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出来丢脸,儿子做的事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他高中毕业后,曾找到了工作,可没干多长时间就辞掉了,然后就稀里糊涂地整天混日子。说什么他也不听,好像还结识了不好的人。会不会干出给别人添麻烦的事情呢,我们也担心,结果还是出了这样的事……”他摇摇头,“除了道歉,说出来觉得丢脸又可悲,我们觉得是父母的责任。甭管他了,早晚都是要紧监狱的人。您女儿的治疗费,还有我们可能做出的赔偿,由我们来承担。”

看到上了年纪,看上去又像是有一定地位的人,穿戴得体,低着头认错,竭尽全力表示着诚意,直贵不知道该说什么,光是看到他们那个样子都觉得痛苦。

“你说的我都明白了。”他终于开口说,“必要的赔偿,大概我们会要求的。不过,现在很难以平静的心情听你们说什么……对不起!”

“是,我们也知道。今天来就是为了哪怕一句也好,让我们表示一下歉意,突然来访打扰了你们,对不起!”

前山夫妇几次低头致歉后,回去了。他们硬是放下的包里,装着有名水果店的多种高档水果。

客人走了以后,实纪从旁边房间过来,马上就开始玩游戏,直贵呆呆地望着她的样子。

“见到那两人,让我想起了两件事儿。”

“什么事儿?”

“一个是,”直贵舔了下嘴唇,“他们也不容易。儿子被逮捕,正是相当烦心的时候,能跑到受害者家里来道歉,一般人很难坐到。”

“是啊。”

“至少,我做不到。”说完,直贵摇了摇头。“应该说,没做到。我到底一次也没去。”

“因为,那是……,还有罪的大小不一样啊。就是他们,如果儿子犯的罪是杀人,是不是不会去死者家里。因为是抢包,受伤也不是那么严重,是不是比较容易下决心呢。”

“是那样吗……”直贵双手托着腮。

“还有一个是什么?”

“嗯……”他稍微吐了口气,“他们,还是好人啊。由实子说过,审判的事,根本和我们没什么关系,可还是来谢罪了。他们来了让我们感觉好些,对于审判的结果不起任何作用。我觉得他们还是非常好的人,只是太软弱,管不了儿子。”

“你想说什么呢?”

“他们是好人,那是立刻就能明白的事儿,可是……”直贵把手指插入头发中挠着头。然后停下手接着说,“可是,我还是觉得不能原谅他们,虽然知道做坏事的不是他们,可实纪和由实子受的伤不能就这样算完了。看到他们俩跪在地上道歉,我不由得也非常难受,喘不过气来。就在那一瞬间,我明白了社长说的意思。”

“说什么了?”

“只要自己堂堂正正地做就可以了,这种想法是不对的。那只不过是一种让别人接受自己的做法。实际上应当选择更为艰难的道路。”

当天晚上,直贵写了封信。

刚志:

身体好吗?

今天大概也是在工厂里干活儿吧。你到那以后已经过了好几年了,是不是开始在意释放时间的事情了呢?

可是,我今天必须跟你说一件重要的事情,从结论讲,这封信是我给你的最后一封信。而且今后拒绝接受你寄来的任何邮件。所以,请你也不要再写信了。

突然写了这样严重的事情,想必你一定会非常吃惊。不过这是我经过深思熟虑得出的结论,当然也伴随着痛苦。

要说理由,只有一条,为了保护自己的亲属。再说心里话,也包括保护我自己。

我至今都是背负着强盗杀人犯的弟弟这样一个标签生活过来的。由实子和实纪正要被贴上强盗杀人犯的弟媳、强盗杀人犯的侄女这样的标签。这是不能拒绝的,因为是事实。而且世上的人不会谴责贴上这样标签的行为。这个世界充满了危险,不知道什么时候怎样的人会危害到自己。谁都是只能靠自己保护自己,对这些没有什么力量的老百姓来说,对周围的人至少要预先给他们作个什么标记。

被贴上标签的人,只能等待着自己应得的人生。我因为是杀人犯的弟弟,不得不抛弃音乐的梦想,放弃自己深深爱着的女人。就职后,不管是不是因为发现了这件事情,被调动了工作。由实子被周围邻居们白眼相待,连女儿实纪跟要好的小伙伴接近的机会也被剥夺了。那孩子将来长大成人,如果有了喜欢的男朋友会怎样呢?伯父是杀人犯的事情一旦被发现,对方父母会祝福他们的婚姻吗?

以前的信里没有写过这样的内容,是因为不想给你增添比必要的担心,可是现在我的想法改变了。这些事情应该更早些告诉你。要说为什么,是因为觉得让你了解我们的这些痛苦,也是你应该接受的惩罚。如果你不知道这些事情,你的刑期是不会结束的。

我打算从这封信被投入信箱那一瞬间起,不再作你弟弟了。同时,打算今后不再跟你有任何关系,下决心抹去我们所有的过去。所以,假如几年后你出狱了,也请不要再跟我们联系。请你在看完这封信的时候,认为武岛直贵这个人跟自己没有任何关系了。

给哥哥的最后一封信写了这些,我也觉得非常遗憾。请保重身体,好好接受改造,重新做人,这是作为弟弟的最后的愿望。

武岛直贵

(7)

看完文件以后,人事课长眼睛向上翻着,直贵觉得那目光中含有困惑、放心和一点点同情。

“真的就这样了?”

“我已经决定了。”直贵断然说道。

人事课长稍稍点了点头,打开抽屉,从里面取出自己的印章,在文件最下面几个方形空栏中的一个上盖上印章。

人事课长重新看了一遍文件,递给了直贵。“公司的事……”说了一句,他闭上了嘴,“不,没什么。”

直贵盯着低着头的课长的脸,然后说了一句:“谢谢!”离开了那里。

也许人事课长是想问,是不是有些恨公司?直贵已经想好了回答。没有恨,倒不如说要感谢公司——这不是瞎话。

在这之后,直贵去了总务课和健康保险课,分别请课长在文件上盖上章。最后再去物流课长的地方,所有的印章就盖完了。也就是说,辞职手续就完成了。

物流课长不在,直贵去了仓库。去那里不是因为还有没办完的业务,工作的交接已经基本做好了,正式的退职日是两周以后,但从明天起就可以不来公司了,因为还剩有两周的带薪假期。

说起打算辞职,由实子没有反对。只是凄凉地笑了笑,说了一句:“那样的话,这段时间要很辛苦啊!”直贵想,实际上今后一段时间她要更辛苦吧,要尽可能缩短这个期间。

觉得有什么动静,回头一看,平也没穿外套,正走进仓库,头上戴着安全帽。

“我想要是错过今天可能就见不到你了。”

“好久没见,承蒙您多方面关照了。”直贵低下头。

“啊,那样的客套话就算了吧。”社长走近来,像第一次见面时一样,坐在旁边的纸箱上,“你哥哥怎么样呢?”

直贵踌躇了片刻说:“我跟他断绝关系了。”

“哦,”平野嘴角缩了一下,“告诉本人那个意思了?”

“给他写了信,告诉了他这是最后一次。”

“是吗。是要和犯罪者的各个断绝关系,再躲开知道自己过去的人。”平野脸上浮现出笑容,“这是你选择的道路啊。”

“不知道正确不正确,只是为了保护我的亲属。”

平野叹了口气。

“你的这一决断,没准会遭到世人的非难。说什么估计社会上的舆论跟自己亲属断绝关系算是什么呢。对于刑满后要重返社会的人,可依靠的只有亲属,而这些亲属却要抛弃服刑的人,这样做对吗?”

“如果我没有结婚,没有女儿,也许会选择别的道路。可是我有了新的亲属。我现在感到,对犯了罪的哥哥喝什么罪都没有的妻子女儿,两边都去救的想法是不对的。”

“你没有做错什么。作为一个人,只是做了自己认为对的事。可是实际上,什么是正确的,没有统一的标准。刚才你也说过了。我只想再说一句,你选择的道路,不是简单的道路。从某种意义上讲,也许比从前更为辛苦。因为没有了堂堂正正这个旗号。所有的秘密都由你一个人承担着,假如发生什问题,也只能考你一人来解决。哦,也许有的时候你夫人能帮你一把。”

“我知道,”直贵看着平野的眼睛说,“我打算尽量不给妻子添麻烦,拼命也要守护她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