戒指放在一个火盆前面,里面厚厚一沓灰烬,依稀可见一点钞票的纹路。再下面是新填的泥土,横竖四尺见方。开掘工作没有耽误太多时间,不到五分钟,一个劣质板条木箱已经露出了顶盖,后面的刑警一拥而上,被汪士奇一喝给拦住。“等等!”他没发现自己声音诡异地打着颤,“我来。”

汪士奇撬碎了箱顶的木板,看着蜷在里面失去意识的身体,突然觉得全身的骨头都失去了连接,他膝盖一软,跪倒在泥泞里。

箱子里面是郑源。

汪士奇不知道此刻自己是该愤怒还是庆幸,是该嚎叫还是咒骂。他唯一感谢的是此刻的倾盆大雨,至少身后十几个同事看不到他汹涌的眼泪。

他就地俯下身去,想把郑源拉起来,昏迷的肉体本就沉重,沾了水更是沉甸甸地往下坠。汪士奇手臂发颤,膝盖在泥地里打着滑,他不敢松手,在他莫名其妙的幻象里,一松手郑源就会坠入地狱。

“汪队……要不……我们来……”随行的侦查员已经看不下去,伸出的手又被汪士奇打回来。“你们滚。”他喉咙里滚动着咆哮,连拖带拽的,到底把郑源弄上了地面。这个认识了十几年的男人此刻悄无声息地歪倒着,头枕在他怀里,脖颈上青白的皮肤沾着血,奇异得发脆,好像扳正一下就会应声迸裂。汪士奇的手颤颤巍巍地贴上去,还好,还活着,虽然那颈动脉在他的手掌里吃力地蠕动,每一下都像是他的责备。

十分钟后,郑源被送上了救护车,汪士奇的手机收到了最后一条来自凶手的信息:

“一个惊喜。不用谢。”

三个同事扑上去才制住了发狂的他,汪士奇的手机摔得稀碎,挂着手铐在刑警队的监房里关了24小时,再放出来的时候汪海洋没露面,是程诺来接的他。

“你估计要问,为什么是我?这么说吧,就算为了小叶,我也得来。”

汪士奇的眼神像是要把程诺盯穿,对方却毫不迟疑地站定了:“你爱不爱听我也得说,案子还没结束,小叶的尸体下落不明,你可以选择现在辞职,那就一辈子不用再听这个名字了。”

“你……”汪士奇的喉咙像生了锈,吱吱嘎嘎地挤出了声音,“你刚才说……尸体。”

程诺僵着一张脸:“凶手寄来了照片,是小叶。没有指纹,追踪不到发件人,现在刑侦组还在做分析报告。”

“郑源呢?”

“医院,还在昏迷。重度脑震荡,肋骨骨折,估计没少吃苦头。”

汪士奇咬着牙,一道青筋凸起在脖颈:“带我去看看他。”

那之后不久,汪士奇跟程诺睡到了一起,似乎只有对着这张冷淡的脸,他才能在血腥到近乎荒谬的现实中找到一点安定。程诺在小叶的案子上帮了他不少,虽然后来还是不可避免的变成了一桩悬案,但他到底是撑过来了。汪士奇说不上程诺有多爱他,她似乎谁也不爱,他们曾经在案件现场、刑警支队、老郑小叶的婚礼、孩子的百日宴一次次地遇见,间或喝上一杯,但也就仅止于此。他知道小叶曾经一度想撮合他们俩,事情过去两年多,汪士奇有一次看着电视顺嘴就说出来了,他并没有别的什么意思,程诺却一下变了脸色,“啪”的一声合上电脑进了房间。

第二天汪士奇就搬了出去。程诺不在,只留了张条子叫他记得把钥匙放到地垫下面。收拾东西的时候他在书架底层抽出一个相框,大学时期的小叶与程诺并肩而立,程诺笑嘻嘻的,一只手绕过小叶的脖子,纤长的手指捏着她的耳垂。汪士奇吹了吹上面的薄灰,心里也灰蒙蒙的,起了古怪,他几乎是立刻站起来走了出去,都没管身后还有一堆东西没拿。

第三章 三朵玫瑰纹身

变态

十年了。

汪士奇甩甩脑袋,驱逐掉那些毫无必要的过期自责。他找到了,他胜利了,这才是最重要的。发现吴汇的住址耗费了他大量的时间和精力,南城规划不力,设施老旧,摄像头时有时无,公交车上的监控只能确定他下车的车站,但扫街扫了一大圈,一个对他有印象的人都没有。线索断了,上头施压,他像一个潜泳的渔夫,在茫茫大海里徒然追寻含着珍珠的母贝。就在他一口气差点憋不住的时候,目标却自己送上门来了。

那是一个小到不能再小的案子,由一个快要退休的辅警老孙当笑话讲出来,彼时汪士奇扫街巡查完毕,顺路溜达到附近的派出所,正蹲在门口抽烟。第一句的时候他还在跟大家一起笑,第二句开始他的烟就再没搁回过嘴里。

“那姑娘也是,谁不知道是做皮肉生意的,男人的那玩意儿见了不知道多少个,大惊小怪个屁呀。她倒好,还非要把我给呼过去,说什么遇见变态了,躲在巷子里脱裤子,变态还想强暴她。我问她,那变态人呢?犯罪实施成功了么?你猜那姑娘说什么?”

老孙说得口沫横飞,讲到精彩处,干脆捏着嗓子有样学样:“她朝地上‘呸’了一口,说:‘不中用!裤子都脱了,我冲他骂了一句,他倒是吓得跳起来,屁滚尿流地跑,腿还戳在路边的钢筋上,哎哟,真应该给他戳断了那根东西,断子绝孙!’”

几个围着喝茶的小年轻都抖着肩膀大笑起来,汪士奇也笑,笑完了过去给老孙点了一根白万:“叔,方便带我去见见受害人么?”

二十分钟后,汪士奇被带到一处低矮的民宿前,老孙探头进去叫了半天,那个自称“美琪”的姑娘终于一步三晃地走了出来,她肩上孤零零的挂着件蕾丝衬裙,斜斜地往门口一杵,左右扫一眼,雪白的胸脯立刻朝着汪士奇面前戳过来:“哟,老孙,今个儿刮什么风,带个这么帅的小哥过来玩呀。”

老孙尴尬地挠挠头:“别瞎说,这位是刑警队的汪队长,上次你不是说遇着变态了么,汪队过来了解一下情况。”

“哦哟,刑警队的,怪不得看着不一样。”美琪还要往跟前凑,汪士奇用两根指头顶着她的肩膀,不动声色地给推了回去。美琪眼珠一滚,斜睨着嗤笑了一下:“可惜,不好这一口。”

汪士奇从兜里掏出一张照片:“仔细想想,你看到的变态是不是这个人?”

美琪和老孙一齐凑上去看,那上面是穿着靛蓝连身工服的吴汇。老孙还在云里雾里,美琪却捂着嘴嚷了起来:“人是不是我不知道,不过这个衣服我认得!哎哟,那个乌烟瘴气的烂巷子,也真亏他找的地方,偷偷摸摸的,脱了一半……”

“哪个巷子,带我去看一眼。”

美琪瘪着嘴,脚下不动:“哦,说看就看,我生意不做啦是吧?警察查案子也要群众乐意对吧?”

老孙刚要发作,被汪士奇拦下了。他抬起手,指尖抚上美琪的手臂,顺着奶油一样滑腻的皮肤蜿蜒下行,撩起了一线看不见的火花。美琪面露得意,一口嗲气刚要提上去,冷不防臂弯被汪士奇捏住一戳:“那你去那个乌烟瘴气的烂巷子,又是去干吗的?”

汪士奇的手指下面是一片青迹,连带着几个细小的针眼。美琪一下缩了起来,支支吾吾半天,汪士奇自己替她答了:“行了,又不是来抓你的,以后该戒的戒,约到那里交易就是专为抢你这种人的,还报警呢,下次你不一定有这么好的运气。”

美琪脸上畏缩中掺着点不服气,她水蛇似的身子一拧,从汪士奇的桎梏里挣脱出来:“我又没说假话,那里确实有个变态,管得宽啦你这个人!……等着,我去披件衣服。”

美琪领头,带着汪士奇和老孙七拐八绕地进了一条漆黑的暗巷,背光,死胡同,两侧堆满了建筑垃圾。汪士奇慢慢走进去,在一堆废弃的钢筋前面停了下来,其中一根粗糙的截面上有一点暗沉的颜色,用手摸了摸,不硬,发粉,不像油漆,更像血迹。

“他是在这里撞伤了腿吗?”

“是咯,撞得可狠了,我也是佩服他哟,做贼心虚,一边淌着血呢还能翻过墙去。真是,厉害厉害。”

美琪还在一边咋舌,汪士奇已经平地发力,三步两步地蹿上了尽头的围墙。他扒着墙头往下一看,一点微笑从嘴角漾开。另一边虽然空荡荡的,但地上明显浅了一块的印子出卖了他。这里之前肯定堆着不少旧家具,翻过墙来,踩着腐朽的旧衣柜和茶几落地,顺着巷子走到尽头,这个人已经悄无声息地把自己的路线调转了一百八十度。换了衣服,换了方向,怪不得之前的监控永远查一半就跟丢。

汪士奇跳下来,一边掏烟一边拨了个电话出去:“徐烨,现在去调10月15号美西路的所有监控,对,反方向……叫你去你就去,那么多废话干吗?……注意一个走路一瘸一拐的男人,是,有伤,服装不明,可能有帽子之类的掩护。”汪士奇点燃手里的香烟,恶狠狠地抽了一口,瞳孔里倒映出一点燃烧的暗红,“还有,去查查吴汇入狱的体检报告,没猜错的话,他右腿应该有个疤。”

影子嫌疑人

郑源知道自己挖出了吴汇的真话,但他没有想到吴汇给的比他想要的还多。

“你猜得对,我这么干就是为了报复。”吴汇慢慢地吐着气,像是在抽着一根不存在的烟,“只报复一个人,为了不让别人看出来,才有了后面的那些。啊,那句话是怎么说的来着——想要藏起一具尸体……”

“最好的办法是藏到一堆尸体里。”郑源不为所动,“可是后面那些都没杀死,除了一个。”

“除了一个。”吴汇机械地重复了一遍,突然笑出了声,“郑记者,你信命吗?”

命?郑源想,不想信,然而不敢不信。他有手有脚,奋力奔突,却总觉得自己逃不出命运的掌控。命是一条看不见的丝线,缚牢了他,稍不留神就拖着他下沉。郑源不出声,就当自己默认了,吴汇笑笑,眼神里多了点怜悯。

“我不想杀别人,我只想杀了她,杀完了她,后面的那些手就软了,没劲了。你知道吗,杀人很累的,电视里看杀人,扑哧一刀,扑哧又一刀,跟切菜似的,我告诉你,都是假的。刀子捅哪里容易死?心脏、肺泡、脾脏……”吴汇的手满不在乎地在身上比画,给虚拟的自己开膛破肚:“但是呢,前面全是骨头挡着,梆硬,一刀进去,卡在骨头缝里,嘎吱嘎吱的,下不去,出不来……”

“说这些细节没有意义,我并不是一个杀人爱好者。”

“那你想听什么?哦,我们刚刚聊到哪来着?命?对,是命。我拿着刀,在那个广场上转悠,往左看,往右看,到处都是人,密密麻麻的,跟牲口一样,黑着脸,排着队,从楼里出来,进地铁里去,我刚杀了个人都没人有空多看我一眼。捅五个,捅十个,死不死,活不活,好像根本没区别。不过呢,那个男人送上来的时候,我也不知道怎么的,就是下了狠手。”吴汇眼睑轻颤,脸色似苦若喜,“后来我看新闻才知道,他就是要跟徐子倩结婚的人,哈,郑记者,你知道吗,这就是命,都是安排好的,一点也不错。”

郑源挑眉:“那你又是为什么要报复徐子倩?她一个企业老总的千金,总不至于对你始乱终弃。”

“我要是说我报复她,是因为她爱那个男人,你信吗?”

“单方面暗恋?得不到就杀掉?”

“比你想的要复杂,不过,你也可以就这么认为。”吴汇举手伸了个懒腰,“是,我进雪松就是因为她,跟了一年,盯了一年……本来我有更周密的计划,也许能让她死得更漂亮些……哎,现在说这些也没什么用了,机会这种东西是老天给的,身为凡人不能那么挑。”

“这还是解释不了你在高通广场的连续伤人。”郑源低头看看笔记本,“你不跑是准备好了承担杀死徐子倩的事实,但同时你又试图把这个事实藏到一群毫无联系的随机受害人里。手法粗糙,效率低下,一看就是临时起意,是什么让你突然有了要隐瞒的念头?你打算瞒着什么事?还是说……你打算瞒住什么人?”

“你什么意思?”

“我去看过徐子倩的尸体,七刀,从下到上,大部分风格都很一致,唯有一处……”郑源的手指轻轻点在自己的心脏,眼睑垂下来盖住光线,试图穿越牢笼、空气和骨血,介入到吴汇封闭的脑回路里去——他捏着刀,湿滑,粘手,塑胶手柄的纹路烙进掌心,面前是血,背后是人。是的,还有一个人,惊惶,无助,个子高一些,他很重要,他是谁?跃动的光影中,郑源仿佛听到吴汇低哑的一声穿破时空:“快走!”

“这一刀不一样。虽然法医不能界定,但我能感觉到。告诉我,这是谁干的?”

吴汇小幅度地挪动了一下身体:“谁?除了我,还能有谁?”

“还有另一个人。”

“证据呢?”

“会有证据的。”

吴汇的眼睛里带上一点讥讽:“编造这种反转很有意思,但可惜,你只是个记者,不是小说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