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低下头,俯身背起已经昏死过去的崔寡妇,看也不看方木一眼,缓缓离去。

直到她们消失,人群才开始慢慢活动起来。很快,院子里就只剩下陆天长、陆大春、方木和几个村民。

陆天长对陆大春耳语了几句,随即,陆大春就指挥两个村民把陆海涛的尸体拖走了。另外几个则走过来围住了方木。

方木从极度震惊中渐渐回过神来,他呼出一口气,看看陆天长,笑了笑:“轮到我了,是吗?”

“不。”陆天长摇摇头,“我不想杀你———你走吧。”

“嗯?”方木瞪大了眼睛,“你为什么不杀我?”

“是啊,我为什么不杀你?”陆天长一脸轻松地点燃一根烟,“如果你把今天的事情说出去,别人也会这么问。”

“哦。”方木想了想,点点头,“没有人会相信我,对吗?”

“我可以让这个村里从来就没有陆海涛和陆三强这两个人。”陆天长吐出一口烟,“但是你不同,你如果失踪了,你的家人或者朋友会四处找你,也许会找到这里来…”

“所以…”

“所以你忘了这里吧。”陆天长打断方木的话,“就当一切都没发生过———如果你不想给自己找麻烦的话。不过我要警告你,如果你再到这里来,我就不会再客气了。”

方木盯着他看了几秒钟,垂下眼睛:“好。”

“把你所有的东西都留下。”陆天长招呼陆大春过来,“我安排车送你出去。”

说罢,他踩过地上那一摊已经冻住的血液,转身走了。

第十七章 谢谢,警察

护士有些紧张地看着这个患者,刚才那个换药的动作有些大,要是别的患者,早就大叫起来,可是他依旧一动不动,若有所思地盯着前方。

自从那天深夜他被一辆过路的客车送来之后,他就一直是这副模样。当时他全身只穿着衬衣衬裤,头皮多处裂伤,身上多处软组织挫伤,下肢也有开放性创口。给他做缝合术时,他似乎没有痛感,只是直勾勾地盯着地面。医院本打算把他当走失的精神病患者送往救助站,没想到他突然要求打个电话,随后就躺在病床上,不吃,不喝,不睡。

护士转身向门口走去。刚拉开门,一个青年男子急冲冲地闯进来,差点和她撞个满怀。“对不起。”男子匆匆道歉,目光却落在病床上的那个人身上。

他只看了一眼,眉头就紧皱起来:“方木,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

那个安静的患者笑笑:“肖望,给我带套衣服没有?”

回C市的路上,方木注意到肖望一再从后视镜里看着自己。他笑笑,立刻感到头皮缝合处传来的痛感。

“谁把你弄成这样的?”

方木摇摇头,没有作答。

“遇到麻烦了,怎么不去市局里找人?”肖望甩了根烟过去,“这是我们的地盘。”方木点燃烟,吸了一口,缓缓吐出:“不想麻烦大家。”

肖望看出方木敷衍的态度,不再多问,把油门一踩到底。

回到C市已经是中午时分,方木让肖望直接送自己回家。

回到家,方木一头栽倒在床上,转眼间就酣然入睡。

疼醒的时候,已经是华灯初上。

方木静静地躺了一会儿,起身从冰箱里拿出两个鸡蛋煮了吃掉。在屋子里翻了半天,才发现半包受潮的香烟。

没有开灯,他点燃一支烟,坐在客厅里细细体味伤口传来的刺痛。

明天应该去上班了,可是他不想见任何人。如果可能,他宁可一直这样坐在黑暗里。

生死关头似乎对方木已经不是什么新鲜事,但是他从未在对手面前退缩过,即使是再凶残的人,也要与之血战到底。可是在陆家村的祠堂前面,他退缩了。

他不知道一群人可以这样公然地剥夺另一个人的生命;他不知道物欲可以让人集体变成野兽;他不知道亲情可以转眼就变成杀机;他不知道难以证实的罪恶可以这样肆无忌惮。

是的,方木被这些难以置信的事实震慑住了,以至于当陆大春剥掉他的外衣,饱以老拳,最后把他从飞驰的货车上推下去的时候,他连一点反抗的意识都没有。他甚至相信,这就是人间———弱肉强食,这就是规则———金钱加暴力。

就好像那个沉睡于地底的世界在一瞬间翻转于地上,从此黑白颠倒,魑魅魍魉招摇过市。

如果真的如此,拯救老邢还有什么意义?如果真的如此,丁树成的牺牲还有什么意义?如果真的如此,警察这两个字还有什么意义?的确没有意义,面对陆天长的挑衅,方木选择了活下去。在他做出这个选择的几分钟前,陆海涛就在他这个警察的面前被杀死。

一个良知尚存,把全部生的希望都寄托在自己身上的年轻人,就这样无助地死去。

泪水,终于夺眶而出。半包烟很快就只剩下一堆凌乱的烟蒂,方木突然想喝酒。考虑再三,方木决定去一趟食杂店。在漆黑一片的走廊里艰难地行走时,方木突然意识到,自己已经懦弱到连门都不想出了。

拎了两瓶白酒,方木不想与任何人有目光的交流,他低着头快步离开,快要出门的时候,眼角的余光却瞥到柜台上的电话机。他想了想,拿起话筒,拨通了一个号码。

“喂?”赵大姐疲惫的声音从听筒中传来,似乎还能听到哗哗的水声。

方木的鼻腔刹那间就被泪水堵住,一点声音也发不出来。

“谁呀?”

足足十秒后,方木才艰难地应道:“大姐,是我。”

“是你啊,回来了?”赵大姐的声音快乐起来,“你在哪儿呢?怎么没用你的手机打啊?”

“大姐,那孩子怎么样?”方木竭力不让赵大姐听出自己的哽咽。

“挺好的,怎么,放在大姐这里还不放心啊?”

“放心放心。”方木擦擦眼泪,“你多费心,千万别让别人看到她。”

“嗯,忘不了。”赵大姐顿了顿,语气越加柔和,“方木,你在做什么,大姐不知道。你不想说,大姐就不问。只要我能帮上忙的,你尽管开口。不过,无论你在做什么,都要多加小心,知道了吗?”

“嗯嗯。”方木连连点头,任凭泪水滴落在柜台上。

“那好———你等会儿啊,陆璐过来了…”赵大姐的声音变得遥远,“是方叔叔,跟他说几句话吧。”

一阵沙沙的杂音后,听筒里传来细微而急促的呼吸声。方木屏气凝神,仔细捕捉着电话那边的动静。

“这孩子,怎么不说话呢?”赵大姐似乎在催促她。

“陆璐,你好吗?”方木尽力用平静的语气说道,明知对方看不到,还是毫无意义地挤出了笑脸。

女孩依旧毫无回应。

“听赵阿姨的话…叔叔很快就去接你…”方木完全不知道该和她说些什么,“让你去上学…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