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那一刻,他也许把自己当成了“他”。

但是,这种可能性在杜成看来,是可以排除掉的。在20世纪90年代初期,国人的价值观念相对单一,虽然开始了偶像崇拜的初步表现,但是将反社会的凶手作为崇拜对象的人是极其罕见的。此外,倘若他确实打算通过杀人来释放在内心隐藏已久的恶念,那么很容易形成连续作案的意图。而且,警方对此案始终没有破获,这会极大地刺激他再次作案的信心。然而,在本案案发后的二十几年内,C市再没有发生类似案件。

也就是说,在他杀害了梁庆芸之后,自此销声匿迹,彻底隐藏起来。

而警方对他的刻画,基本源于“许明良杀人案”的既有经验:男性,三十至四十岁,外表整洁,谈吐斯文,有驾驶资格,可能自有机动车,心思缜密,有一定的反侦查经验,就杀人及分尸而言系初犯。另外,鉴于他对“许明良杀人案”的高度还原,此人应该对本案的诸多细节了如指掌。

这样的结论,其实对查找嫌疑人来讲并无太大作用。当时的新闻媒体虽然不如当代发达,然而,公众仍然可以通过各种渠道,例如旁听审判了解到本案的详细情况。

大海捞针,一点儿没错。

魏炯直起已经酸麻的腰,又看了看回廊下浑浊的湖水。二十二年前,两条女人的小腿被包裹在黑色塑胶袋里,在这片湖水中载沉载浮。

他向湖岸边望去,造型各异的石块将湖水围在中央,周围还散落着大小不等的碎石。有几个游客随手捡起石块,在微微荡漾的湖面上打着水漂。

岳筱慧妈妈的右大腿在东江街与延边路交会处以东二百米处中心绿化带内被发现。

躯干在城建花园正门以东一百五十米处附近的草丛里。

头颅及左右双上肢被弃置在南京北街和四通桥交会处的垃圾桶里。

左大腿在南运河河道内被发现。

双小腿漂浮在北湖公园的人工湖内。

上述地点都在市区内,且都不是人迹罕至的地方。凶手抛弃尸块后,很快就会被人发现。以北湖公园的人工湖为例,倘若凶手打算毁尸灭迹,完全可以在塑胶袋里加上石块。这样就可以让尸块沉入湖底,短期内不会有罪行败露之虞。

这似乎意味着,凶手并没有掩饰罪行的意图,甚至希望警方及早发现梁庆芸的被害。

他想干什么?挑战、炫耀,抑或别的什么?

他把自己当成了“他”。

这个念头突然出现在脑海中,魏炯被自己吓了一跳。然而,思路却停不下来。

他极力模仿“他”作案的全部细节。

他在作案时将自己代入“他”。

他希望警方发现这起和两年前一模一样的杀人案。

他想证明的,也许是—

恶魔尚在人间。

一股越来越浓重的凉意渐渐袭上魏炯的心头。他背靠在栏杆上,全身颤抖起来。好不容易等情绪稍稍平复下来,他摸出电话,拨通了一个号码。

“魏炯?”

“杜警官,你当时参与过‘许明良杀人案’的侦破,是吧?”

“对啊。”杜成的声音显得很疑惑,“你不是知道吗?”

“嗯。”魏炯竭力压抑着恐惧,“我想问问你,是怎么划定嫌疑人可能的居住范围的?”

“哦,这个很复杂,电话里恐怕说不清楚。”杜成犹豫了一下,“要不你找时间到我这里,我讲给你听。”

“好。”

“怎么,你有发现了吗?”

“暂时没有。”魏炯咂了咂变得发干的嘴巴,“什么都没有。”

挂断电话,魏炯突然就忘了自己身在何处。他茫然地看着身边走过的人群,看着孩子手里的气球,看着那些笑逐颜开,对这世界的险恶一无所知的面孔。在正午的阳光下,他的眼前只有一片黑暗。

铺天盖地的黑暗。

第二十七章 落空

陈晓锁好办公室的门,抬腕看了看手表,已经是晚上九点零七分。整栋写字楼都空空荡荡,黑洞洞的走廊里,只有电梯的液晶显示屏上还有微微的红光。她感到有些心慌,借助手机屏幕的微弱光线,快步向电梯走去。

感应灯亮起,陈晓的心情也略放松下来。随着“叮”的一声,轿厢门无声地打开。陈晓迈进电梯,徐徐沉向一楼。

来到街面上,她彻底松了一口气,胃里的灼烧感开始变得明显。她一边在心里暗骂老板的不近人情,一边琢磨着如何解决晚餐。想来想去,一个人吃饭总觉得太过无聊,就决定去便利店买个三明治算了。

刚走到公司楼下的一家“7-11”便利店,陈晓就听到身后传来一声轻轻的呼唤。

“小陈。”

陈晓下意识地回头,看见林国栋就站在几米开外的地方,有些拘谨地看着她。

“林老师?”陈晓很惊讶,“你怎么在这儿?”

“没事,遛弯。”林国栋笑笑,“不知怎么就走到这里了—你才下班?”

陈晓觉得脸上微微发烫:“是啊,加班。”

“还没吃饭吧?”

“嗯。”陈晓指指旁边的便利店,“正打算去买个三明治呢。”

“三明治?只吃那个怎么行!”林国栋皱起眉头,“太简单了吧。”

“没事,反正我自己一个人。”陈晓半垂着头,抚弄着背包的带子,“对付一口得了。”

“要不,去我家吃饭吧。”林国栋看着她,语气试探,“我今天倒是做了几个菜。不过,一个人,没胃口。”

陈晓抬起头。林国栋的半个身子都隐藏在路灯的阴影下,眼神闪烁,似乎渴望靠近又不敢向前迈出一步。本就瘦削的他,显得木讷、温和又令人同情。

老男人啊老男人。

她咬咬嘴唇:“好。”

林国栋的眼睛亮起来,似乎这突如其来的惊喜让他有些手足无措:“那…你累了吧,我去打车。”

陈晓看着他几步跑到路边,伸出一只手挥舞着,心中竟对绿竹苑小区里那个小房子产生了些许期待。在无数个孤枕难眠的夜里,她很清楚自己的心里有一个缺口。那么,今晚就让一顿美餐、一夜好眠、一个温暖的老男人来添补这个缺口吧。

骆少华在园区里足足转了一圈,才在一辆面包车后找到了马健的本田CRV。他走到车前,刚要抬手敲玻璃窗,车门就打开了。

“上车。”马健伏在方向盘上,双眼始终紧盯着22栋楼,“东西带来了吗?”

骆少华应了一声,爬上副驾驶座,打开背包,抽出警棍递给他。

“嗯,这装备应该够用了。”

骆少华回头看看后座,一个小纸箱里隐约可见手套、脚套和警绳,一根铝制棒球棍横放其上。

“你这是…”骆少华掏出手机,“你发短信给我,约我出来喝酒啊。”

“是啊。”马健向窗外努努嘴,“今晚我们应该在旁边那家潮汕菜馆吃饭,酒后来绿竹苑小区里取车,无意中发现一起凶杀案。”

“什么?”骆少华一惊,“你是说,林国栋…”

“对。就是今晚。”马健指指22栋楼4单元501室的窗户,虽然拉着厚布窗帘,但仍能看见有灯光泻出,“他把那女孩带回家了。”

“那你怎么肯定他会杀人?”骆少华心中的疑虑丝毫不减,“他现在连车都没有,怎么抛尸?”

“我跟了他几天。”马健的语气平静,“前天他买了一个工具箱、手锯、成卷的塑料膜,还有一个电压力锅。”

他转头面向骆少华:“大号的。”

骆少华怔怔地看着马健,半晌,才讷讷地问道:“我们怎么做?”

“首先,你记住我跟你说的话。”马健盯着骆少华,一字一顿地说道,“今晚九点三十分,我和你在潮汕菜馆喝酒—饭馆那边我都安排好了,你别担心—谈论的话题是我儿子的工作问题和我的糖尿病。酒后,咱俩回小区里取车,打电话叫代驾。在22栋楼下小便的时候,无意中发现4单元501室的窗口出现了一个身上带有血迹的人。我们觉得可疑,遂上楼查看,发现林国栋在家里强奸杀人。我们试图制服林国栋,遭到对方持刀反抗。”

骆少华沉默了一会儿,又追问道:“然后呢?”

马健转过头,目视前方,语气中丝毫不带感情色彩:“面对正在进行的严重危及人身安全的暴力犯罪—比方说持刀行凶,采取正当防卫,造成不法侵害人重伤、死亡的,不属于防卫过当,不负刑事责任。”

骆少华颤抖了一下,脸色变得惨白:“这样…行吗?”

“少华,我们干了快四十年的刑警,正当防卫的现场是什么样,没有人比我们更清楚。”马健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缓缓吐出,“我们说什么,就是什么。”

骆少华低下头,渐渐感到全身的肌肉开始绷紧。

“那我们现在做什么?”

马健向后靠坐在驾驶座上,目不斜视地盯着那扇窗户,以及从窗帘后倾泻而出的灯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