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为了救他们两个,才离开这里吗?”诚哉问。
河濑耸肩。
“我没那么好心。只是,我听到你们的对话了。”
“我们的甚么对话?”
“说某某人去找药之类的。然后,人好像一直没回来,所以你们担心对方不知怎么了。我就去看看情况啰,反正我身体也好多了。”
“你在哪找到他们两人的?”
“到处都乱七八糟所以我也不是很确定,应该是在歌舞伎座附近吧。马路整个陷下去了。我不经意探头一看,他俩就蹲在底下。我还以为已经死了,结果一喊他们,男的就抬起头了。感觉他们好像已经精疲力尽了,所以我就丢绳子给他。”
“亏你想得到事先准备绳子。”
“数寄屋桥的十字路口不是有个派出所吗?我经过那里时顺手借来的。因为我看到处都很不好走,我想一定会派上用场。那捆绳索,大概是用来隔离案件现场围观群众的吧。”
“想到要用绳子绑在三人身上,还真有你的。”
诚哉这么一说,河濑浅笑。
“没甚么啦。只是拉他们上来时绑在身上,后来就这么一路拉回来了。我倒觉得,那个小伙子挺厉害的。因为路上,好几次都是靠他扛着女孩。他自己都已经那么累了,真是不简单。”
“你也是。”诚哉说。“不过下次如果要出去,希望你先打声招呼。”
“好啦,知道了。你就是要说这个吗?没事的话我想睡一下。虽然我的身体已经好多了,但是还是很累。”
“我想也是。你好好睡一觉吧。”诚哉离开河濑面前。
不久之后,日落了。建筑物内急速变暗,几乎所有的人都睡了。他们的鼾声被风雨声掩盖。
诚哉坐在交谊厅的沙发,与菜菜美一同凝视烛火。不知哪里有风吹入,火焰正微微晃动。
“也许我错了。”诚哉低语。
“你是指甚么?”
“我是说,自己的思考方式。我一直深信在这种极限状态中要生存,唯一需要的就是冷静客观的判断。我以为一旦出问题时,任凭感情左右行动是大忌。况且在警界,我也是这样被教育的。”
“我想应该没有人能够否定久我先生你的做法。大家都很清楚,多亏有你那种做法,我们才能活到现在。”
“可是如果照我这种做法,可能到现在也拿不到克流感。”诚哉交握十指。“据说山西先生发现自己发病后,本来想独自离开这里,因为他不想给大家添麻烦。”
菜菜美的眉线往下倾斜,表情悲伤。“原来是这样啊。”
“在我看来,那毫无道理可言。到了早上,大家发现山西先生不见以后,就必须到处找他。在那过程中,谁也不知道会发生甚么问题。就结果而言,这样反而对大家造成更大的麻烦。没想到就连山西先生那么睿智的人,都没考虑到这点。”
菜菜美缄默不语。即便能够理解诚哉的意见,想必也无法同意他对一个生病老人的指摘吧。
“但我弟看到那样的山西先生,却被打动了。他立刻冲上没有灯光、满目疮痍的街头。不只是冬树,明日香也跟去了。他们完全没想过,也许某一方会在半路发病。虽然他们最后找到了药,其中一人却发病了。发病的人要求另一人撇下自己先走,另一人却做不到,还有勇无谋地决定要背病人走回来。果然,他们在半路上就陷入绝境,但是这时伸出援手的,竟是不顾自己病情尚未完全康复,便擅自出门的头号病人。”诚哉摇头。“我看傻了,这些全是我无法理解的行动。每个人都冲动行事,只能说他们已丧失理性。”
“我认为这时候不能讲道理,凡人不就是这样吗?”菜菜美心虚地低下头。“对不起。我说这种话太自大了…”
“不,妳说得一点也没错,我也觉得这就是人的本性。过去,我把生存视为第一优先,只想着怎样才能让大家都活下去,想着如何在『无法让所有人活下来』的情况下,把牺牲减至最低限度──我满脑子只有那种想法。可是人生在世,并不只是维系生命这么简单。无论在何种状况下,可能还是必须思考各自的人生吧。”
“人生…”
“对,就是人生。要让大家都有无悔的人生,就不能忽视各人的价值观与自尊。人或许会觉得别人行为不合理,但只要那行为对他的人生来说如果很重要,也许就不该插嘴干涉。”诚哉的目光自烛焰移开,依靠沙发。他的影子在天花板晃动。
“我并不认为你的做法有错。现在最重要的,就是找出活下去的办法。我一点也不想在这种地方结束人生。”
她的语气变得前所未有地强硬,诚哉不禁凝视菜菜美。
因为──她又继续说:
“久我先生你不是说过吗:只要能活着,迟早会打开生路。我对你这句话深信不疑。”
“菜菜美小姐…”
“你这句话,还是可以相信吧?”她投以真挚眼神。
“对,那当然。”诚哉点头。
旁边传来声响。定睛一看,是荣美子站在那里,她手上还拎着热水壶。
“我是不是…打扰你们了?”
“怎么会。那是甚么?”
“白天事先泡好的茶。要喝吗?”
诚哉与菜菜美对看了一会儿后,对荣美子说:“那就来一杯吧。”
荣美子打开壶盖,注入纸杯。日本茶的香气弥漫开来。
“未央的情况怎么样?”
“托各位的福,吃了药后,她看起来好像舒服一点了。不过药效应该没有那么快。”
“也许是吃了药,让病人感到安心吧。这就是所谓的安慰剂效果【注:Placebo effect,透过服药伴随的心理暗示作用,本来不具药效的药物也能令病人的病情好转。】。”诚哉啜饮日本茶,不由深深叹息。“我从没想过茶这么好喝。”
“谢谢你们两位。”荣美子鞠躬行礼。
“不,谢谢菜菜美小姐还有道理,我可是甚么也没做。就连拿药回来,也是我弟自作主张。撇开这个不谈,倒是我该向妳道谢。有妳掌厨,不知帮了我们多大的忙。”
荣美子看着地面。“像我这种人,一点用处也没有。”
“没那回事。有妳这样的妈妈,未央一定很幸福。”
她立刻猛烈摇头。“才没有!”
她的语气意外激动,诚哉听了感到困惑。荣美子像是被自己的声音吓到了,她摀住嘴。“对不起。我不是故意要大声说话的。”
“哪里,那倒是没关系…”
荣美子用双手包覆纸杯。
“我根本不是甚么好母亲,根本没让那孩子幸福。那孩子会变成那样,也是我害的。”
“变成那样?妳是说发不出声音?她那个毛病不是这次的异变造成的吗?”
荣美子没有回答诚哉的问题,但是这等于默认异变并非原因了。这倒是很意外,他咕哝。
“我想这也许是报应。”荣美子说。
“报应?”
“事情演变成这样,是对我的惩罚。身为母亲,我没有让那孩子幸福,所以才会遭到报应吧。因为我是个很糟糕的母亲,就算遭到老天爷责罚也无话可说。”
“妳这样想是不对的。”菜菜美说。“照妳这么说,难道我们也是该遭到报应的罪人吗?”
荣美子微微苦笑。
“也对,说你们遭到报应太奇怪了。”
“过去的妳姑且不论,但是我认为现在的妳对未央来说是个好母亲。这点我们可以保证,所以请妳不要那样想。”
“…谢谢。”
荣美子的唇角浮现笑意。她把剩下的茶注入诚哉的纸杯时,笑意也没有消散。
第28章
醒来时,冬树依靠墙壁,蹲在地上。他的背上披着毯子,睡觉过程中出了一身大汗。他摸摸脖子,发现满手湿黏。
好像已经天亮了,四周很亮。他揉搓脸颊,脑袋昏沉。现在自己身在何处,处于何种状况,一时之间他竟然想不起来。好像是在餐厅中,周遭没半个人。
啊对了!我回来了──他的记忆终于复苏了。
冬树站起来。身体异常笨重,想迈开步伐,却险些站不住。
他走出餐厅,先到了大厅看看状况。荣美子在玄关前,将锅子架在火上。浓烟滚滚。冬树因此得知,在自己艰苦奋战之际,炉灶已搭好了。
“早。”冬树朝荣美子的背影喊道。
“啊,你早。疲劳的感觉消失了吗?”她含笑问道。
“稍微好些了。”冬树回答。
“那就好。”
太一从炉灶的另一头探出脸。
“大家都快担心死了,怕你们会不会死在某个地方的路边。”
“对不起。”
“不过也多亏你们,我女儿才有希望痊愈。”荣美子行以一礼。“谢谢你。”
“哪里,这没甚么,用不着道谢。”冬树连忙摇手。“经理呢?”
“户田先生的话,他正在帮我照顾勇人。他把勇人抱在怀里,一直在附近走来走去。”
“噢?他也会那样?”
“听说户田先生有个女儿。去年刚结婚,还没生小孩。所以他对照顾小婴儿好像本来就有点向往。”
“原来如此。”
每个人原本其实各有不同的人生──这是理所当然的,但此刻的冬树再次深刻体会到了这点。大家各自有包含昨天的过去,有今天,也深信会有明天,以及明天之后的未来。这个深信不疑的时间之河,为甚么会突然中断呢?虽然找不到对策,但他想知道究竟发生了甚么事。
他走进建筑物,去交谊厅看看状况。套着饭店制服外套的男人,正敞腿坐在沙发上抽烟。他袒露衬衫前襟,所以看起来不像真正的饭店员工。
嗨,男人主动先打了招呼。“身体怎么样?”
“还算马马虎虎吧。”冬树回答。
他记得自己是被这个男人所救的。当他们滑落地面凹陷之处,动弹不得时,上面忽然抛来绳子。他本来已经绝望,以为不可能获救了,所以当时觉得那简直是奇迹。
之后的事,他不太记得。与其说他是太专心在移动双腿,不如说他更像是梦游症的病人。他是在回到这家饭店之后,意识才清醒的。他记得诚哉问了他很多问题。
“多亏有你才能获救,感激不尽。”
冬树这么一说,男人摇摇夹烟的那只手。
“这算是礼尚往来吧。反正今后也要靠你们照顾。哎,就当是见面礼吧。”
男人自称河濑。
“托你的福才能拿药回来,我想生病的人也都很感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