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是有的话,就带两条来,不然我们只能单声道播放了。”他说道。

“好的。”

我跑进车子,升起车窗以隔绝外面“乡巴佬”的窥视,这时才终于可以自由宣泄心中的情绪。

“你到底是怎么跳进这潭泥水的!”

我发动车子,开出了镇子。

不到一刻钟我便开到了家,那时的海面映着仿佛被火烧红的天空,太阳在天空中尽情地燃烧着,片片薄云点缀在太阳周围。海滩空空荡荡,几条帆船在海上漂着。我想起了出发前往泻湖游玩的杰普和贝阿特丽丝,希望他们不要做跳进湖里这样疯狂的事情。

我把车停在路边,径直走进屋里,找到卧室中存放线材、充电器和小型扬声器外接线材的盒子,一阵翻箱倒柜后,我找到了想要的东西——两条厚实的电缆。(我多希望我今早就带上它们。)

我把电缆扔到身旁的副驾上,发动了车子,做好了飞驰过绵延山路回到镇子的准备。我越快回去,便能越早开始调音,我一直担心那架科音电子琴会有些偏音。想着这些,我一只手拉开手刹,另一只手将安全带系好。重踩油门,才发现车子挂的竟然是倒挡,在我松开油门之前,车子便撞上了什么东西。

咔!

发动机一颤车子便停了下来。

“该死的!”我嘟囔道,一边拉上了手刹,“真是欲速则不达。”

正当我解开安全带想下车一探究竟时,却被自己脑海中冒出的念头吓得全身发凉,那也许是唯一的可能。“呃,拜托,老兄!这可不好笑。”我低声对自己说道。

我下车后,发现恐惧变成了现实。

该死的车子压过了栅栏,冲进院子一半的距离,四支板条被压成了两半,巨大的冲击力将它们撞离了地面,轧进了泥土中。

栅栏……

如果有人在一旁观看,便会发现我兀然陷入沉思之中。我静静地站在那里,沉浸在这极小而又仿佛极严重的事故中。不知为何,我脑中一直回响着考夫曼医生对于我的想法都来自潜意识的陈述:“你之前见过这个画面,大脑将之内化了,而现在,这个画面又被外界激发而显出来。”

“您确定吗,大夫?我可不记得我曾经压倒过栅栏啊。”

除了今天这次。

我蹲在被压倒的栅栏残骸旁,仔细研究,就像科学家研究从蛋中孵化出的小蛇一般。那情形正如我在噩梦中看到的那样,破碎的白色木板排成一排,如钢琴键一般。 我仿佛在看着最后一块拼图,那是最后的信息。

我开始尝试修复它们,仿佛修好它我便可以让一切消失。我跪在草地上,试图立起断裂的木板。但那些破碎的木头不会再次直立,它们已经被无望地摧毁了。

我听到我自己说:“振作些,皮特,这只是另一个该死的巧合。”但我知道,内心深处的“理性解释”已经不起作用。我跳上车子,快速发动,心中有个模糊的想法,今晚便离开这里。

“我和孩子们能在你家借宿一晚吗?”

朱迪睁大双眼,看起来很惊讶。

我刚刚完成了电子琴的调音,一切都准备好了。50多把椅子上已经坐满了小镇的居民和游客,尽管这是个温和的夜晚,但姑娘们手中发放的毯子仍然很受欢迎。每个座位都坐了人,临时布置的场地只剩下站立的空间。(几个幸运的人坐在切斯特在他的商店前搭起的临时露台上。)

这是最适合观影的夏夜,微风徐徐,深邃黑暗的天幕上嵌着点点星辰。五六十年代的演员照片在朱迪笔记本电脑上循环播放着。

“当然可以了,皮特。”她说道,“发生什么事情啦?”

“没什么,只是今晚估计会很晚才能结束了,所以……”(这个理由过去不会影响我深夜开车15分钟回家。)“呃,我觉得这样对孩子们会好些。”

“我明白的,”她说道,“当然可以,今天我旅馆正好是空的。但……你真的还好吗?”

我当时有种想把一切都告诉她的冲动:还记得总是出现在我梦中的坏掉的栅栏吗,朱迪?还记得你和我说这可能具有某种象征意义吗?嗯,现在它断了,正如我梦中一样。这是一个预言,正如它在梦中呈现的那样。如果栅栏被撞断了,那么其他的一切都会发生的。玛丽,车里的男人,这一切的一切,你能听到吗,朱迪?

但我还是没能说出口,默默地将这些话埋在心里。为什么呢?也许是因为我觉得朱迪今晚有太多事情需要操心了,我不想用我的类似四维空间的幻象去影响她。也许她会试着开导我:“好吧,栅栏断了。但也许是你潜意识里想把它压断,也许在你内心深处,你想让一切都合理化。”考夫曼医生也会同意她的观点。

没准栅栏根本没有断,一切都是我臆想出来的。夜色正浓,我在心中默默安慰着自己。

七点半,道格拉斯太太和朱迪拿起了麦克风,话筒中传来怯怯的声音:“喂……喂……能听到吗?”台下传来一阵嬉笑吵闹。待台下再次安静下来,布莱克公司的员工将两束聚光灯打在台上,将两人照亮。我将手臂抱在胸前站在舞台一旁,脑中想着我即将弹奏的曲目。

“各位邻居,嘉宾,晚上好!”道格拉斯太太开口道,“欢迎来到第一届克兰布朗年度露天电影之夜。”

台下传来一阵掌声,道格拉斯太太脸上的笑容更加灿烂了。

“几个月之前……”她提高音量说道,“几个月之前,当我们的朋友朱迪·加拉格尔女士告诉我们她的想法的时候,女子文化社团的姐妹们都捧腹大笑。这听起来是个疯狂的主意,把电影银幕拉到户外,可真是不得了……”台下传来一阵笑声,“当然,这个想法里有我们大家都很欣赏的理想主义和冒险精神。今天看来,老天爷也是十分支持的,把完美的仲夏夜晚交给我们作为舞台。我们要好好珍惜每一分每一秒,可别等他改变了心意!”

台下的笑声和掌声更加热烈了,道格拉斯太太已经牢牢地吸引了观众的注意力。夜色更浓了,我心中想着未归的孩子们,向台下扫视,晃眼的聚光灯让我只能看到前面寥寥几排人。奥洛克家的孩子说他们“下午”回来,但是“下午”是几点呢?我相信他们应该没事;他们现在也许正坐在观众席中,等着看他们的爸爸表演呢。

“我们精选了两部影片来带动气氛。一部小短片和一部中等长度的。朱迪会给大家介绍这两部影片。”道格拉斯太太说着,将手中的麦克风递给了朱迪。

不知什么时候,她换了一条黑色的紧身裙,头发扎了起来,上面点缀着一朵红色玫瑰,与她的口红相互映衬。她拿着话筒,面带微笑地看着人群。

“谢谢玛莎,台下的朋友们,晚上好……”

“你不可能知道到底是否经历过脑海中的那些情景,”我又想起了医生在三天前和我说过的话,“没人见你做过那些事情,一切的一切都可能是你的想象,哈珀先生……这种现象通常被称为‘清醒梦’或‘梦游症’。”

如果这只是另一个幻象呢?如果我根本没有撞断栅栏呢?

但我的的确确用双手触碰了那断裂的栅栏,我也确信我的沃尔沃的保险杠上仍然沾着一些白色的油漆。我当即决定折返证实。也许我该给里奥和考夫曼医生打个电话,让他们也一起来看看。是啊,为什么不把我所有的朋友和家人都叫来看看,把警察和军队也都叫上……

“皮特?”

我回过神来,发现朱迪在看着我,道格拉斯太太在一旁给我打着手势让我快点上台。我整了整衣服踏上了舞台。

“请允许我请出下一位嘉宾,我们才华横溢的邻居,皮特·哈珀先生!”

台下响起了雷霆般的掌声,很长时间没有人这么热情地为我鼓掌了,这真是久旱逢甘霖。

我走向台前,对着话筒说了一句:“晚上好,朋友们。”我向来是个比较内向的人,只想尽快完成发言。我记得我谈到了露天电影夜是个多么好的主意,我是多么荣幸能为大家演奏云云。之后,朱迪问了我一些关于我职业的问题。我看着她美丽的侧脸,嘴里答非所问,滑稽极了。终于,我说完了客套话,坐下来开始演奏。手指一触琴键,我便放下了脑海里的纷纷扰扰,音乐从指尖流出,那晚,我弹得格外好,手指似乎被赋予了某种魔力。我的灵魂仿佛留存在那黑白琴键上,并想一直在那里栖息下去。观众们也备受感染,当我敲下最后一个音符时,台下响起了一阵又一阵的喝彩声。

我不记得当朱迪把话筒递给我后我说了些什么。只记得台下观众口中大喊:“再来一首,再来一首……”那时的我向朱迪笑着,心中认识到了今晚演奏得到观众认可的意义。

此时此刻,宾客的掌声与欢呼就是我弹奏的意义所在。福克斯、帕特·邓巴、电视明星,一切的一切都是过眼云烟。我的悲惨经历,我的自怨自艾,我在家中没日没夜的困守让我忘记了我弹奏音乐的真正目的,那就是讲述故事,而没有听众的故事就好像没有宾客的宴席一般。

当掌声终于停下,杰普和贝阿特丽丝从海边向我跑来,我带他们坐在了第一排。杰普坐在我腿上,贝阿特丽丝坐在朱迪旁边。看着第一部电影,我想将所有的烦心事统统抛下,享受这快乐的时刻。也许我该再次当众演奏,组织一个乐队巡回演出。这个想法如同一条美妙的旋律,在我脑海中萦绕。也许,只是也许,幸运女神会再次对我微笑。

2

我还剩最后一件事情要完成,现在是最佳时机。孩子们会在朱迪的旅馆住一晚,没人会遇到危险,除了……也许……我。特雷莫雷海滩的房子在召唤我,它给了我一个清晰、简明的信息:我应该单独去那里解开最后的秘密。我的直觉是这样告诉我的,正如它告诉我几个月前不应该在暴风雨夜出门。同样的,我的祖母也因此知道她不该让文森特叔叔坐上那辆校车,正如当我见到母亲穿着病号服,医院大门在我面前关闭时,我便知道那会是见她的最后一面。

电影结束后,人们蜂拥到了费根酒馆,每个人都坚持要请我喝上一杯。我笑着接受了所有的邀请,孩子们则坐在酒吧后面的木桶上,和他们新交到的朋友喝着苏打水谈笑嬉闹着。贝阿特丽丝为有一个明星爸爸而得意不已,她新认识的两位英国小朋友怯怯地走来向我索要签名照,口中说着:“贝阿特丽丝说您不会介意的。”

看到里奥和玛丽进来的时候,我正被女子文化社团的女士们、多诺万和他的家人以及特蕾莎·马隆(她整个人都要贴到我的身上)簇拥着。我设法挤了出来走到里奥的身边。他见我走过来,脸上露出了招牌式的微笑,拍了拍我的后背,说道:

“你刚刚太棒了,皮特。我们大家都被你的音乐打动了。”

“谢谢你,里奥,真的谢谢你。对了……”我压低声音,以防别人听到,“我觉得我应该向你道歉。”

里奥·柯根轻轻地拍了拍我的脸,笑着说道:

“忘了那些吧,皮特,我早就原谅你啦。”

“但是……”

“别说什么但是,我说真的,你只是犯了个小小的错误,甚至都算不上是什么错误。我知道你是我的好朋友,这对我来说才是最重要的,我早就原谅你啦。”

“好吧,至少让我请你喝上一杯。”

“你太了解我啦,我们已经好几周没有在下午坐在你家后院,开上几瓶比利时啤酒,大侃国际大事了。你家的栅栏都要再刷次漆咯……”

我的笑容淡去了,我差点就要告诉里奥下午发生的事情。但我强迫自己相信那都是幻象。别又把事情搞砸了,忘了它吧。我在心中暗暗告诫自己。想到这里,我只是和他说我回去得去买些正在促销的卡美里特酒。我告诉他我们会像过去一样,喝着小酒看日落,讨论国际大事。

我们又聊了一会儿,然后里奥和玛丽便和我道别。孩子们也累了,我见已是夜里十一点,便招呼朱迪一起离开。她还有些事情要处理,便把旅店的钥匙交给我,让我带着孩子先回去。“我会在办公室里面睡觉,不会吵醒你的,放心。”她说道。

我把孩子们哄上床,在他们旁边躺下,听着他们给我讲在船上游玩的经历,听他们讲螃蟹如何爬上了杰普的腿。贝阿特丽丝似乎喜欢一个叫西莫的男孩,他是这次旅程的向导,教贝阿特丽丝从船头跳水的方法。我记得他对于我女儿来说大了点,但我想他应该比奥洛克家的孩子更招人喜欢,毕竟成熟的孩子更加招人喜欢。我想,我快要能够欣赏一出多内加尔仲夏恋情了。

聊了一会儿,孩子们便睡着了,我看着熟睡的孩子们,心中犹豫是不是要将烦恼抛到脑后,放弃我那个大胆的计划。

朱迪大约十二点半才回来,我听到旅店的门开合的声音,以及她嗒嗒的脚步声。正像她之前说的那样,她会去办公室休息,这就为我偷偷溜出去提供了方便。

当钟指向两点半的时候,我终于下定决心出发。旅店十分安静,孩子们都睡熟了,呼吸匀称,小小的身体缩在被子里,让我的心里充满柔情,我不禁亲了亲他们额头。

我在厕所里穿上衣服,轻手轻脚地走下楼梯,生怕发出一点声响。朱迪在店的后面,应该听不到我的动静。

小镇在一夜喧嚣后恢复了宁静,街上黑黢黢的,道路两旁门窗紧闭,猫咪在屋檐上沉沉地睡着,远远地传来一些夜猫子看的电视的声音。

沃尔沃被我停在了港口旁边,我像撕开创可贴一样干净利索地启动了汽车。也许有人会听到汽车启动的声音,也许有人会隔着窗户窥视。我开着车沿着街道缓缓前行,将街道两旁的房子甩在身后。又沿着狭窄的道路行进了一英里左右,我将车头转向了海滩方向。

寂静的乡村郊野被漆黑的夜吞噬了,天空中没有半点浮云,深邃的夜空中镶嵌着一颗颗如同银色纽扣般的星星。路两旁的泥沼仿佛是黑暗泛起的皱纹,车的大灯照亮了前方干枯嶙峋的树木以及上面偶尔停歇的几只昏鸦。前面的道路突然出现了急转弯,让我不禁庆幸自己开得很慢。

终于,我的眼睛适应了黑暗,可以勉强看清前面的景物。灯塔射出的光柱一直向西延伸到茫茫大海的深处。

不久我便到达了“比尔之齿”的山顶,车灯照亮了闪电形状的老榆树,我向左转,沿着斜坡下行。我的房子在黑暗中矗立着,大灯首先照亮了房子前面倾倒的栅栏。我不知道哪种结果更加糟糕:是发现栅栏仍然直立,一切都只是我的大脑和我开的玩笑;还是发现栅栏碎裂,翻倒在泥土中?

但这终究不是我的想象。

我将车停在离房子几米远的地方,车灯将前方照亮。一切都如同我在梦中所见的,只是那晚并没有暴风雨。

我走下车子,关上了身后的车门,站在房子前,做好了迎接一切的准备,等待梦中的场景在我脑海中重现。

来吧,冲我来吧!

一阵微风吹来,青草摇曳,蟋蟀在院子里轻唱,但什么都没发生。

我在那里站了接近三十分钟,在车子外面抽了几根烟。也许我还应该做些什么?哦,幻象是从屋子里面开始的,那好,我进屋去试试。

我像鲁莽的侵略者一样闯进房子,一切都和我昨天下午离开时一样。装满线材的箱子仍然倒在卧室地上,电缆和设备被杂乱地放在一旁。

我坐在沙发上,静静听着窗外浪花拍打沙滩的响动,随意翻动了一下咖啡桌上的杂志,又切换了几个电视节目。 真是荒唐的行为呢……

也许我终究还是错了。我以为我可以凭自己的意志让幻象到来,我是从哪里得来这么滑稽的结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