良久,里奥终于有了反应。他松开紧抱的双臂,向前坐了坐,手肘撑在腿上长长地吁了口气。目光凝聚在那张摆满了他和玛丽照片的小桌上。

“见鬼,你想让我说什么?我们以为一切都成为过去,但我们错了。我不知道该怎么告诉你,皮特。”

他抢过一支烟点燃,我则继续保持沉默。

“你是一个直率的人,我相信你不会夸大其词或者无中生有。你所讲的一定是的的确确发生的事情,至少你对此深信不疑。我唯一能告诉你的是昨晚‘比尔之齿’上没有车开过,你家里没有停商务车,没有人袭击玛丽,至少在我生活的维度里。所以这一切并不能解释任何问题……”

“如果……还有别的意义呢?”我问。

“别的,比如?”

“比如……”我望向天花板,很清楚我将要说的话听起来会多么愚蠢和疯狂。

“一种预感?”里奥说完,喝光了啤酒,目光望着远处的海,“对吗?”

“嗯……虽然听起来很愚蠢,但这就是我想说的。有坏事要发生了,这关系到我们所有人:你、玛丽、朱迪、我,还有我的孩子们……我没跟你们说过关于我家族的事,里奥。听起来不可思议,但我妈妈把能看到未来发生的事情的能力当作一种天赋、一种特异功能。我也有这种功能,而且因为闪电击中我的缘故变得更加强烈了。”

里奥盯着我,不说话。

这话被大声说出来的确听起来很愚蠢。在长时间的沉默中,我想。

他站起来,在屋里来回走着,擦了一把额头,不时看看我。我注意到他变得非常紧张。嗯,这才合乎逻辑。毕竟我告诉他有一个犯罪团伙正在追杀他和他老婆。

“假设你说的是对的,你为什么觉得我能帮你呢?”

“我也不是特别清楚,但这也许和玛丽有关……那些男人是来找她的,这是我的理解。我吧……一般来说不爱咸吃萝卜淡操心,但我还是想问问,你能为这些人追杀你老婆找到合理的解释吗?”

“没有。”他尖锐地回应,然后转过身去,好像在刻意回避自己的脸,“没有……没有解释。”

我不信,听到自己脱口而出:

“谁是琼·布兰查德,里奥?”

我无法阻止自己不这样问。话音刚落下,我感觉里奥就快全盘托出了。他放慢了脚步,静静地停下来,在客厅中央伫立了几秒便迅速转过身来,对我说:

“你是从哪儿知道的这个名字?”声音如响雷,这是我第一次见他生气。

我感到脸在发烧,心中巨大的耻辱让我无法直视他的眼睛。我跟他坦白了自己是如何在晚餐期间陪杰普上楼,又是如何在偶然间发现了那幅油画。讲完后,我便静静等待接下来可能发生的任何事。

里奥可能会抽我几个嘴巴,也可能会生气地对我破口大骂。但是他对着空房间长叹一口气,仿佛试图将刚才听到的话都忘掉。接着他坐在我对面的沙发上。

“琼·布兰查德是一个老名字,多年前,玛丽在油画上会签这个笔名。她最后一次用这个名字的油画就是你看到的那幅,画上的男孩是丹尼尔,我们唯一的孩子。”

里奥的话在空中飘荡,飘进了我的耳朵,让我的呼吸暂停了一秒钟。

“你们的……孩子?”

里奥抬起头,眼睛里充满痛苦。我开始为刚才所说的话后悔了。我极力保持镇定,不愿意张嘴寻求原谅,但在内心里我觉得自己是个十恶不赦的混蛋。

“如果他还活着,”他开始说,“现在应该跟你差不多大,但他还不到一岁的时候就夭折了。我们痛苦得近乎疯狂。我们管他叫丹尼尔。1972年他出生在巴西。由于提前两个月早产,他患有先天性心脏衰竭。他只活了三个月,就像一只蝴蝶,或者小天使。我透过玻璃箱,只看到他笑过一次,那个笑容永远烙印在我心里。

“在极度痛苦的时候,玛丽画下了这幅画,但一直没有挂在墙上。有时在夜里,她会展开画纸来端详他,对他笑,轻声对他讲话。这让我很担心,于是,我决定带她离开我们居住的地方,到世界遥远的角落生活。这就是我们离开近东去了东南亚的原因。后来我们便再也没有勇气尝试要个孩子,我觉得这是我们两人的问题,我们让时间匆匆溜走,逐渐习惯了孤独,那也许成了我们永远无法摆脱的恐惧。”

“实在抱歉,里奥,我不是有意要揭开你这段伤心往事,我……”

“没关系,年轻人。我不知道是你的大脑还是上帝告诉你的,但我非常感谢你来告诉我。不过,现在我的确很伤心。”

他并没有赶我走,但我明白自己应该自觉离开。我就是这样感谢你邀请我共进晚餐的,我就是这样回报你的好意,在你的家里翻箱倒柜牵扯出你痛苦的回忆。

我夹着尾巴走出门,多么想转身一头撞在门上,道歉千百次。

8

“我觉得自己脑子坏了,朱迪,我想去看那个医生。”

晚上八点左右,我们在霍利亨旅店的厨房里,孩子们吃了饭,贝阿特丽丝在读她那本《暮光之城》,杰普用iPad玩“愤怒的小鸟”。

朱迪邀请我们住在这里,避免回到那个让孩子们不寒而栗的家里,我欣然接受。下午我们在镇上散步,出席关于电影节的讨论会。在这期间我都努力在孩子们面前保持笑容,但当只剩我和朱迪在厨房刷盘子的时候,我终于忍不住向她倾诉:

“这真是糟糕的一天。我先在警察局犯傻,最重要的是我伤害了一个朋友。”

朱迪立刻猜出我说的是谁。

“是的,里奥。我跑去他家跟他聊了,其实我想逼他说我没疯,发生在我身上的事情背后有合理的理由。然而事实证明我的行为只是揭开了他的旧伤疤。我承认,从孩子们到他家做客那晚起我就开始调查他的过去。”

朱迪面无表情。

“你真这么做了?”

“偶然间发现的,但是我确实这么做了。我在无意间发现藏在书架上奇怪的东西,便忍不住看了。现在是时候跟你讲讲关于哈珀家族血液里的奇怪的能力了。”

洗碗时,我在她的耳边,低声向她讲述了我的母亲、我的叔叔文森特、那场爱尔兰航空事故,以及暴雨夜我离家前听见的对我讲话的声音。后来我还讲了杰普能“感觉”有坏事发生。当我发现杰普的异样时,我像自己的父亲过去那样试图逃避,自欺欺人地认为只要不说出来,这个秘密就会自动消失。

“你可以认为我是一个疯子。”末了,我说。

“也许你也并不是那么疯狂。”朱迪说。

我问她什么意思,她将手指放在唇边,示意我跟着她。我们走过卧室,瞥见杰普已经睡下了,iPad掉在床另一边的地板上。上铺的贝阿特丽丝开着小手电,已然沉浸在小说里。

我们静悄悄地走下楼梯。楼梯下面除了一个通道可以通往铺面,还有另一扇门。朱迪打开了那扇门,我们从阴暗的隔间走过去,两旁挤满了微型灯塔、模型船以及摆满二手书的货架。

“我想确保他们听不到。”

“什么?”

“我那天晚上本应该告诉你的事。那天你说你做了一个关于我的梦,你能再重复一下梦中看到的吗?”

她坐下来,打开装着烟卷的小盒子。

“朱迪,我不确定我还想不想说,我今天已经很糟糕了,不想再伤害你了。”

“讲吧,皮特,是我让你讲的。”

好吧,于是我又复原了梦境:她被捆绑着,躺在我的钢琴音箱里,鲜血淋漓,求我帮帮她,有个男人要来杀害她。

朱迪卷起一撮叶片,一边点燃一边听我讲。我讲完后,她用一种恐惧又不可思议的眼神看着我。

“这令人难以置信,皮特,真的。”

“什么?”

“一切都对了,尤其是你跟我讲了你的家族。我也该向你坦白。”她继续说,“唐纳德·考夫曼的确是我的老师,但是,但是他也曾经治疗过我。我是他的病人。”

“你?”

“是的。我曾经有过需要别人帮助的时刻,那是去印度之前。我遇到了……”她深吸了一口烟筒,吐出烟圈,“意外。”

我坐了下来,伸手去寻找她的手,紧紧握住。

“与你背上的伤疤有关,还有那些噩梦,对吗?”

她点点头。

“没有什么摩托车事故,我想你其实已经猜到。而那些噩梦……从那以后,我已经很多年没和人一起过夜了,你是第一个。我知道你心中有疑问,我想着会在某一天告诉你……真的很想,但我害怕。这就像打开一扇让更多痛苦涌现出来的门。”

她长长地深吸了一口烟,然后把烟管递给我,吐出一团香气四溢的烟雾。

“皮特,你是这世上仅有的我能相信的人之一。在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不讲这件事了,但你有权知道。” 她叹了口气,“有个男人伤害了我,特别深的伤害。我背上的疤是他弄的,但是跟在我心里造成的伤害比起来只是冰山一角。他的脸仍然会在夜晚出现。”

她无意识地抓紧了我的手。

“事情发生在五年前,当时我住在伦敦,在格蕾丝公主医院做心理医生。这是克兰布朗的人对我在伦敦的生活唯一的了解。但是还有其他的是人们所不知道的,那就是我离开那里的原因。”

“夏天到来的时候,我每天都去摄政公园吃午饭。在那里,我交了一个朋友,他叫……”她停顿了一下,仿佛这个名字让她难以启齿,但她还是克服了,“他叫佩德罗,葡萄牙人,在附近地铁站的快餐店工作,卖沙拉三明治,我最喜欢的食物。于是我几乎每天都去店里买东西,跟他聊会儿天,然后我到公园里一边晒太阳,一边吃午饭、看书。

“一个月后,我逐渐意识到他常常注视我的眼睛,举止更有礼貌,还记得我讲过关于自己的每一个细节。是的,我也喜欢他。当时我单身,和在一起三年多的男朋友刚刚分手,并不想认真谈恋爱,只想认识有趣的人。佩德罗看起来很有趣,笑起来很好看,常常跟我谈论葡萄牙的小镇、海滩、美食和葡萄酒。虽然他这个人的外表不是我喜欢的类型,但我还是挺喜欢他,所以在一天晚上同意和他出去喝一杯。下班后,我们去了公园附近的一家酒吧,佩德罗坚持要付钱,他微笑着说:‘在我的国家,我们男人负责一切。’这让我觉得非常浪漫。

“于是,我们开始喝酒、聊天。一切都非常美好,直到我开始感觉昏昏欲睡,我打哈欠的时候我们还为此开玩笑。我对佩德罗说不是因为无聊感到困倦,一定是因为上了一周的班,所以有些疲惫。他笑着说没多想,毕竟这是周五晚上,觉得累是正常的。他告诉我说还有一个更热闹的地方,也许能让我打起精神。于是我们去了一家迪厅,喝完第二杯酒的时候我的眼皮已经开始打架了,佩德罗还在跟我讲他的生活,他说他打算在马德拉岛买一栋小产权房屋。直到最后他提出送我回家。‘你这样不能独自乘地铁,’他开玩笑地说,‘你醒来估计已经坐到终点站了。’

“迪厅的声音变得模糊起来,我觉得自己似乎醉得有些太快了,突然意识到自己可能犯了个错误,不应该坐进陌生人的车。但我的潜意识就是如此荒谬,而且他把我扶出迪厅的时候,我几乎快睡着了。在我完全昏迷之前,我猛然发现自己没有给过他我的地址。我真是个傻瓜,对不对?”

朱迪用鼻子深吸一口气,一滴眼泪顺着脸颊滑下,她却笑了。我握紧了她的手。

“呃……”我说,“你不用……”

她像没听到我说话似的继续讲。

“他强奸了我。”她轻声说,然后重重地抿了一下嘴唇,“在我睡着的时候。我睁开眼睛的时候发现自己身处一个恐怖的地方。那是一个没有窗户的房间,后来我才知道那是布里克斯顿的一间地下室。我被捆绑在床上,手脚动弹不得,正如你梦见的,皮特。”

“见鬼!”

我从衬衫里摸出香烟,点燃一根。

“我在那里待了两天,皮特,不知为什么,我觉得我现在还在那里,可能我身体的某个部分永远待在那里了。从墙上的抓痕、地板上的女装和血迹可以看出,那个房间里曾经关过其他女孩。我立刻意识到可能这就是我以后的命运。

“我看到了他的脸,所以他绝不会让我活着离开那个房间。每天早上他出门之前,都会往我手臂上注射一些东西,后来被证实是海洛因,然后我几乎睡一整天,一旦醒来便大声尖叫,尽管他用东西塞住了我的嘴。我不断试图挣脱皮质的镣铐,就算弄断我的双手我也要挣脱。最后,一根皮链松动了。我过去总是抱怨自己手腕太细,现在这终于救了我的命,这很讽刺,对吗?

“我的拇指可以滑出来,但是手腕却不行。我毫不犹豫地用另一只手肘猛烈撞击手腕,直到手腕脱臼。终于,我的一只手得以解放,于是立刻扯掉了塞在嘴里的东西,歇斯底里地大喊救命,不过很快嗓子就哑了。如果当时佩德罗用手铐铐我,那么我必死无疑。但那个混蛋肯定以为我白天都在睡觉,感谢上帝,他错了。该死的混蛋先杀害了自己的母亲,然后在那个地下室犯下三起谋杀案。我觉得那三个女人要么手腕比我稍粗,要么身体抵抗毒品的能力没我强。伦敦公布了三起失踪案,分别是38岁、41岁和19岁的女性。我并不想了解更多关于她们的细节,她们在那里待了多久,发生了什么,等等,只是问警方要了每个人的照片,这样我便可以给她们一个微笑,因为她们冥冥之中帮助了我。她们在另一个世界对我说:‘朱迪,你可以的!加油!’

“佩德罗下午回来看到我的时候,意识到外面一定有人听到我的尖叫了。他吓坏了。我再次开始尖叫,他跪在地上求我,还猛扇了我三个耳光,把我打得神志不清。然后他宣布说将用跟对待前面三个女人一样的方式给我自由。他说要把我放在浴缸里剁成一块一块的,然后放在锅炉里烧成灰。鉴于我的表现不好,他决定活剥我。

“谢天谢地,一个邻居听到我的叫喊声后报了警,警察及时赶到。他们已经在附近蹲点一段时间了,因为几个月前警察局接到出租车司机报警,说看到一个人背着一个喝醉的女人,那个女人与失踪的女人相似,而她正是上一个受害者。我的哭喊声和邻居(一个名叫阿西夫·萨希德的印度小伙子,往后每年我都会打电话祝他圣诞节快乐)的报警使得警察立刻行动。警察在门外剧烈地撞门,佩德罗知道已经暴露了,便要报复我。他举起切肉刀,在我的背上砍了两刀,警察破门而入,在他胸前连开三枪。”

“那道疤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