医生默不作声。
“判定一个人是否有精神分裂症必须很谨慎,你必须符合很多的病症表现才能被定义为精神分裂。我们还需要很长时间才能下结论。现在能确定的是你刚刚经历的这些说明你的状态的确不太稳定,但我们对你的病症还没有结论。”
“我经历了很多东西。”我说道,“我看到了一些事情,另外,请您叫我皮特。”
“好的,皮特。瑞恩医生给我讲了你几周前的事故,现在让我们保持乐观,假定所有发生的一切都与那场事故有关,考夫曼医生也同意这个理论。至于你的幻觉,它不是简简单单的精神分裂症能够解释的。我们建议你能在接下来的几周留在医院,协助我们完成一些测验。我们希望能得到你的理解和同意。”
“你是什么意思,这个是自愿的吗?”
两位医生交换了一下眼神,我知道,我要听到的肯定是坏消息。
“哈珀先生,我只能说,您最好愿意积极配合。”
“如果我不配合呢?”
“那么事情就会变得更加复杂,相信我。现在的首要任务是确保你孩子的安全。我们建议你先不要出院,我们要先和相关法律部门联系,他们会派专人立案调查评估,与此同时,我们还要和社会服务部联系……”
“听着,皮特,”瑞恩医生对我说,“调查只会持续一两天的时间,我们都知道你没有暴力史。只是要走个程序。”
“但是我的孩子们……”
那位年轻的医生清了清他的嗓子。
“医院同意让你的朋友们先帮你照顾孩子,直到他们找到孩子的母亲,据说她现在正在度假。”
“是的,他们正在土耳其度假。她和她的新男友尼尔斯·韦丹柯在一起,他是个知名建筑师,也许你们可以找他。”
瑞恩医生将名字记在本子上。
“至于现在,我们没有理由阻止你的亲友照顾你的孩子们。另外,朱迪是一位有执照的心理学家,每个认识她的人都知道她会担起责任的。”
我笑了笑,感觉精神终于开始放松了些。
“听着,我保证我会尽我所能尽快完成检查,让你尽快出院。”
我靠到枕头上,紧紧地闭上了眼睛,希望一切都只是一场可怕的噩梦。希望我从来没有被那道闪电击中,希望我从来没有见到那些愚蠢的幻象,但当我睁开双眼时,两位医生仍然站在我面前,等待我的决定。
“好吧。”我轻轻叹了口气,说道。
杰普和贝阿特丽丝来到了我的病床前,带着小孩子来到医院常有的胆小与害怕,但当我让他们给老爸一个拥抱时,他们便向小虎崽一般轻巧地跳上了我的床。
杰普问起我的伤,我回答他说还有一点疼,但医生说很快就会好的。贝阿特丽丝则沉默地看着我,我能看出她眼中的疑惑:如果爸爸跌倒在楼梯上,那么他腿上敷的石膏呢?护颈呢?为什么他身上一点瘀伤都没有?我依照朱迪提醒我的,很快岔开话题,用笑话使他们开怀大笑起来。
朱迪、里奥和玛丽随后也进了病房,玛丽带了一束鲜花和一盒系着丝带的巧克力,盒子上贴着一张写着“早日康复”的纸条。里奥一进来就拿我打趣,连说要给我买一个头盔,让我每次回家都戴着。这是一个干瘪的笑话,但却把每个人都逗乐了。我注意到他每次看我时眼中闪过的担忧。
在儿女面前我强打着精神,但我能察觉自己的强颜欢笑随时都会被拆穿。看着他们的脸,我立即回想起前一晚的情景。看着贝阿特丽丝,我就看到她头顶裂开后裸露出的头颅。杰普的额头裂出一个窟窿,像马尾一样长的“东西”从脑袋后面流出。但我还是什么都没说,紧紧地抱着他们,亲吻他们,用一只手擦干眼泪,不让他们看见。探访过程中玛丽在房间的角落里一直在和里奥、朱迪聊天。当我看到她,也同样想起那毛骨悚然的情景,那些人拽着玛丽,打她耳光,羞辱她,几乎快要杀了她。
但我掩饰得很好。“你们晚上可以和朱迪待在一起,有可爱形状的家庭比萨,你们可以玩地产大亨游戏,看皮克斯的电影,第二天爸爸再回家,因为医生让我在医院再留一晚。爸爸身体情况挺好,不用担心。”我真的很想相信我自己所说的。
晚上八点左右他们陆续走了。朱迪,孩子们,里奥和玛丽。里奥是最后一个离开房间的,也不知道他是不是故意的。
“里奥,”我对他说,“你可以等一会儿吗?”
他停下了脚步,好像知道我会叫他,随后转过身冲我沉重地笑了笑。
“皮特,什么事?”
“两件事,第一,谢谢你带我到这里。”
“没什么,兄弟,尽管你甩了我一肘子。”里奥笑了笑。
“对不起,里奥……我当时失控了。第二件事是关于……我昨晚看到的情景。”
听我提起这个,里奥摆了摆手。
“皮特,我不想听这个。”
“我知道,我也不想说,里奥,但我不能就当作什么都没发生。你是我的老朋友,也许我疯了,所有的那些都是我的幻觉。到底是怎么回事,以后我们会知道。要是两个月后我进了疯人院,穿着白色病服,两手被捆绑着,那请你把我们今天的谈话内容都忘掉,行吗?要是到时的结局真是这样的话,你就时不时地送些花给我,在花盆里藏一罐威士忌。”
里奥笑了笑。
“别说了,皮特。”
“不,真的,里奥,你听着,除非真的到了那个时刻。但在医生还没确诊我疯了之前,我要拜托你一件事情,可以吗?”
“好的,皮特。”
“你有武器吗?”我问。
里奥没料到我会问这个,一脸惊讶。
“你说什么?”
“手枪、步枪或者随便什么枪。”
“皮特,问这个干吗?”
“不管怎么样,你准备好,上好子弹放在床边,行吗?我看到的情景里……他们都带着枪,所以你也得准备一把保护自己……如果最后证明我是对的话。”
“好吧,哥们。”里奥看着门说,“我会考虑的。”
“你要是看到有什么商务车靠近你家,比如一辆暗红色的GMC汽车,轮毂镀了铬,车里面坐着一个女的和两个男的,千万不能让他们靠近你们。明白吗?二话不说直接毙了他们,里奥,不管怎样,你他妈的一定要这么干。”
“皮特,我保证一定会这么做。”
我终于舒了口气。
“里奥,但愿这些都是我疯狂的幻觉。”
这时候玛丽进来找她的老公。里奥紧紧地握了我的手,看我的眼神很奇怪。
“皮特,你多保重。”
我点了点头。
玛丽凑了上来,盯着我看,我也安静地看着她。
“玛丽,你们保重。”
“我们会的,皮特。”她回答说。
我感觉在她的眼里看到一股深深的恐惧。
4
戴着小巧的圆眼镜的卷发精神科医生名字叫作约翰·莱维,我们一整个早晨都在他办公室里聊天。他提问,我仔细思考后作答,我们两人都不着急。我跟他谈了我离婚的事,以及我离开阿姆斯特丹的原因,还谈了我的工作和我的孩子。我毫无保留地回答了他想知道的一切,并且尽量表现得举止正常、文明有礼……毕竟他能决定我是可以顺利地走出医院,还是应该住进这座花园环绕的白楼,楼里的人会和苍蝇讲话。
我们谈论了我的幻觉,他之前应该是和考夫曼医生交流过,所以了解我看到的大体内容。不过,他还是想听我亲口叙述每个具体细节,我告诉他我所看到的一切,并注意不能表现得太过“情绪化”。我像回忆一场梦境一般讲述我的经历。年轻的医生穿着黄领衬衫,外面套着一件绿色的鳄鱼牌毛衣,穿着上好的灯芯绒裤子和皮鞋,边听边做记录,之后看着自己的笔记。医生受过良好教育,硕士学位,应该是在一个严格的环境中成长,身边的人都不允许他犯哪怕一个错误。不过现在他面对着这些莫名其妙的记录,毫无头绪。
他讲到了被害妄想症、妄想痴呆症、偏执症,提到当人们面临巨大的精神压力(离婚,职业上的严重问题……是不是听着很熟悉?),会丧失自信心。这些人,特别是其中最聪明的那些人,他们的潜意识里会出现幻觉,而这会给他们的存在赋予一种新的意义,来战胜痛苦。但是有时候这些幻觉会越来越严重,摧毁人,让人看不清生活的目的。“皮特,你觉得目前你身上出现这样的情况了吗?”
“约翰,我觉得很有可能,真的,很有可能。 ”
约翰·莱维,33岁的年轻心理医生,希望确认自己的诊断是正确的,希望所有他学生生涯读的那些书都是对的。我也顺水推舟配合他。我也听他的,服用了三粒药片,然后回到自己的病房。也许那些疯子的故事就是这么开始的。
皮特,疯子。
那天下午,在镇静剂的作用下,我的大脑开始想着那种可能。
我可能疯了。我最后疯了。我在某个地方疯癫地度过余生。我会和那些人一样,穿着浴袍走在充满消毒水味道的走廊上,灵魂和躯体分离。我已经不用在生活里拼搏,只用一天服十片药度日。我会越活越呆滞,精力不断消耗,头脑似乎也一分为二。每天在花园里踱步,坐在板凳上看着小鸟,和花交谈。像是提前退休一样。也许也不全都是坏事,至少不用再创作,不会再有音乐,也不会有失败。
他们说那是幻觉,是梦,是梦游,我已经准备接受所有这些说法。但我知道在内心深处,我确定那些都是我亲眼见到、亲耳听到和亲身感受到的。我的身体里似乎有东西在敲打着,内心仍有未愈合的伤口。我仍然能感受到看见那些歹徒抢劫我家时的恐惧和害怕。那些残暴的罪行是那么真实。那不是噩梦,不是什么奇怪的梦或者星际旅行,那是亲身经历。然后突然一切又都消失了,像一个恐怖的笑话。如同密歇根蛙的漫画一样,青蛙只有和主人单独待在一起的时候才会唱歌剧,当主人在人前展示时它便不唱了。
疯子。
也许已经没有回头路了。闪电把我脑部某个东西劈坏了,其他人都看不到。但是,到底有多少事情是科学解释不了的?有一个词正好可以描述这样一种难以理解的困惑和紊乱:
疯子。
社会为这些人建立起一些专门的场所。除非我可以解决这一谜题,除非我能够回答那个终极问题,否则我很有可能要开始疯了。
疯子。
药片,午饭,前夜无眠。下午我睡了一个长长的午觉,醒来时已经开始天黑。外面起了一阵狂风,天色已晚。窗外的树随风摇曳,不时有小树枝掉下来。
我叫了下护士,几分钟后她来了,是个金发蓝眼睛的年轻护士。
“今天在岗的人很少,”护士道歉说,“我这就给您送晚饭。”
我让她不用担心晚饭的事,问她几点了。她说下午六点半,然后就听到远处的雷声。
“暴风雨要来了?”
“是的,先生,”她回答说,“夏天的那种暴风雨,之前天气预报说今天是好天气,不过现在你也看到了。”
“暴风雨……”我重复。
“什么?”
“没什么。对了……您知道莱维先生还在这儿吗,我想和他聊一聊。”
“先生,他不在。” 她回答说, “他五点半的时候走了,但是他会在家里查看这边的情况。您需要些什么吗?”
“不用了,不是什么重要的事情。我想打电话给我的孩子们。你可以把手机递给我吗?我应该把它放在我的外套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