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旭揪起污渍斑斑的皮质围裙,草草地擦了擦手,从胸前的口袋里拿出一盒香烟,又抽出一根点燃。

他斜靠在肉摊上,居高临下地看着杜成:“人都死了二十多年了,还有什么可聊的。”

杜成半仰着头,打量着王旭:“你和你哥长得挺像的。”

“表兄弟,有什么奇怪的?”王旭从鼻子里哼了一声,“小时候,我们俩一起出去,都以为我们是双胞胎。”

“嗯。”杜成点点头,“许明良要是活到现在,大概就是你这个样子。”

“不可能。”王旭苦笑着摇头,“别看我哥当时就是个卖肉的,比我有追求多了。”

他看看杜成,又看看魏炯和岳筱慧,大概以为他们也是警察,表情变得阴沉。

“如果不是你们抓了他,我哥现在没准比你的官还大。”

杜成记得杨桂琴曾经说过,许明良参加成人高考的目的,就是想圆心中的一个梦想。

“他想当个警察,是吧?”

“对。”王旭狠狠地吸了两口烟,丢掉烟蒂,“那会儿他出摊的时候还在看书,还请了家教—这样的人也会杀人?不知道你们怎么想的。”

杜成不动声色地看着他:“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就这样呗。”王旭绕回摊床后,操起一把尖刀,剔掉一块肉上的皮,“一个卖肉的,还能怎么样?”

“离婚了?”

“嗯,五年前。”

“为什么离婚?”

“她看不上我。”王旭面无表情地把猪皮甩在摊床上,“嫌我没文化,没钱。”

“现在和你同居的女人是个河北人?”杜成四处张望着,“卖调料的,也在这个市场里吗?”

再回过头来,他发现王旭拎着尖刀,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

“你在调查我?”

杜成笑笑,又问道:“你们相处得怎么样?”

王旭没有回答,而是把刀尖戳进案板里,双手拄着刀柄,表情很复杂。

“你怀疑是我?”

杜成也点燃一支烟,深吸一口,透过烟雾看着他:“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

“挺好,不信你去问她—就在216号。”王旭向农贸大厅的西北角努努嘴,又转头盯着杜成,“你们觉得抓错人了?”

杜成回望着他,不置可否。

“操!这么多年了,你们终于搞明白了!”王旭拔出刀,重重地摔在案板上,“好好查,随便查,查我也无所谓。我哥死得冤,给他平反那天,记得告诉我二姨,我请你喝酒!”

杜成笑了一下:“好。”

从春阳农贸市场出来,已经快下午一点钟了。杜成带着魏炯和岳筱慧去了一家牛肉面馆。吃饭的时候,魏炯问道:“杜警官,你觉得王旭有嫌疑吗?”

“我觉得不是他。”杜成吃得很少,面碗里剩了一大半,“他的反应不像。”

魏炯点点头:“我也这么想,如果他是凶手,应该巴不得许明良为他顶罪。得知你要重查这个案件的时候,我觉得他挺高兴的。”

“是啊。”杜成从挎包里取出药片,就水吞下,又拿起一张面巾纸,擦拭着满脸的汗水。魏炯和岳筱慧不约而同地停下筷子,默默地看着他。

杜成注意到他们的目光,觉得有些尴尬,就拿出那沓资料。

“再说,味儿也不对。”

“嗯。”魏炯看看岳筱慧,“他好像不太在意筱慧。”

岳筱慧垂着眼皮,没有作声。

“我说的不是这个。”杜成翻看着资料,“王旭当时是卖鱼的,肯定会满身鱼腥气,外貌也不像许明良那样整洁。这副样子,怎么在深夜博得那些女性的信任,骗她们上车—和我们对嫌疑人的刻画不符。”

“这么说,王旭也可以排除了?”

“嗯。”杜成的脸色很不好,虽然经过反复擦拭,蜡黄的脸上仍在不停地滚落汗珠,“不过,他刚才提到一个人,我倒是很感兴趣。”

“谁?”岳筱慧抬起头来。

“那个家教…”杜成忽然不说话了,伸手按在腹部,浑身颤抖起来。

魏炯急忙站起来,伸手去扶杜成。

“没事没事。”杜成的上半身几乎都伏在桌面上,手指着自己的挎包,“药,蓝色瓶那个。”

岳筱慧打开他的挎包,取出药瓶,又倒出一片递给他。杜成塞进嘴里,伸手接过魏炯递来的矿泉水瓶,浅浅地喝了一口。

岳筱慧看着手里的药瓶,低声问道:“你吃的是…止痛药?”

“嗯。”杜成抬起满是汗水的脸,勉强笑笑,“你们俩—谁会开车?”

魏炯和岳筱慧对视了一下,都摇了摇头。

“那就得等我一会儿了。”杜成依旧直不起腰来,“别急,药效应该很快就能上来。”

“杜警官,你先回去吧。”魏炯忍不住说道,“改天再查。”

“小子,我没那么多时间。”杜成无力地摆摆手,“再说,老纪在等着我们的消息呢。”

三个人围坐在一张餐桌前。一对年轻男女坐在一侧,默默地看着对面这个头发花白的老人。他伏在桌面上,垂着头,一手捏成拳头,在自己的肝部用力按压,另一只手在大腿上痉挛般揉捏着,似乎想转移那一阵又一阵袭来的疼痛。

魏炯看得心里难受,又不知该如何帮杜成缓解症状。他看看岳筱慧,发现女孩怔怔地看着正在挣扎的杜成,一手捂着嘴,眼眶中已经盈满泪水。

究竟是什么,可以让一个生命垂危的人如此坚持?

足足二十分钟后,杜成终于抬起头来,尽管脸上依旧冷汗涔涔,但是面色已经好多了。

“抱歉,吓着你们了吧?”杜成长长地呼出一口气,伸出一只手,“水。”

魏炯手忙脚乱地倒了一杯温水递给他。杜成接过来,一饮而尽。

“好多了。”他擦擦脸上的汗,又拿起那沓资料,“去看看那个家教吧,正好这里离103中学也不远—他叫什么来着?”

杜成在资料里翻找着,最后抽出一张纸。

“哦,林国栋。”

市103中学在春节后不久就开学了。尚在寒假中的魏炯和岳筱慧走在教学楼中,倾听着一扇扇窗户中传来的读书声,既怀念又有些幸灾乐祸。

三人直接去了人事处,要求见见林国栋老师。人事处长却一副爱莫能助的表情。

“这个真没办法。”他双手一摊,“林老师早就辞职了。”

“辞职了?”杜成很吃惊,“什么时候的事儿?”

“我想想啊。”人事处长想了想,“二十二年前,对,1992年的11月份—那会儿我刚参加工作不久。”

“1992年…”杜成皱皱眉头,“他为什么辞职?”

“据说是疯了。”人事处长撇撇嘴,“我们都觉得奇怪,好好的一个人,前一天还正常上班呢,第二天就疯了。”

“他的档案还在吗?”

“个人档案被他妈妈取走了—就是老太太帮他办理辞职的。据说林老师当时已经不认人了,在安康医院治疗,好像现在还没出院。”人事处长看看杜成,“有些个人履历表什么的应该还在,你…”

“我想看看。”杜成立刻答道,“谢谢了。”

人事处长显然在后悔自己的多嘴,很不情愿地起身去了档案室。半小时后,他抖着几张沾满灰尘的纸回到办公室。

“喏,就找到这些。”

纸张年代久远,已经泛黄、变脆,分别是调入证明、个人履历表、教师资格证复印件和后备干部登记表。杜成小心翼翼地翻看着,渐渐地梳理出林国栋的个人情况。

林国栋,男,1961年出生,大学文化,毕业于C市师范大学外国语学院英语系。教学水平不错,与同事关系尚可。在校任职期间获得过一次先进教师称号,没有被处分的记录。

个人履历表上还贴着一张彩色证件照,虽然颜色有所消退,但是仍然可以看出林国栋当年是可以归入“英俊”的范畴的。标准的三七开分头,面庞消瘦,脸部线条分明,前额宽阔,双眼炯炯有神,胡子也刮得干干净净。只是他的眉头略皱,加之嘴角微微上扬,整个人看上去颇有些戾气。

“从他的入职时间来看,林国栋1989年才到103中学任教。”杜成看着调入证明,“那会儿他已经28岁了,应该毕业很久了—之前也是做老师吗?”

“对。”人事处长指指纸面上一处模糊的字样,“他是从45中学调过来的。当时,学校是把他当作人才引进的,因为45中是市重点。不知道林国栋怎么甘愿在我们这个普通的中学当老师。不过,他干了三年就辞职了。”

“他结婚了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