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你。这一刀,无论如何不是你。”郑源口干舌燥,长久的精神对峙让他疲惫,追着猎物跑出二十公里,眼看着胜利在望,人却像灌了铅似的滞重。他摘下眼镜捏了捏鼻梁,声音轻得像叹了口气:“你哭了。”

吴汇没有动,郑源抬起眼皮,一字一顿地重复一次:“杀人时,你哭了。”

对面的男人脸色迅速灰败下去,郑源捕捉到了这一信号。“你问我要证据,不好意思,没有证据。这个世界上可能人人都觉得自己独一无二,每个人做出的选择、采取的行动都是随机的、自主的,但是我告诉你,不是这么回事。”郑源突然将眼神投向对方隐藏在隔离墙后面的下半身:“你大腿上的伤还疼么?”

吴汇一愣,来不及答话,郑源继续往下说:“右边外侧,伤得不深,但创面不好愈合,皮肉应该擦烂了。”

吴汇的肩膀硬了,郑源把眼神转了回来,直面吴汇:“我为什么知道?因为习惯,你走路的时候总是左倾。为什么避开右边?因为不舒服,短时间的疼痛不足以形成这样的习惯,急性疼痛我们会倾向于赶紧止疼,只有长时间不愈合的创面才会让人产生防备。为什么是大腿外侧呢?因为我们的身体跟精神高度匹配,平时你几乎感觉不到任何器官的存在,但是一旦哪里出了一点异状,一点凹陷,一个疤痕,一颗突出的牙齿,下意识就会去碰触,就像你的手,根本无法克制自己去摸那块伤疤。反应超过理性,习惯超过思维,人类就是这样容易被看穿。”

吴汇低头看自己的手指,它们正无意识地摩擦着大腿外侧,隔着裤子,一块稍硬的皮肤总是让人忍不住沿着边缘抠过去。他有些茫然,再转回来发现郑源已经贴近了冰冷的铁条,下意识皮下一紧,仿佛刚刚发现他柔和的脸部线条下藏着野兽。

“除了疯子,所有人的行为都遵循逻辑,你不是疯子,所以你也不例外。徐子倩心口那一刀不是你的习惯手位,事后无差别伤人不是你的自然反应,你杀不死他们,因为你根本不是这样的人,你害怕,也愧疚,但却不得不做,我看过你杀死袁佳树的视频,虽然看不清脸,但刀进去得太迟疑了,你说你想杀了他,要我看正好相反,但你还是亲手造成了他的死,这种事与愿违足够让你哭出来。”

到这一刻吴汇才真正确认了自己的轻敌,然而为时已晚,郑源的獠牙已经扣上了他的命门。

“十月二十五日下午七点高通广场,你的所有反常,只有在你身边加上一个人才能全部成立。告诉我,他是谁?”

郑源知道自己接近了真相,吴汇张了张嘴,声音却迟迟没有通过喉咙口,他独自在沉默中挣扎着,在冰窖一样的室内额角已经活活沁出了汗。

48、49、50……郑源数着自己的心跳,莫名感觉恐慌,有那么一刻他甚至希望吴汇能说出点什么来全盘否定刚才的话,直觉告诉他,逼出来的答案可能会让某些所谓的事实彻底崩盘,就像他当初经历过的一样。那是比死更残酷的惩罚。

漫长的两分钟过后,汪士奇的电话打断了这段沉默。

“老郑,快来,我找着吴汇他家了。”

四人游

午休时间结束,教学楼里已经三三两两的有了人。老三前脚从教导处出来,后脚就看到郑确一个左拐,朝着自己相反的方向径直走了。他摇摇头,迈开步子把人捞了回来,顺带把脱下来的校服扔到他头上。

“瞎走什么,医务室在这边。”老三捏住他受伤的手:“衣服盖一下,血糊糊的,别吓着人了。”

郑确不说话,眼珠子从围墙扫到地面,就是不看老三的脸。

“有什么不高兴的先把手弄好了再说,行不行?”老三叹气:“是有多恨我,还专程砸玻璃撕照片。照片呢?吃了?”

郑确听到撕照片三个字一下抬起头来,好巧不巧,眼神正好瞟到对面走廊上站着的人影——是她,衣服换了,受伤的手揣在口袋里,见他看过来,女孩深深地回了一眼,随即走开了。她嘴角应该存在若有似无的一笑,郑确觉得自己没有看错。

就这么一分神,已经足够让老三拽着郑确进了医务室。校医正要忙着出门交周报,见是老三来了,直接把一串钥匙扔他怀里:“又是校队啊?你们这些孩子也真是,能不能看着点……自己弄吧,记得填单子,钥匙回头我找你拿。”

校医一阵风似的出了门,郑确被老三按到椅子里,转身在柜子里翻起了消毒水和纱布:“你说你,不是连剪子都怕么,弄成这样就不怕了?也不知道图啥。”

郑确看着老三的背影,心里那点热乎乎的歉疚终于战胜了别扭,好歹挤出了一句话:“你……又帮我。”

老三直起腰,回头瞪了他一眼:“我不帮你谁帮你,难道看着你记过三次直接开除啊?”说完自己又笑了起来,“周老板都要恨死我了。”

“是这样的周主任,那张照片我觉得照得不好,没有突出我本人的气质,所以拜托郑同学帮我想办法换一下,他可能误会了我的意思吧。”老三对周主任说。

确实挺招人恨的。郑确想,那算哪门子的理由。

郑确也笑,笑了两下,终于鼓起勇气进入正题:“其实……那玻璃不是我砸的。”

“顶包啊?谁逼你的?”

“帮忙。”

“哦。”老三找齐了东西,转过来坐到郑确身边:“手给我。”他握着郑确的手腕,酒精棉球按到伤口上,郑确一阵龇牙咧嘴。“女孩儿?”

郑确想起那天教室里的少女,鸦色的黑发衬着一缕耀眼的红,在老三面前晃啊晃的,像一只骄傲的花雀晃着自己的翅膀,他心里一阵乱,点了点头。

“这么野?你可当心点,别惹上疯的,现在的女孩儿,脑子都有点那个。”老三敲了敲自己的额头,“言情小说看多了,动不动要死要活。”见郑确不接下茬,老三挑眉:“认真的啊?啧啧,早恋,不好不好。”

郑确翻个白眼:“你自己不也是。”心里还有没说出来的半句:找了女朋友就不搭理我,出息!

老三一愣,回过神来薅了一把郑确的头顶:“傻啊你,这能一样吗?”他往郑确的手上缠着绷带,眼睛不看他:“……不是因为她。”

没头没尾的半句话,郑确居然听懂了。老三的手还在绕着纱布,一时无话,却并不尴尬,周围的空气慢慢充满了模糊的高兴,让郑确想起小时候吃了水果糖,透过彩色的玻璃糖纸看到的太阳,薄脆透亮,舌尖抵着一点甜。为了让这点高兴停得久一点,化得慢一点,他把一句话翻过来绕过去的含在嘴里,总是差那么一点问出口。直等到老三给他收拾完毕,人都快走了,终于张嘴漏出一个“喂”,没有下文,孤零零地悬在半空,老三看着他窘迫的脸,嘴角慢慢勾了上去:“礼拜天要不要去我家。”

“啊?”郑确张着嘴,他知道自己现在的样子一定很傻。

“你不是想知道为什么吗,我带你来看看为什么。”

下午的课郑确上得心猿意马,好容易熬到放学,他照例背着书包踢踢踏踏地走到单车棚等老三。高三放得晚,教室已经亮起灯,窗口还有一排脑袋随着板书一点一点。郑确倚在自行车后座上盯着出神,肩膀被人轻轻点了一点。

“手还疼么?”那触碰很柔软,嗓音也甜,郑确回过头,是她。

“彼此彼此。”郑确不自然地藏起那只手,女孩却把它拽了回来。两人面对面摊开手,一样的绷带,镜像对称,好像有什么秘密被掀开了盖子,郑确的脸突然有一点红。

女孩的圆脸上漩出一个酒窝:“你叫什么名字?”

“初三8班郑确。”郑确脱口而出,说完又有点后悔。答得太流利了,一看就是排练过很多次。

果然,女孩脸颊上的酒窝更深了:“我知道,我在你楼上,我叫徐婷。”

楼上是高二的地盘,郑确有点意想不到,徐婷看着最多跟自己同龄。她高二,老三高三,这所学校里她比自己多待了两年。这么一想,中午那块碎掉的宣传栏玻璃突然带来了延迟的刺痛:“啊,所以你去撕照片……”

徐婷竖起手指,在嘴唇边比了个“嘘”,焦糖似的棕色眼珠左右转转,神神秘秘地打开钱夹给郑确看。她用着一个珊瑚色的三折钱夹,中间有一个透明塑胶的照片夹层。一般这个年纪的小姑娘都会在那里放上偶像男孩的贴纸什么的,徐婷的钱夹里也有一个男孩,头发浓密,眼神清亮,嘴角蓄着一点笑意,是老三。

郑确回过味来。前几次若有似无的眼神交汇不是无缘无故的,是了,徐婷看他的时候,次次都有老三在场。他是傻的吗?她都豁出去偷照片了,他居然还能想不到?对,也有可能因为讨厌,但是谁又会讨厌老三呢?他体育好,成绩也不差,脸更是……郑确沮丧起来,他倒不怕输,只是仗还没开打就输了,到底有点意难平。

而徐婷已经握着他的手摇了起来:“可别忙着说出去啊。我知道你跟他关系好……你不会说的对吧?”

这已经是擅自把他划到闺蜜级别的要求了,但是郑确仍然没有办法拒绝。做个朋友也好啊,郑确对自己说,做朋友,起码能站得近一些。他这么想着,勉强对徐婷点了点头。放课铃响过了,老三也朝着这边走过来,郑确刚要打招呼,余光看见一个影子半路闪出来,一下黏住了对方。她没穿校服,不是本校学生,但郑确仍能认出来,那一缕红发在路灯下仍然招摇,刺痛了他的眼睛。

徐婷一无所知,只顾低头收拾自己的钱夹,郑确鬼使神差地来了一句:“礼拜天我要去他家,你一起来么?”

徐婷抬起头,眼睛一下子亮了起来。郑确再一次尝到了那种模糊的高兴,只不过这一次,嘴里泛起了一点苦味。

刑房

郑源赶到水围新村的时候已经过了晚上八点,老式楼道里没有灯,汪士奇打着手电下来接他:“怎么这么久……快,这边这边。”

“跟吴汇聊得正在点子上,要不是你催,估计人都招供完了。”郑源有点嫌弃,还是抓住了对面伸过来的手。十年前的脑部受创影响了他的视力,特别到了暗处,除了蓝就是黑,一团团模糊的雾气,这地方没有汪士奇牵着,他等于盲人骑瞎马。

“他都说啥了?”

“坦白了,不是什么无差别杀人,一开始就是冲着徐子倩去的,后面那几个他原本打算杀了混淆警方视线,没下得去手。”

汪士奇的手微微一震,郑源知道他又在嫌恶。这个人有点精神洁癖,听不得荒唐的犯罪理由。“不过我还是有点疑问,他说他对徐子倩是暗恋心态导致占有欲产生,但是他们俩的社会关系八竿子打不着,要说大马路上一见钟情,那也太扯了。所以我觉得第二犯罪人的假设……”

郑源话音未落,脚下突然被什么东西一绊,眼看着要栽到水泥地上去。幸而汪士奇扑救及时,一只手打横拦腰给捞了回来。郑源脸撞在一片粗糙的羊毛混纺织物上面,樟木混着烟丝的凛冽气味扑面而来,他恍惚了几秒,隐约记起以前汪士奇身上似乎是皂香,来自一块方方正正的老式国产皂,蜜黄色,收在露天水泥盥洗池的一角,汪家的保姆总在那边开个龙头,“哗哗”地搓洗一家人的衬衫。“你们这些皮猴子见天入地的,洗衣机顶个啥用,还是手搓的干净。”老阿姨嘴角叼着根香烟,冲郑源招招手:“你也来,身上那件脱给我,我顺手一把搓了。”初夏的太阳明晃晃的,他和汪士奇打个赤膊围着池子互相撩水,泡沫溅到脸上不一会儿就干了,一小块皮肤微微紧缩,像一个温柔的吮吸。

现在那种香皂应该早就停产了吧。郑源想,就算有,那个院子也是回不去了。

他还在出着神,那块织物一下震动起来,哼笑伴随着浑浊的低音滚过,标准的胸腔共鸣:“老郑,脚软是肾亏啊,得治。”

去他的,是谁支使他起早贪黑,为了个没头没脑的案子四处打转,到现在连饭也没顾上吃。郑源心里不忿,手上却加大力气捉紧了汪士奇的胳膊:“少废话,赶紧带路。”

两人小心翼翼地绕过挤满楼道的煤炉和废报纸堆,眼前豁然大亮——一盏雪白的应急灯挂在门口,锈绿色的老式防盗门被强行撬开,像黑洞洞的真理之口。

“头儿,上哪去了,正找你呢。”徐烨一边摘着手套一边迎出来,看清楚汪士奇背后牵着的人,愣了一下:“你……”

“老郑呀,不认识了?人家刚回来,还在法制周报,这次也是来写报道的。”汪士奇松开郑源,趁着他转头环顾客厅的档口凑近徐烨的耳朵:“少大惊小怪,不该说的别说。”

徐烨咧咧嘴。他当然认识郑源,何止认识,简直记忆犹新。当年汪士奇第一次把他带进现场,大家还以为来了个大学生,一地的制服白大褂里就他一人背个双肩包,穿个套头帽衫,一脸奶气。汪士奇前脚说完证物分析,他后脚就接了句“不对”,接下来头头是道地反驳了一堆,汪士奇也不生气,就抱着手臂看着他乐。切,一个记者,徐烨想,又不是名侦探柯南,嚣张个啥呀。当然,他也见识过他的狼狈,昏迷着,淌着血,埋在荒山野岭的土坑里,把汪士奇吓得六神无主。不知道为什么,虽然彼时郑源生命垂危,但徐烨觉得现在的郑源才是真的奄奄一息。他努力在郑源身上寻摸着人的气味,而郑源的脸转过来,眼珠像镶嵌在面具上的磨砂玻璃,连视线都是毫无生气的。“方便的话……我想看看卧室。”

是了,就是这样了。徐烨在心里盖棺定论:他还活着,但已经像死了很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