下午5点左右,他们回到了布基家。比利提前在来复打了电话,告诉布基他们还要多久到,以及他们换了辆新车。布基站在门前的院子里等他们,他穿牛仔裤和羊毛夹克,模样完全不像曾经在纽约生活和工作过的人。也许他在这里表现出来的是他更好的一面,比利心想。他知道艾丽斯就是这样的。
车还没停稳,她就跳了下去。布基展开双臂,喊道:“嘿,我的小饼干!”她扑进布基怀里,笑着享受他的拥抱。
看看这一幕吧,比利心想,谁能想到会有这样一幕呢?
[1]蒂华纳卡特尔,墨西哥最大、最著名的贩毒组织之一,费利克斯家族是其创始人。
第22章
1
这次他们在布基的山中隐居处待得比较久,他们碰到一场来得比较早的暴风雪,体验了大雪封山的感受(尽管只有一天)。目睹暴风雪的猛烈程度,艾丽斯同时感到惊异、喜悦和畏惧。她说她在罗得岛也见过下雪,一点也不稀奇,但从来不会下成这样,风把雪堆得比她的头都高。雪停之后,她和布基在后院做雪天使。经过再三恳求,雇佣杀手加入了他们。过了两天,气温回升到60华氏度,积雪开始消融。树林里充满了鸟鸣和雪水流淌的声音。
比利没打算待这么久,这是艾丽斯的主意。她说他必须写完他的故事。她的话是一方面,她说话时沉稳而确信的语气是另一方面,而后者的说服力更强。现在反悔已经来不及了,她说,比利考虑了一下,认为她说得对。
他在小木屋里写游乐园和当时发生的事情,但小木屋没有电,于是他搬了个电池暖炉上去,把室温提高到能让他写作的程度。当然,外套还是不能脱的。树篱动物的画又被挂了上去,比利敢发誓狮子比先前更近了,眼睛也更红了。牛在两头狮子之间,而不是在它们背后。
本来就是这样的,比利对自己说,肯定是,因为画里的东西不会动。
这是事实,在理性的世界里必定是事实,但他还是不喜欢那幅画。他(再次)把画取下来,(再次)把画转过去面对墙壁。他打开文档,向下滚动到上次停下的地方。刚开始他写得很慢,他一次又一次偷看对面的墙角,像是觉得那幅画会变魔术似的又回到墙上。但它没有,过了半个小时,他的眼睛里只剩下了屏幕上的字词。记忆敞开大门,他走了进去。大半个10月的白天,他都待在记忆之门的另一侧,就连暴风雪那天,他也穿着布基借给他的靴子艰难地走到了小木屋。
他写完他如何在沙漠里服完兵役,如何决定——真的几乎就在最后一刻——不再继续服兵役。他写他回到美国后体会到的文化冲击,发现没人担心狙击手和土炸弹,汽车回火也不会有人吓得一抖,或立刻捂住脑袋。好像伊拉克正在进行的战争根本不存在,他的兄弟们为之牺牲的事业不重要。他写他接的第一个任务,如何暗杀新泽西那个喜欢打女人的人渣。他写他如何认识布基和接下来的每一单任务。他没有美化他自己,而且他写得太快,不可能面面俱到,不过他基本上全都写出来了。他写得非常顺畅,就像雪融时的雪水顺着山坡流过树林。
他隐约意识到布基和艾丽斯之间的感情愈发牢固。他觉得对艾丽斯来说,这像是为她小时候失去的父亲找到了一个非常好的替身。而对布基来说,她就是他从未有过的女儿。比利没有在两人之间觉察到任何性吸引力,他也不吃惊。他从没见过布基和女人在一起,尽管——他也必须承认——他很少和布基面对面交谈,但他们见面时布基很少会提到女人。比利认为,尽管布基结过两次婚,但有可能是同性恋。不过比利只知道——也只在乎——艾丽斯过得很快乐。
不过这个10月,艾丽斯的快乐不是他优先考虑的东西。他的故事才是,而他的故事已经变成了一本书。这一点毫无疑问。也许除了艾丽斯·马克斯韦尔,不会有人读到他的这本书,但比利没有因此烦恼。她没有说错,重要的是写作本身。
离万圣节还有一周左右时,阳光灿烂,吹着朝向内陆的大风,比利写到了他和艾丽斯(他把她的名字改成凯瑟琳)回到布基的屋子(布基的名字改成哈尔),布基伸开双臂——嘿,我的小饼干!——她扑进他的怀里。多么美好,就在这里结束吧,他心想。
他把文件存进U盘,合上电脑,起身去关暖炉,但他愣住了。树篱动物的画回到了对面角落的墙上,而狮子又近了一些。他敢发誓。那天吃晚饭的时候,比利问布基是不是他把画挂上去的,布基说不是。
布基望向艾丽斯,艾丽斯说:“我都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比利问那幅画的来历。布基耸耸肩:“不知道,但我猜画里画的就是以前酒店门前的那些树篱动物,我说的是被烧掉的那家酒店。我记得我买下这地方的时候,那幅画就挂在小木屋里了。我来住的时候很少上去。我管它叫避暑屋,但哪怕是夏天,那里也很冷。”
比利也注意到了这一点,尽管他以为原因是寒冬将近。不过,他在那里时状态好得出奇,写了近100页。那幅诡异的画没有干扰他,也许一个令人浑身发冷的故事就需要一个令人浑身发冷的写作室,他心想。这么解释已经足够好了,因为整个写作过程对他来说完全是个谜。
艾丽斯做了桃子馅饼当饭后甜点。她把馅饼端到桌上说:“写完了吗,比利?”
他张开嘴,正想说是的,但又改变了主意:“快了。还有几段要收尾。”
2
第二天很冷,但比利来到小木屋后,既没有打开暖炉,也没有取下那幅画。他认为布基所谓的避暑屋在闹鬼。他以前不相信这些东西,但他现在相信了。不是因为那幅画,更确切地说,不仅是因为那幅画,而是这一年发生的所有事。
他坐进房间里唯一的椅子,开始思考。接下来要做的事情将给他的职业生涯画上句号,他不想把艾丽斯卷进去,但此刻,他坐在冰冷的房间里,感受着它奇异的气氛,他意识到他必须让艾丽斯扮演一个角色。他还意识到了另一个问题,她会愿意参与的。因为罗杰·克拉克不仅是坏人,而且肯定是比利受雇干掉的人里最坏的。这次雇他的是他自己,而这是个无关紧要的细节。
“我一直在想那个可恨的男人这样对待一个孩子。他该死。”艾丽斯说。
她不希望特里普·多诺万死,假如克拉克只对17岁或16岁,哪怕15岁的女孩下手,她也未必会希望他死。她会要他付出代价,没错,但不是生命。然而,克拉克不满足于玩弄少女,他想尝尝幼女是什么滋味。
比利坐在那里,双手放在大腿上,指尖渐渐变得麻木,每次呼气都吐出一团白气。他想到一个比沙尼斯·阿克曼大不了多少的女孩被带进蒂华纳的小屋。他想象她抱着毛绒玩具以求安慰,更可能是泰迪熊,不是粉红色的火烈鸟。他想象她听见沉重的脚步声在走廊里接近。他不愿意想象这些事情,但他无法控制自己。也许他需要这么做。也许闹鬼的房间和墙上闹鬼的画在帮助他。
他取出钱包,找到他记录乔治电话号码的字条。他拨出号码,知道对方接电话的机会并不大。他有可能在减肥集中营的健身房里,或者在游泳池里,或者已经死于心脏病了。但铃响到第二声,乔治就接了起来。
“你好?”
“你好,纽约经纪人先生。我是戴维·洛克里奇。你猜怎么着?我的书写完了。”
“比利,我的天!你也许不相信,但我很高兴你还活着。”
真该死,他听上去更年轻了,比利心想,也更强壮了。
“我也很高兴我还活着。”比利说。
“我不想那么搞你一把的。你必须相信我。但——”
“但你必须做出选择,所以你也选了,”比利说,“我喜欢被我曾经信任的人出卖吗?过去不,现在也不。但我对尼克说,这件事已经翻篇了,我是认真的。但你欠我的,我希望你是条汉子,愿意还上这笔债。我需要情报。”
暂停片刻。然后:“我这个电话是安全的。你那边呢?”
“也安全。”
“我相信你。你说的是克拉克,对吧?”
“对。你知道他在哪里吗?”
“他现在不来拉斯维加斯了,所以他去的不是洛杉矶就是纽约。我可以查到。他这人不难找。”
“你知道谁在洛杉矶和纽约给他找女人吗?”
“我退休前是我和朱迪一起。”他说得很坦然,比利没觉得他有任何不好意思。
“朱迪·布拉特纳?尼克说她不碰未成年。”
“确实不碰。她手上没有不满18岁的。以前克拉克觉得这样就可以了,但后来他想找年纪更小的。他会打电话,说他想吃饺子。这就是暗号。”
饺子,比利心想,天哪。
“朱迪认识能找到这种小女孩的人。有时候我负责接待克拉克,有时候她亲自接待。”
“朱迪在蒂华纳也有关系吗?”
尽管电话是安全的,但乔治还是压低了声音:“你说的是幼女。朱迪、尼克和我都绝对不碰这种事。贩毒集团会为他安排,应克拉克的要求。”
“确认一下我有没有理解错。假如他在洛杉矶,忽然想吃饺子了,就会打电话给你或朱迪,你或她会帮他联系当地的某个人。不过这个人其实就是拉皮条的。”比利搜寻他觉得更合适的说法,他找到的词语与饺子倒是很相配,他并不吃惊,“一个养鸡场的场主。”
“对。要是他在东海岸蒙托克角家里,就会联系纽约的一个人。至于我离开后,克拉克和多少女孩约会过,我就不知道了。”
约会,比利心想。“所以他有专门的代办服务。”
“这么说也可以。他花钱买的就是这种服务。比利,涉及的钱相当多。”
现在轮到他的关键问题了:“朱迪会不会打电话给他?比如她听说有个对象,肯定会符合他的口味?”
“当然,常有的事。最近更频繁了,因为他到了软面条没那么容易硬起来的年纪。”
“要是你打电话给朱迪,说你有个他会喜欢的女孩,真的非常独特,朱迪会转告给他吗?”
线路里沉默下去,乔治在思考。过了一会儿,他说:“应该会。她会闻到不对劲的味道——她的嗅觉特别灵敏——但她会打给他。她讨厌那家伙,因为他在蒂华纳做的坏事,要是她认为有人想搞他,甚至安排人刺杀他,她只会欢呼万岁。我也这么觉得。”
但不妨碍你和他做生意,比利心想,她也一样。“好的。我会再打给你的。”
“我等着。我没地方可去,也不想去。刚开始我很抗拒,现在我爱上这种生活了。也许就像酒鬼,一旦习惯了不喝酒就会爱上清醒的感觉。”
“你减了多少体重?”
“110磅,”乔治骄傲地说,他当然有理由自豪,“还有90磅要减。”
“听你说话就知道。没那么喘了。再减掉些体重,说不定连手术都不用做了。”
“那不可能。我的肝脏已经没救。手术定在圣诞节后两天,所以你有什么事要安排我做,最好在这之前。这里的医生非常坦诚,说是残酷都行,他说我只有六成的可能撑过手术。”
“我会再打给你的。”但替你祈祷就免了吧,比利心里说。
“希望你能干掉那个性侵儿童的变态。”
而你帮他办事,比利心想。
他不需要说出来,因为乔治替他说了。“没错,我是伺候过他。因为钱很多,也因为我想活命。”
“明白。”比利说,心想,但你死了还是要下地狱的。假如真有那么一个地方,我们说不定会在那里见面,然后我们可以喝一杯。硫黄加石块。
“我一直觉得你呆头呆脑的样子是装出来的。”
比利说:“我会很快打给你的。”
“别让我等太久就行。”乔治说。
3
现在该把他构思的计划告诉艾丽斯了,而布基有资格参与这次谈话。他拉着他们坐在餐桌前,喝着咖啡说给他们听。等他说完,他建议她仔细考虑一下。艾丽斯说不需要考虑,她加入。
布基不满地瞪着比利,仿佛在说你最后还是把她拉下水了,他没有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