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一幕在墙角里缠绵的男女,不断地在他脑海里浮现又消失、消失又浮现,这景象著实困扰著远山。
只要从这个角度想,就不难明白她为何要隐瞒和远山的关系了。如果被别人知道她和远山是情侣,在剧团里一旦造成话题,自然会传到重森的耳朵里,到时候她再怎么费尽唇舌解释都没有用,处心积虑想争取的角色自然也会泡汤。重森知道贞子和远山的事情之后,铁定是不高兴的,更别说会把公演的重要角色分配给她了。
(难道说我被一个才十八岁不像少女也不像成熟女人的妖精玩弄于股掌之间吗?)
远山头上仍然戴著耳机,他双手抱著头,目光极力回避舞台。
“喂!远山,你忘记铃声了。”
耳机传来舞台监督的声音。
他一惊慌,连忙抬起头来,可能是当他往旁边看的时候,错过了放音效的时机。
远山慌忙将放音键按下,播出电铃的声音。由于铃声没有按照预定的时间放出来,于是拉长了表演的间隔时间。幸好在台上表演的是位资深演员,他临时加了一段动作,等铃声响了一、二次之后才拿起话筒。
远山继续配合他将带子停下来,这一幕总算是有惊无险地通过了。
这时候却突然传来舞台监督的咆哮声:
“你这个浑蛋!好好盯著舞台啊!”
“对不起。”
远山自知理亏,于是摸摸鼻子赶紧道歉。
“你用心点行不行?”
“是的。”
远山被这一折腾,吓出一身冷汗,他大大地喘一口气,完全没有辩解的余地,因为是自己的注意力不够集中,才会造成大家的困扰。若要追根究柢,也只能怪他对贞子的感情已经深陷泥淖无法自拔了。
(真是的!振作一点!)
他受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整个人几乎要崩溃了,情绪犹如即将爆发的火山般无法控制。他向来以为自己是一个意志坚定、不轻易将感情流露出来的人,想不到现在竟然为了一个女人变得如此堕落。
远山用力将头一甩,想将这些荒诞不经的妄想从脑海里连根拔除,但是丝毫起不了作用。此时舞台上已经换成山村贞子登场的场景了。
贞子从舞台右边登场,“穿著黑衣的少女”不说一句话,静静地站在一个接电话的中年男人背后,在这个时候灯光突然转暗,紧接著下一次灯光转亮时,“穿著黑衣的少女”却已消失得无影无踪。
灯光和舞台组合搭配得天衣无缝,男人将话筒丢向一旁,看到站在身后的少女亡魂吓得魂飞魄散、屁滚尿流。观众只要知道这整出戏的剧情,就会明白这个场景是一个关键性的暗示。
远山对著只出现一下就马上消失的“穿著黑衣的少女”轻轻地呼唤著:
“贞子……”
与其说远山是在喊她,倒不如说像在哀求一个即将飘然远逝的人,想祈求她再回头。
此时远山的心头忽然有一种不祥的预感,他觉得刚刚消失在舞台上的贞子,彷佛在暗示著他们以后的关系也将不明不白地结束了。
(不行!不行!不要尽往坏处想。)
远山努力盯著舞台一动也不动,待会儿“穿著黑衣的少女”应该还有一次登场的机会才对。
这次贞子的登场方式是从舞台正面的深处出现,“穿著黑衣的少女”站在台上正中央,牵动著嘴角好像想说甚么话,然而灯光随即又暗了下来,舞台上换成了另一个完全不同的场景。
究竟“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要说甚么?观众恐怕无法了解个中的情节。
远山此时的心境仍停留在前面的剧情当中,他希望贞子将刚到嘴边的话全部大声地说出来,毫不保留地让剧团中每个人都知道。他希望贞子说:
“远山!我最爱你!”
(如果能亲耳听到贞子在众人面前这样说,该是多么棒的事啊!
如果能够不对众人隐瞒,将我俩的恋情公开化,自己和贞子就再也不用偷偷摸摸地拥抱了。
如果能够将一切化暗为明,那是多么痛快的事啊!)
远山希望不用再顾忌任何人,可以光明正大地和贞子谈恋爱,最好这个消息能够一字不漏地传到重森的耳朵里,让他明白贞子喜欢的是远山,而不是重森。如此一来,重森一定不会做出刚才那种不当行为。
远山的思想开始混淆了,他忽然想到刚才在空无一人的观众席大厅上主动做出亲昵行为的人不是重森,而是贞子。
“穿著黑衣的少女”耐人寻味地消失在舞台上,虽然出场的次数不多,却残留下彷佛仍在原地的诡异气氛,这种消失方式的确造成相当震撼的效果,既不多说甚么,也不做任何告别。但是,在现实生活中,远山却不希望贞子就这样消失得无影无踪。
8
排演很快就结束了,几乎没有地方该特别提醒的,因此导演只对大家说了声“辛苦了”,便匆匆走到观众席正中央坐下。
“辛苦了”这句寒暄的话从重森口中一说出来以后,大家就可以自由解散,摆脱紧绷的情绪和一切的束缚。
“辛苦了”这句话尤其让远山大大地松了一口气,他在第二幕排演时有好几个地方出了状况,要是挨起刮来,可不是件好受的事。
其实与其说这一次是因为排练状况良好而提早解散,倒不如说是重森自己不得不从疲劳中暂时寻求解脱,这才是他让大夥休息的真正原因。
工作人员、演员、制作人等都站在舞台与观众席上,重森一字一句清晰地陈述他对这出戏的感觉,并鼓励大家在明天即将开始的三个礼拜公演当中,一定要好好地努力。
他的脸色看起来非常不好,身体靠在椅背上,连站都不想站起来。可是,明天就是首演的日子了,兴奋的感觉使演员们的脸上闪耀著明亮的光辉。
“辛苦了。”
大家彼此寒暄过后,有的人回家去,有的人继续留下来练习,随大家高兴怎么做就怎么做。
不过,剧场固定在十二点正关门,所以,在十二点以前所有的人都必须离开。由于守卫下班前会检查剧场的每个角落,所以门禁之后,任何人都不可以留在剧场里。
远山为了整理东西,再度回到音效室里。
“现在……”
远山将自己的思绪重新整理一遍,看看还有没有明天首演时该做而忘了做的事情。
他对贞子的感觉相当复杂,他本来打算藉著排练将录音带整个检查一遍,却又找不到录音带有任何奇怪的地方。
远山对自己的听力相当有自信,就算他有些分心,可是如果真有奇怪的声音夹杂在里面,绝对逃不过他的耳朵。如果连远山戴上耳机都没办法发现的话,那么一般观众肯定是无法听得出来,对整出戏也不可能会有甚么影响。
(对了!还有录音专用的卡匣型录音机。)
远山从桌子下面的架子里拿出一台录音机,为了方便携带出门,他把录音机的两端绑上皮带。远山一手抓住皮带,一手将录音机从里头拖出来。
这台录音机是麦克风内藏型的最新机种,如果想要收录街上杂乱无章的声音,只要背著卡匣型录音机走到街上晃晃就可以了,录好音再到录音室里拷贝编辑,就成了可用的录音带。
远山发现这卡匣型录音机里录了一些不想让人听到的声音。
就在昨天下午,当排练场只有团员在的时候,大家一时兴起突然想要恶作剧。事情是由大久保发起的,善于模仿的大久保表示,想录下自己的声音听听看,以便确认自己模仿的成果。
当时卡匣型录音机非常少见,大久保请远山教他如何使用,然后召集同伴来这里凑热闹,大久保就在包括远山在内的数名团员面前,开始卖力地表演他所擅长的模仿绝活。当大家看得兴高彩烈地发出喝采声时,大久保把录音机倒带,想听听自己的表演有多精彩。
不听还好,一听他就笑得人仰马翻,倒在地上直打滚,然后又收敛起笑容,开始严厉批评自己的表演有那些尚待改进的缺失。他的批评比表演更好笑,于是大家围著录音机玩得更起劲。以模仿电视艺人表演为主的大久保,不知不觉地将模仿的对象转到周遭的人身上。
首先被他拿来当标靶的就是剧团干部,一个说话很有特色的演员竟被他当成笑话来讲;接著导演重森也遭殃。挖苦剧团里最有权势的人可是剧团严格禁止的行为,胆子小的伙伴还先跑到剧团事务所前面确认重森的确不在,不然如果被重森听到,可就不得了了。
当大夥儿确认重森不在排练场之后,大久保的模仿表演也进入最高潮。他模仿重森提醒演员时用的口气、骂人演技烂时的碎碎念样子,甚至连追求新进女演员时固定用的句子,都模仿得唯妙唯肖。由于重森是大家耳熟能详的人物,所以听起来更是好笑。
远山按下录音机的播放按键,模仿重森的声音便不断地扩散开来。这卷将当时的状况完全录下的录音带,现在就摆在远山面前。
为了预防明天有突发状况发生时可以备用,远山必须在卡匣里面放进空白录音带,并准备好随时可录音的状态。可是,远山找了半天,却遍寻不著备用卡带,于是他为了该如何处理眼前的状况而大伤脑筋。
将大久保模仿森的言行,逗得大家笑闹成一团的实况用录音带录下来,可是相当危险的一件事,万一这卷录音带不小心流出去,不巧又被重森听到的话,绝对不是随便骂一骂就可以了事的!听表演的人还好,模仿他追求女人的习惯与动作,甚至重现他遭到女人拒绝的状况,把他当成笑话来讲的大久保,可就不知道下场如何了。
远山决定要把这卷暗藏危机的录音带洗掉。他关掉麦克风后,按下录音按键,录音带跑完之后,应该会恢复完全空白的状态。想确认到底有甚么声音跑进去也很麻烦,因此远山决定把录音带从头到尾全部洗掉。
不过,以目前的状况,若想把录音带完全洗掉,大约需要四十五分钟左右。远山把录音机的录音按键按下,看到录音带开始转动,心想:如此一来,他们开玩笑的证据应该就会被湮灭了,便放心去做别的事。
在洗录音带的空档,他闲来无事往舞台四处张望,几位演员为了确认自己站立的正确位置,缓缓地在舞台上走来走去。山村贞子的身影也出现在舞台中央,练习那一场她张开嘴巴好像要说甚么的那一幕。此时,舞台画面突然转暗,贞子要一直重复练习到自己觉得熟悉为止。
(贞子想说甚么呢?不,应该说,穿著黑衣的少女想说却没说出口的话是甚么呢?贞子的台词是不是隐藏在重森的脑子里呢?)
如果真有这些台词,远山很想听贞子直接说出来。
远山把脸凑近音效室的玻璃窗凝视著贞子,贞子好像也注意到远山在看她,于是暂时停下正在进行的练习,双手下垂,视线往远山的方向投射过来。虽然两人隔著一段距离,但是远山却真实感受到贞子与自己的视线正连在一起。
音效室里有明亮的灯光照射,但是远山的脸背光,隔著窗户看起来朦朦胧胧的。舞台的地面上装有灯光,此时正被一片与排演时迥然不同的气氛包围著,白茫茫的一片,就连站在那里的贞子脸色看起来都和往常不太一样。
那件黑色的洋装戏服设计得有点奇特,贞子的下半身好像整个透明似的,隐约透露出一丝淫荡的气氛。
贞子从舞台上下来,走到观众席,开始往大厅走去。
(贞子要上来音效室?)
远山看不到贞子的身影,他想像贞子正在移动身体,穿过大厅,慢慢地爬上通往这里的螺旋梯。贞子绝对不会急匆匆地赶来,她会以让对方焦急的步伐,悠闲自在地走著,动作优雅而轻快。远山耐著性子等待敲门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