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烨来来回回买了三趟水果,两趟烟,打了六趟开水,上了四趟厕所,到底把汪士奇给盼来了。他哭丧着脸赶紧迎上去:“头儿,你总算来了,那什么,先说好啊,您这位朋友不高兴可不怪我,一醒来就这样,我可算哄够了,你……”
“我知道,”汪士奇的手放在把手上,垂下眼睛,“怪我。”
居然没骂人?徐烨想。
“没事,你回去吧,这里我看着。”汪士奇转过脸冲徐烨点点头,“辛苦了。”
徐烨想再说点什么,临到嘴边说不出来,叹了口气,把手里的水壶塞到汪士奇的手里,走了。
房里没有开灯,汪士奇轻手轻脚地进了门,放下水壶在病床前面站了一会儿。窗户外面月光雪亮,郑源闭着眼睛,睫毛投下一点淡青色的阴影,随着呼吸暗暗起伏。汪士奇鬼使神差地伸手上去,隔着一点距离,感受他皮肤蒸腾上来的微热,没过多久,那阴影颤了起来,闪动两下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郑源浓黑的眼珠。
汪士奇烫着似的收回了手,想揣进兜里,上上下下摸了半天也没摸着。
郑源坐起来,干巴巴地开了口:“你大衣呢?”
汪士奇这才想起来刚刚走得急,外套扔在局里了,身上就一件薄毛衣。
“我……”他局促地搓了搓手,“你……”
“你要是来说对不起的,那就算了,我听了太多了,听够了。”
郑源伸手开了灯,倒了一杯开水给汪士奇,“都过去那么久了,其实也没什么,是我太冲动。”
“你别这样,我知道你生气。”汪士奇不敢接,“你泼我脸上都行,好不好,你这样我害怕。”
郑源捏着杯子不动,透明玻璃后面看得到渐渐烫红的掌心,汪士奇赶紧给抢下来。
“你叫我来帮忙查这个案子,一开始就是为了这个吧。”郑源冷笑,“你早就锁定了吴汇对不对?十年前的案子了,还这么上心,好容易找着个嫌疑人就往死里凑证据,我现在是知道为什么了。”
“我知道你会这么想,可以,你就当是为了这个吧,”汪士奇打定主意骂不还口,“我欠你的,你想要什么,要我条腿还是要我条命,我赔。但是你答应我,先把这个案子跟完。”他努力保持平静,眼尾却红了起来:“只有找到凶手,我才可以安安心心去死。你明白吗?”
郑源不明白。作为他的玩伴,同学,搭档,他现有的大半个人生里都是他,他以为自己了解,然而并不。同样的,他也不了解小叶,不了解那个跟他宣誓白头到老的女人,他自诩能看透这个世上大部分的人心,等轮到自己的时候,一败涂地。
郑源又等了一会儿才重新开口。“我想回去了。”他说,“医生说接下来没什么检查了,老待在这里也没意思。”
“行,我去安排,手续弄完,过两天应该就能出院。”汪士奇出乎意料的没有阻拦,他站起来,把床头柜上的水壶杯子药瓶一样一样地挪到地上去,等都挪空了,退远一步,朗声说:“这段时间你住我家。”
郑源很想抄起什么东西扔他脸上,如果他现在能够得着什么的话。“我用不着!我回我自己家!谢谢您了!”
“你家那破楼电梯都没有,你打算怎么上去?”汪士奇边往外走边掏手机,“就这么定了,我去你家给你拿点换洗衣服。卓一波那边请好了假,你儿子我也安顿完了,他嫌我家远,这段时间先让他住校。”
他接通了徐烨的电话:“喂,老徐,人提回来了么?嗯嗯,行,我知道了……”临到关上门,又探头进来补了一句:“我知道你不高兴,反正横竖都是不高兴,在我家起码还有个人骂,对吧?想开点,早点睡,等你腿好了,想跑多远跑多远,我不拦你。”
郑源气得发抖,等人关上门走了好久才想起来骂一句。无人回应,只有日光灯的整流器嗡嗡作响,填满了病房的寂静。
禁忌
汪士奇将接郑源回家的日子选在了周末。车停在医院门口,轮椅推到车边,他开了门,静默地退到一边,等郑源自己挪上副驾。郑源一辈子也就坐过这么一回轮椅,经验有限,一起身轮子就往外打滑,坏的那条腿梗在中间,好几次都要立不住。医院里家属病患进进出出,个个往这边侧目,大概都在怀疑两人的关系。说是亲朋好友,都这样了还不伸手也是稀奇,说不是,站在旁边那人的眼神似乎又太殷切了些。郑源颤颤巍巍地扒着门,心里明白得很。对于他来说,很多时候不伸手才是一种分寸,偏偏汪士奇又是一个特别没有分寸的人,这么多年下来,事事被他插手插得习惯成自然,对方突然选在这时候上道了,郑源不知道自己该笑还是该哭。
“喂,帮帮我。”郑源到底折腾累了,一屁股跌回去松了口。他都不用回头,第一个字出去就知道汪士奇已快步趋近,架着他上了车,关门,折叠轮椅,扔进后备箱,插钥匙点火,一气呵成,像是已经排练了很多次。
“今儿这天,都掉到零下了。”
“嗯。”
“医院里伙食不好吧,家里有菜,回去吃点好的。”
“嗯。”
“腿怎么样了?”
“还行。”
出门赶上晚高峰,车刚上环路就堵死了,汪士奇的话有一搭无一搭,小心翼翼地闪避着危险区域,车里的密闭空间把两个人压得很近。太近了,漫长的等待时间又将这其中最后一点空气挤压殆尽。郑源缩在自己厚重的羽绒服里,盯着前面蒸腾的尾气,被对方的瑟缩搅得心烦意乱,忍不住想露一爪子:“……什么时候的事?”
汪士奇手一抖,喇叭突然响了。前面的司机没好气地探出头骂:“瞎哔哔啥!没见全堵着么!”汪士奇气势汹汹地对骂回去,关了窗却只敢通过后视镜间接看他一眼:“啊?你刚刚说什么……我……”
“别装傻了,赶紧说吧,说完了你我都能松口气。”郑源转过头来直面汪士奇,逼迫着对方回以注视:“不然我怕我半夜提刀把你给剁了。”
兴许这句话太有画面感,汪士奇一个没忍住想乐,短促的嗤笑之后想到自己的立场,硬生生地又给憋了回去。
“老郑啊,这个事吧,其实也没你想的那么……”
“结婚前还是后?”
“啊?”
“我说,结婚前还是后。”
这有关系吗?汪士奇有点茫然,但还是老老实实地答了:“前,前多了,差不多大三那时候。”
大三,距离他俩结婚还有一年,距离他们确定关系也是一年,一个尴尬的中点。郑源回想了一下大三时的自己。新闻系实习早,他正忙着起早贪黑地给卓一波跑腿写边角料新闻,为了毕业能留在《法制周报》操碎了心。小叶呢?他不知道,他们一个礼拜见一次面,匆匆地在报社楼下碰头吃个饭,然后她就要赶末班车回宿舍了。激情过去,恋爱关系趋向于稳定和无聊,他承认自己不太上心,但这也不是汪士奇掺和进来的借口。
“我知道你不相信,但……你听我说,我们俩,就一次……是!我是喜欢过她!但是我拿我脑袋担保,真的,就一次,之后我们都没再联系过。”汪士奇的脸涨得通红,一点青筋从颈侧凸起来,郑源知道他没有说谎,正因为他没有说谎,所以事实才更难接受:“所以……是她找的你吗?”
汪士奇等了很久才找到开口的勇气:“也是,也不是。”
2001年夏,汪士奇的暑假一如既往的悠哉。郑源去了《法制周报》实习,几个外地室友也纷纷回了老家,他抱着台电脑没日没夜地打《传奇》,一个月下来近视深了一百度。汪海洋难得回一趟家,推开门看见满地的泡面盒子差点没气到晕过去。“你小子能不能有点出息了!”他把昏昏沉沉的汪士奇拎起来,一脚踹到门外:“明天起去局里实习!敢缺一天勤打断你的腿!”
说是实习,其实也就是换个地方坐着发呆。局里大案要案不可能真让个警校学生参与,偷鸡摸狗的小案子也用不上他,汪士奇一天天的闲得心里起腻,实在没办法,只好下楼去停车场拉单杠跑圈,临到下班再被徐烨用车顺回去。等跑到第五天的时候,事情突然来了。
“小汪!”徐烨开着辆破夏利,火急火燎地怼到他后脚跟:“快快快,上车!”
“怎么了?急着回去打牌啊?”汪士奇擦着汗挤进后座,徐烨转过头喜滋滋地冲他眨眼睛:“不忙,先跟我出个案子,扫黄打非,嘿嘿嘿。”
汪士奇翻个白眼,他顶看不上徐烨这个人,当警察好几年了,还是一副吊儿郎当的混混嘴脸,升职加薪永远没戏,只配被汪海洋打发过来给自己当临时监护人。这要换任何一个谁估计都得炸,偏偏徐烨过得好好的,闲时打打牌喝喝酒,最大的爱好就是碰上扫黄了蹭去过过眼瘾。一言以蔽之——猥琐。
两人在一个低调的招牌门口停了车,徐烨的同事已经在门口站了一排。汪士奇抬头看看,锈铜色镂空的“胭脂”两个字古朴细腻,衬着一盏昏黄的射灯,不像声色场所,倒像个艺术画廊。“听说这次突击检查,扫黄是幌子,真正是来查这个的。”徐烨比了个手势,汪士奇明白过来,这地方估计藏着毒窝,他的神色紧张起来,徐烨倒是一脸喜不自胜:“高级会所,难得有机会进一次,可得看仔细咯。”
木门里面是一道小楼梯,下去之后才知道别有洞天,迷幻的音乐随着袅袅轻烟翻腾四散,到处都是人,柔软的,妖娆的,男男,女女,媚眼如丝钩来绕去,汪士奇傻站着,冷不防屁股被人捏了一把,他浑身一激灵,刚转过头大灯咔嚓就亮了。“警察临检”的吆喝从四处响了起来,舞池里一帮人哭的哭叫的叫,歪七扭八地蹲了一地,就在这个时候,他看见了小叶。
这是他第一次看见打扮成这样的小叶,也是最后一次。烟熏眼影和暗红的唇妆让她看上去比实际年龄成熟了不少,该露的地方露着,不该露的地方也差不多露完了,汪士奇吓了一跳,趁着场子里乱哄哄的档口冲过去一把把人拽起来:“你在这里干什么?跟我走。”
小叶不做声,脚下也不动,汪士奇还想再拉,一只手从背后揽住小叶的腰给抢了回去:“你谁呀?”
那人头发剃得很短,花臂,脸颊瘦削,声音低沉,但汪士奇还是能看出来是个女人。这个女人把下巴戳在小叶的锁骨上面,不怀好意地冲着汪士奇笑:“知道她是谁么,就瞎碰。”
“张焕,你别这样。”小叶不动声色地把对方的手拿了下来,往汪士奇身边凑了凑,“这是我同学。”
“哦,同学?好。”张焕回头看看后面挨个排队盘查的阵仗,转头对汪士奇挑起眉毛,“你小子是跟大部队一起进来的吧。”
汪士奇看看小叶,对方给他使了个眼色,轻微地摇了摇头。“……啊,没,刚在门口遇见我叔,不对,我表哥,我、我以为来玩儿呢,就跟着进来了。”
汪士奇撒谎的功力奇差,几十个字说得吞吞吐吐,断句都断不利索,没办法,毕竟活着二十年顺风顺水,实在没什么撒谎的必要。张焕半信半疑,眼看着盘查的队伍近了,她横下心来,把小叶往汪士奇怀里一推:“我不管你是谁,想办法带她出去。她跟这里没关系。”
汪士奇还想问什么,张焕已经迅速退开了,紧跟着徐烨的手就拍到他的肩上来:“瞎跑什么呢!这儿执行任务不知道吗?”徐烨转到正前,一打眼看到了缩在汪士奇怀里的小叶,脸上的表情顿时精彩起来:“……哟,这是怎么回事,你小子,公器私用啊。”汪士奇没空纠正他乱用成语,他有点明白过来张焕的意思,不管今晚这是扫黄还是扫毒,小叶的名字都不应该出现在名单上面,要不然等回了学校,轻则大过,重则开除,学位证是怎么都别想拿到手了。再说了,就算什么都没查出来,要是老郑知道他女朋友在这儿……
想到这里,汪士奇的胆子突然壮了起来。
“徐哥!”他一脸严肃,声音也不抖了,“这是我同学,一时好奇被朋友带过来玩儿的,咱们学校你也知道,查出来这种事情,以后可没法混了。你帮个忙,让她走吧。”
徐烨看了叶子敏的学生证,又眯起眼睛上下打量了一番:“小姑娘家家的,玩点啥不好,跑到这里混。喂,我问你,没沾什么不该沾的吧。”
叶子敏眼泪汪汪地摇头,汪士奇替她答了:“怎么会呢,年年有体检,有问题早查出来了,她呀,最多喝点酒,白的都不行,最多啤的。你要是不信啊,回头我约上大家一起喝两盅……”
“行了行了,”眼看汪士奇越说越没边,徐烨不耐烦地挥了挥手,左右看看,随手抄起沙发上一件衬衫扔到小叶头上:“衣服穿一穿,脸擦一擦,待会跟着我出去。哎,你说你们这闹的……”
小叶隔着衣服捏了捏汪士奇的手,悄声地说了句“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