刨刀都没留下,郑源抬头看看窗户外面焊实了的防盗网,恍惚又回到了小叶刚出事那会儿——那时候,汪士奇就是这么关着他,拖着他,无论如何也不准他死。
但其实死了又有什么所谓呢?说是为了他,其实……
郑源愤愤地驱使轮椅撞到了门上。两次。
临近半夜,汪士奇轻手轻脚地开了门,发现郑源还坐在桌边等他,黑背的头搁在他膝盖上让他挠着,舒服得直哼哼。人没有打招呼,狗也没有,汪士奇自己脱了鞋进了屋,等走近了,才看见桌上并排放着他的配枪,六发子弹,一把菜刀,一把剔骨刀,一把剪子,郑源手里一点银光反射——是那枚戒指。当年郑源又是水又是油的,到底褪了下来还给他,他转头就扔了,耗到半夜,到底意难平,打着手电又给找了回来,一晃到现在。
“敢锁门就别怕我乱翻。”郑源坦然地转着戒指,“顺带一提,保险箱密码太好猜了,劝你赶紧改掉。”
汪士奇后背一阵发凉,他抢前一步上去把桌上的东西统统扒拉到手里,转了一圈没地方放,最后扔进了壁橱,手忙脚乱地上了锁。郑源的声音追在背后:“放心吧,真要死有的是办法,有水有电,你家煤气还没停呢。”
汪士奇心里原本就不好受,听了这话,火腾地蹿上来,他掉头过去一把撑住郑源的轮椅,头顶头地逼近了他:“老郑,你不能这样。”
“我为什么不能?你能,你这两天忙坏了吧,我不在,顺顺当当地提审吴汇,怎么样,罪名扣上了么?新案旧案一并解决,恭喜啊,功劳簿上是不是又要记上一大笔了?”
“是啊!我审得可顺利了!开心得很!怎么着!”汪士奇的嗓门也高了起来,“徐子倩的案子破了!十年前那个分尸案也破了!对,还有你老婆!我们就睡了!她睡的我!她为了瞒住那天晚上的事睡了我!她算准了我不能往外说!她喜欢女人你知道吗?她喜欢的女人还是个毒贩你知道吗?她跟你结婚就是因为你好欺负!”
郑源没说出话来,他的眼睛像受惊的鸟一样惊惶,左右想躲,却无处可躲,只能深深地低下头去。汪士奇伸手扶住他的肩膀,迫使他继续面对自己:“我知道我平时挺不是东西的,但我从来没想害你,谁想害你我会跟他拼命你明白吗?小叶对你好,给了你一个家,给了你一个儿子,所以我什么也不能说,她死了,你也不想活了,我还得查清楚这个案子,五年,十年,上头都快停我职了我也得查下去,我是为我自己吗?我是为了给你一个交代!”
汪士奇的话坚硬锋利,扔到对面却像石沉大海,半点反抗的水花也没有。他有些后怕,喘着气,空悬着一颗心,直到大颗的眼泪从郑源的眼睛里涌出来,划过脸颊。他触电似的撤回手,说:“你别哭,我……”
“我知道。”郑源耷拉着眼角,声音压抑在喉咙里,“我一直都知道。”
汪士奇没去深究他知道的是什么,心里先加倍难过起来。他是老郑,是他身边陪了二十多年的朋友,他不应该被这样对待,自己原本应该保护他,谁承想一步错,步步错,一直把他送到了今天这个局面。
汪士奇直起身来,拍了拍郑源的肩:“先去洗把脸,好好睡一觉。今后不会这样了,我保证。”他打开包,把一个文件袋和一把钥匙轻轻放到郑源的膝盖上:“这是所有案件资料,明天起来再看。之后你要走,要寻死,要杀了我,我不拦你,这是壁橱钥匙。”他说完这些,莫名浑身松快,像是预先交代了后事。等到站在喷头下面冲凉的时候,甚至久违地哼起了歌。
转变
汪士奇以为自己死了。
枕头疏松,大被绵软,他在煎蛋的香气里爬起来,摇摇摆摆地去了客厅,电视机播着早间新闻,桌子上有粥有菜,郑源坐在靠窗的位置,拈着条培根喂着他的狗,太阳光把他头发的颜色映得有点浅。他看着他眼角温柔的细纹,恍惚觉得自己一定已经死了,在睡梦里被郑源一枪崩了,上天堂了,要不然不能突然这么好过。直到看到对面坐着的徐烨他才醒过神来——等等,他的天堂里没有这么猥琐的人。
“汪队。”徐烨冲他点点头,表情有些不自然,估计没想到是郑源给他开的门。汪士奇强撑着眼皮荡到椅子边坐了,刚刚伸手捏起一根油条,旁边郑源的声音响起来:“刷牙了么?”“……没。”
“先去刷牙洗脸。”
汪士奇“哦”了一声,又站了起来,摇摇摆摆地荡进卫生间。挤牙膏的时候,外面有人讲话,他把水流开到最小,竖起耳朵细细地听,是徐烨的声音。
“……我知道你一片好心,但是说到底你也不是警察……吴汇已经招了……现在按连环杀人案重新立案。”
听不到郑源说话,汪士奇叼着牙刷关了水龙头,索性贴到了门边上。
“……姓汪这小子我看着进的警队,当年那是什么势头,少年英才啊,现在这么多年了,就挂在这一个案子上……你……你跟他交情比我深,这眼看着就要守得云开见月明了,你就帮帮忙吧。让他顺顺当当破了案,老局长也能松一口气……”
半晌之后郑源答了话:“我知道了。”就这一句,之后又是电视机里“嗡嗡”的新闻播报音。汪士奇有些困惑,耳朵贴得更紧了些,冷不防卫生间的门让人一把拉开。
“听够了?”
汪士奇吓得一口牙膏沫子咽了下去。他站得笔直,赶紧摇摇头,眼珠子转转,又点点头,郑源一脸懒得跟他一般见识:“收拾完了赶紧出来,菜都凉了。”
汪士奇再走出卫生间徐烨已经走了,只留下喝了一半的红茶。他推开杯子坐下,郑源递了一只碗过来:“趁热。”他低头喝粥,眼角却瞟着对面,郑源鼻梁上架着眼镜,一只手搁在打开的卷宗上,他已经全部看过了。
“想说什么就说吧,不用鬼鬼祟祟的。”郑源慢悠悠地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咖啡,“想听我的意见?”
汪士奇赶忙点点头,郑源的手指头敲了敲下面厚厚一沓的记录,说:“如果需要给吴汇定罪,这些应该还不够。”他拣出几页来铺陈到桌子中间:“以连环凶杀肢解案来推定,没有凶器,没有目击证人,只有他本人的招供证词,想要服众,你需要关键证据。”
“你……”汪士奇小心翼翼地看他,“你不反对了?”
“你找上他有你的理由,在没有找出支持我论点的证据之前,先顺着你的思路走也并不是坏事。”郑源靠回椅背,手指交叉抵在下巴上,目光恢复了锐利和审慎:“但我并不会停止反驳你。准备好了么?”
汪士奇不自觉地坐直了身体。
“第一个疑点:你说三个被害人的共同点是后腰上的玫瑰文身,可是这个图案本身非常普遍,很容易被女性选择,特别是一些风俗行业的从业者,这些女人平时就生存在灰色地带,也许连名字身份都是假的,就算失踪死亡也没人会在意,如果凶手对有玫瑰文身的女人有偏好,为什么不选择更容易的下手对象?”
“我想的跟你恰恰相反,这可能正好是他选择这三个被害者的理由——拥有玫瑰文身,却都是世人眼中的正常女性。我怀疑嫌疑人也许被类似的女人伤害过,所以会偏执的寻找符合条件的受害人,这也解释了他为什么等了这么久才对第三个人下手。”
“接下来的疑点在年龄,虽然身份证是假的,但按照骨龄鉴定和本人供词,确定年龄在25岁左右,南城少女肢解案和小叶的案子都发生在2004年,这时候吴汇最多14岁,这个年龄完成这么复杂的有组织力犯罪似乎太过勉强。”
“年龄不是犯罪的阻碍。现在记录在案最年轻的杀人犯只有10岁,来自利物浦,1993年合谋诱拐并虐杀了一个2岁幼童。有预谋,非临时起意,目标为陌生人,全都符合有组织力犯罪的侧写。”汪士奇点了点桌上吴汇出租屋所在地的地图,“大部分凶手首次性犯罪的地点离家或工作地点最近,而且在案发后喜欢回到作案地点,用回忆满足自己。第一次案件发生在南城,吴汇现在的住处也在南城,我很有理由怀疑他是在寻找过去的记忆。”
“那么第三个疑点来了,如果那间屋子是吴汇特地为绑架肢解徐子倩准备的,为什么房间里找不到任何肢解工具?按照你们的推断,他至少是第三次犯案了,作案手法一定会进化得更加完善。第一次的少女肢解案有报告,切口平整,骨骼断面清晰,事先经过放血,要做到这些他起码得准备好两种以上的刀具、防水塑料膜,还有最关键的,分装尸体用的纸箱。这些都是凶手的签名,然而那间屋子里连一把菜刀都没有。”
“囚禁地点与分尸地点不一定一致。比如说你被绑架的时候……”汪士奇说到郑源,嗓子突然哑了一瞬,摸了根烟点着狠狠嘬了两口才继续说下去,“那时候是在一座荒山上找着的你,凶手很狡猾,对周边地理环境也很熟悉,星沙市是个小盆地,周围荒山野岭多得很,他不一定会在自己的窝边犯案。”
“这就涉及最后一个疑点,也是最重要的一个。当年被绑架前,我跟杀害小叶的凶手通过电话,声音不对。”郑源紧盯着汪士奇,“据说后来他还把电话打到警局里去了,如果你也听过,你一定知道,那不是吴汇的声音。”
汪士奇一下哑了。他说得对,每个人的声纹都是独一无二的,不仅是声音,还有吐字习惯和遣词用句。他可以把审讯录影拿去跟当年的电话录音做个比对,不过其实完全没有必要,那个轻佻欢快的腔调他一辈子也忘不了,而吴汇就算再怎么变声和伪装,都不可能变成现在这把迟钝喑哑的嗓音。
见汪士奇说不出话来,郑源叹了口气,趋近前去把最后一点咖啡灌进喉咙里:“赶紧吃吧。吃完了咱们出去一趟。”汪士奇的勺子掉进碗里:“啊?去……去哪儿?”
“去局里。你知道徐烨今天来是干吗的吗?”见汪士奇一脸疑惑,郑源用卷宗打了一下他的脑袋,“听壁脚都听不好,他说,吴汇刚刚招供,有一样关键证据能证明他跟之前的案子有关。他还说,吴汇想见我,只有见了我他才会说出证据在哪。”
重新开始
郑源一路上没什么话,给他家狗的好脸色一点也没匀给他。看他这样,汪士奇倒是放心了一点,昨晚他说了那么过分的话,转回头要是人还能跟他有说有笑,那他才是真的完蛋了,现在起码明摆着不高兴,那就还有救。汪士奇暗自庆幸着,一边搜肠刮肚地试探对方的态度。“那什么,如果你不想去,那也不用勉强,毕竟那也是小叶案子的嫌疑人……你别听徐烨的,他知道个屁。”
“你哪只眼睛看见我不想去了?”郑源在座位四周摸索:“你烟呢?”
汪士奇抬抬屁股,郑源从他裤子后兜里掏出一包烟来,“啧”了一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