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从沙发上站了起来,走进厨房给自己倒了一杯水。随后,又上楼检查了每个房间。床没有收拾,衣服和书本被散乱地扔在地上,我把它们都捡了起来。毕竟,我不想白白开车回来一趟。

走进我的房间,我发现我的床也没有收拾。我爬上床,踹掉鞋,拍了拍枕头便躺下了。我把烟灰缸放在肚子上,抓起了烟。烟只剩三根了,我点燃了其中一根,深深吸了一口,黑暗的房间瞬间变得雾气缭绕。

你该走了,皮特·哈珀,别像个傻瓜一样。没人会来的,至少今晚不会。这里没有穿着睡衣的玛丽,没有载满凶手的商务车。今晚你应该和朱迪、孩子们在一起,忘了所有这一切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谁知道呢,也许幻象再也不会产生了。

我闭上了眼睛,想起了朱迪,想起她轻咬嘴唇的样子,想起了我们几个月前就在这张床上缠绵,在这个房子中,没有人能听到我们的声音。

我又深深吸了一口烟。

上帝,我真希望她现在在这里……

这时我注意到了,疼痛像往常一样在跳动。跳动的频率逐渐加快,我的整个神经和血管都在砰砰跳动着。随着血液的流动,这种感觉蔓延到了我的全身,冲进我的头骨中,仿佛戴上了头戴式耳机,耳机中的声响越来越大,震得我耳朵生疼。

我睁开眼睛,吸了最后一口烟。心想:终于来了。

在几秒钟之后,刺痛感逐渐变成了我习以为常的痛感。仿佛有一根长长的指甲从我的耳朵一端插入,从另一端穿了出来。我捂住耳朵,痛苦地惨叫,这种痛苦就好像牙医拔牙时不使用麻药。我在床上翻滚,不一会儿便摔到了地上,把装满灰烬和烟头的烟灰缸也一同摔落。就当我要张开嘴大声号叫时,疼痛突然一下子消失了,我在卧室地板上喘着粗气,一动不动。

突然,我听到了什么声音,有人在院子里关上了车门。

窗外,风在咆哮,雨重重地敲打着窗户。

我躺在地上,静静地听着。

我听到了发动机以及说话的声音。他们又来了,就在房子外面。

太好了,这次我来解决他们。我差点兴奋地笑出声来,但我忍住了,没有发出一点声音。一切就看今晚了。

我从铺着地毯的地上挪动到窗帘边,那是陈旧的浅黄色窗帘,我从来没有注意到它们的存在,但今天我十分庆幸没有把它们扔掉。我紧贴着墙,慢慢地向外望去。果然!我的老朋友们就在窗外,我们又见面了。

铬合金轮毂、暗红色的GMC商务车停在我的沃尔沃旁,旁边是倒下的栅栏,大灯全开,两个雾灯将我的房子照得如圣诞节时那般通明。

嗯,这倒是个新情景。我虽然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幻象,但是它看起来很合理。那个胖子和约翰·列侬的邪恶版将一个女人拽向他们的商务车,那个女人看起来已经昏迷或者死去了,双脚紧扣,头发垂在地上,任凭两个男人拽着她的手臂。我见过她的衣服,那是玛丽第一次见我时穿的衣服。两个男人将她扔在车门处,打开了车内的灯。

这时我能看出,她还活着,只是失去意识了。她似乎被下了药,身子摇摇晃晃的。

另一个女人从房子的某处出现,我看不清她的面容,只能看出她棕色的头发被扎成了马尾,黑色的紧身衣衬托出她玲珑的曲线。她径直走向商务车,站在玛丽面前,狠狠地拽着玛丽的头发将她的头抬起,抽了她两个耳光,并对她叫嚷着什么,接着又打了玛丽两下。

“这个狗娘养的……”我低语道。

是时候挺身而出了,这些都只是我的幻象,我一定要让自己知道:我能掌控它……

当我想有所行动时,突然感觉身体很沉,地板仿佛流沙一般,让我无法站立,无法呼吸。我害怕极了,真的,害怕极了。

我收回望向窗外的视线,缓缓地挪出卧室,到了走廊才终于能站起来。一次又一次的幻象至少让我知道了,他们有三个人,他们都在外面。我快步下楼,想要做些什么,虽然我现在毫无头绪。

客厅里的东西已经完全变了样,装满线材的盒子没有被扔在地上,通往露台的大门敞开,风夹杂着雨向屋内吹来。窗帘像幽灵一般起起伏伏,地板和电视上都是水,咖啡桌已经被踢翻了,杂志散落在地上,沙发垫也被随意乱扔。

空气中弥漫着熟悉的味道,我在阿姆斯特丹新年夜放烟花时曾经闻到过,那是黑火药的味道。

外面传来关门的声音,我不想让他们就这么跑掉。我走到壁炉,拿起铁质的拨火棍。

也许他们会杀死我,但这只是梦对吗?我们在梦里是不会死的对吧?

我像武士一般举着拨火棍跑向客厅,像被附体一般大喊道:“狗娘养的,来吧……!”

他们应该已经上车并关上了门,所以听不到我的叫喊。我跑出门,冲过草丛向商务车跑去。车的滑动门在我眼前“嘭”的一声关上了,我听到发动机启动的轰鸣声。眼瞧着这辆车调转车头,撞了一下我的沃尔沃,便在一片扬起的尘土中疾驰而去了。

“停下!”我声嘶力竭地喊道,但是商务车已经加速向山上开去了。

不可以,不可以就这么结束,我们今晚就要来个了断,你知道他们要去哪里,他们要去玛丽的家,里奥也会在那里——生死未卜,快开车跟踪他们。

我试图打开车门,发现车门紧锁着。我明明记得没有锁上的呀。对了,这不是发生在今天的事情。车钥匙应该在我平时放钥匙的地方。

我连忙向房内跑去,但并没有在挂钥匙的地方找到它。为什么?我跑回卧室,四处是挣扎的痕迹。火药味弥漫在房间内,我循着火药味来到了厨房。这里到底发生了什么?厨房内的灯关着,但凭着不锈钢橱柜上的反光,我可以看到三个人围着桌子在黑暗中静静地坐着。

那是一个男人和他的两个孩子,一个大约13岁,一个8岁。

我顿时僵住了,棍子掉在地上,打破了寂静。

我张开嘴,想对在黑暗中一动不动的三个人说些什么,但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杰普双眼圆睁,木然地望向前方。他被捆起的双手无力地搭在桌子上。我注意到他的额头被枪打了一个圆洞,那个血洞在他小小的额头上显得格外狰狞。他的脑后勺已经完全被子弹穿透了,椅子上挂着喷射出的残留物。

贝阿特丽丝不再是贝阿特丽丝,她已经面目全非,双手被绝缘胶带紧紧地捆住,腿以一种不可能的姿势扭曲着。

最后,我看到了自己,与自己的尸体面对面。

我看到自己倚着桌子,嘴半张着,仿佛在被子弹穿入眼睛前曾想要叫喊,仿佛想诅咒那些即将杀死我的混蛋。

我走近桌子,合上了杰普的双眼。他冰冷的眼皮像蝴蝶的翅膀般闭合,最后一丝理智让我的眼泪流了出来。

我不敢看贝阿特丽丝,不敢看她面目全非的脸颊,我想我应该找一块塑料布将她盖起来,我不想让别人看到她这个样子。

最后,我走到自己的尸体面前,我看到自己的眼睛还睁着。这时,我感觉自己在不断地下沉……沉没在无尽的虚无与寂静里。

他在这里!皮特!我的天!

他是不是……?

别瞎说,他还有呼吸,快帮我把他抬上车……!

[警笛声]

对不起,克莱姆。我很抱歉,我们的孩子,我们的孩子!

安静点,皮特。

他又产生幻觉了,可怜的小伙子。

他最好能睡一觉,这么吵闹可如何是好?

[警笛声]

我身边围着一群警察,我在父亲的报纸中看到过的他们,他们是负责看守尸体的。我被他们围在中间,看着眼前一张张陌生的面孔。他们想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我现在只想见我的孩子们。他们只是按住我的肩膀,不断地和我说:“你的孩子们都很安全,皮特。”为什么他们要一直这么说?我怎么知道他们说的到底是不是真的?我想抽出双臂,我想回家,想回家见我的孩子们,但是有人又一次把我的手臂按住了。

我尽力反抗,向空气中乱挥拳头,似乎打到了某人的骨头。我听到一声闷响,随后便感觉有更多人按住了我。我挣扎得更加厉害了,来回翻滚。突然,我觉得身边有一群马蜂,我喊道:“该死的马蜂,离我远一点!”有人紧紧把我按住了,我感觉有一只马蜂在我的胳膊上狠狠地蜇了一下,我便跌入了无边黑暗之中。

3

我的眼球在眼皮里跳舞。我现在感觉很好,全身很舒服。我能想象我的眼球像两个星球一般,在他们各自的轨道里旋转着。做了一个美妙的梦,突然,梦醒了。

有人把我浴缸里的温水放干了,我逐渐感觉到了寒冷。我裸露的身体暴露在空气中,身上说不出的寒冷,我的手甚至已经被冻得失去了知觉,我想缩起来取暖,却发现自己无法移动。

一个声音突然响起。

“你在邓洛伊的医院里,”那个声音说道,“能听见吗?”

我试图说些什么,但是我的舌头僵硬,竟发不出声音。那种感觉就像是醉酒的人想要点最后一杯啤酒。我轻叹一声,疲惫感让我放弃了尝试交流的想法。我试图睁开眼睛,却只看到一片晃眼的白色,有些模糊的人影。这时,我感觉到了左臂传来的阵阵刺痛。

“让他休息吧。”

我梦见克莱姆穿着万圣节派对上的仙女服。她是所有妈妈中最美的, 当她和朋友聊天时,我看着她,仿佛被下了魔咒。 我对自己说:“你是地球上最幸运的人。”当她用魔术棒轻柔地给孩子们祝福的时候,样子更是迷人极了。

我梦到了阿姆斯特丹的大学宿舍,宿舍里每个人都是音乐家,大家弹奏着音乐,欢笑着,喝着温过的红酒。那是圣诞节。

我梦到了贝阿特丽丝出生的那天。

我缓缓地睁开眼睛。一开始光线有些刺眼,过了一会儿,屋里的阴影逐渐变成了真切的物体。

我盯着天花板,看着悬挂的荧光灯和灯上的油漆斑点。我转头望向房间里的窗户,窗外有一棵小树在随风摇曳,不时地,我能听到汽车在街上行驶的声音。

我没法移动双手,这才发现它们被绑在了床上。我试图挣扎,但是徒劳无益。

“皮特,我们昨晚不得不把你捆起来。你还记得昨晚的事情吗?知道你为什么在这里吗?”

说话的人在我的左边,过了好一会儿,我才从一片模糊中找到了她的身影,随着她的脸颊在我眼中逐渐清晰起来,我认出了她。她是阿妮塔·瑞恩,红头发医生,我试图起身。袭来的虚弱感让我微微抬起的头又落回了枕头上。房子里的景象开始旋转起来,我没有力气坐起来。我记得什么呢?

我记得尖叫声,我记得十几只手把我按住,我记得那些手阻止我见我的孩子,我以为身边都是凶手,但耳边却不断有人告诉我一切都很好。

“我的孩子们。”我说,这时,我意识到我的声音有些嘶哑,喉咙疼得难受,就像刚刚在一场死亡金属音乐会上大喊大叫过一样,“我的孩子在哪儿?”

“他们在休息室里,一切正常。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

“很快?为什么不能让我现在见他们?”

“我们必须确定你现在精神正常,你之前状态很不好。你还记得发生了什么吗?”

“我……”

我闭上双眼,但刚刚经历的幻象仍然不断在我眼前浮现。即使噩梦也会在早晨结束,成为在未来几个小时或几天内便会消失的模糊记忆。 但我所经历的事情,却在我的脑海中变得越来越清晰,这绝不是简简单单的噩梦。

“你的朋友们发现了你,你晕倒在家里的地板上了。你因为某种原因半夜开车去了那里,还记得为什么吗?”

“不……不,我什么都不记得了。”

医生的脸更加清晰了,她用可爱的绿眼睛观察了我一会儿,随后便将视线转移到了我床边悬挂的输液袋上,一根塑料管从袋子下面接出来,管子的另一端扎进我的左臂,液体顺着管子流入我的身体。

“这是什么?”我问道,“你在对我做什么?”

“这是镇静剂,昨晚为了让你不伤到自己,我们不得不给你注射。你当时太激动了。”

“我想见我的孩子们。”

“放松,皮特。你很快就能见到他们了,但你得先休息一下,缓解一下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