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要不我们今天到此为止吧,现在还不是说这些的时候。”

我双手放在她肩上,黎明的微光穿过屋子,照亮了她的脸。我眼前的朱迪与平日迥然不同,她脸色苍白,像被吓坏了的样子。

我伸出双臂想拥抱她,但她抽身离开了:

“我觉得我最好还是下楼在沙发上睡吧。你也睡会儿吧,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但是,朱迪……”

“现在不是说这个的时候,皮特,给我一些时间,可以吗?”

她走出房间,我听到她磕磕绊绊地走过走廊。很显然我的话触碰到她内心深处的一块东西了。我正要起身追出去,但想到她的性子,今晚一定问不出什么东西,便随她去了。

直到太阳从地平线上升起我才入睡。在此之前,我做了两个决定:

第一是找考夫曼医生,让他无论如何治好我的病。而且这件事情刻不容缓。我是多么希望彻彻底底解决这个问题,重新回归正常的生活。

第二个决定则是关于里奥和玛丽的。如果有什么能和电影的戏剧性比肩,那就是关于这对夫妻的秘密了。虽然我还不知道是什么,但我一定要刨根究底。

6

第二天,一名叫席亚拉·道格拉斯的多内加尔警官在邓洛伊警察局的一间小审问室里接待了我。接待台的一个矮胖红脸的警察一直在推脱:

“您到底要做什么?”他问我,“报案?”

“不,我只是想找你们这儿的负责人聊聊。”

“您是记者?”

“我已经告诉您我不是记者,只是克兰布朗的居民。我想咨询一些事。”

说完之后我便想,也许我可以说自己是一个作家,或者学犯罪学的学生。

事实上,我根本不该来这里,来做什么呢?来问梦里的人是否真实存在?但我觉得有必要采取措施来控制局势。

“说真的,我不会耽误你们超过十分钟,有人肯抽出十分钟来帮个忙吗?”

席亚拉是一位个子高挑的女警官,黑头发,绿眼睛,举止透着军人作风。她在我等了将近半小时后才出来,表现出一种我在浪费她的时间、只想尽快赶走我的架势。

“特雷莫雷海滩?是克兰布朗北部的那片小海滩,对吗?我不知道那里竟然有这么多房子。”

“其实只有两栋。我和我的邻居柯根。他们一直生活在那里,我只是短租几个月。”

“嗯,很好,哈珀先生。我们直奔主题吧,您想知道什么?”

面对这个问题,面对道格拉斯警官严肃的脸、她的军衔以及威严的气势,我意识到自己说的话将显得多么幼稚。

“是这样的……一天吃晚饭的时候,有当地的邻居聊到了安全问题。据说这一带有犯罪团伙出没,比如东欧盗窃团伙之类的。总之呢,我独居……不过现在我的两个孩子来了……好吧,我在想,您认为我应该安装报警系统或者……”

席亚拉·道格拉斯嘴角上扬,勉强挤出一个笑容的弧度。

“哈珀先生。我不能给你安装报警系统的建议,但我可以告诉你的是的确发生过盗窃案,不过大多在无人居住的避暑山庄,而且被盗的也是一些不值钱的东西。两周前莱特肯尼附近发生了一起盗窃施工材料的大案,两个爱尔兰犯罪嫌疑人被逮捕。不过没有东欧人。”

她双手交叉着沉默了一会儿,用一种“够了吗”的表情看着我,但我还不打算将屁股从那把塑料椅子上挪开。

“那么您听说过郡外发生过类似的事情吗,比如关于一辆盗窃团伙的商务车的国际逮捕令。”道格拉斯警官应该会以为我是一个私家侦探,或者仅仅是一个无聊的游客,正在等老婆做完头发。

“没有,先生。” 她回答说,“这里是多内加尔。我们非常幸运地没有遇到过这样的问题。如果你对这样的故事感兴趣,你应该去南欧之类的地方看看,那里有钱人多,有真正的犯罪。这里的人只会偷铜、等离子电视机、汽车,然后卖给收废铁的。所以呢,哈珀先生,您可以安然入睡。还有其他问题吗?”

她看着我,手指不耐烦地敲击着桌子。

“最后一件事。您接到过特雷莫雷海滩的报警吗?”

“您的意思是指两套房子中的一套?”

“是的。”

“我可以帮您查查,但您知道吗?我开始怀疑您问我这些问题另有原因。”

“什么意思?”

“有什么想告诉我吗,哈珀先生?您似乎很好奇这些房子的历史,难道是您的邻居有什么问题?”

我很想告诉她一切,但迅速忍住了这种冲动。我怎么告诉她呢,告诉一个警察你因为做噩梦跑到警察局来了?这听上去倒像是精神出了问题,现在正好两个孩子在我家(而我最近离婚了),这倒是能够很好地引起警察的注意。

“也许是一个人住在大房子里比较孤独吧。”最后我开口说,“中介告诉过我这一点,但我没理会。有时在夜里听到一些奇怪的声音,我睡不着,再加上老听到一些有关盗窃团伙的传闻。可能在心底里我还是一个城市人吧。”

道格拉斯盯着我,并不是特别相信我说的话的样子。

“这种事情有时会发生。”她终于说,“特别是孩子们来看您,您比平时更加警觉。放松些,哈珀先生。那些声音应该就是羊吃草的声音或者风声。这里可是多内加尔,我们可以开着房门睡觉。”

7

我很高兴那天中午当我敲开了柯根夫妇家大门的时候,玛丽不在家。里奥告诉我玛丽在克兰布朗专心筹备下周四的露天电影之夜。

“你把你家的小可爱们放哪里了?”他问。

“和朱迪在镇上,去港口看海豹了。”

“来杯啤酒吗?”他站在厨房门后问,“现在喝酒有点儿早,但是我出去了两小时,现在口渴。”

“去悬崖边上了?”我提高了音量,因为里奥正在冰箱里翻找。

“是的,先生,”他喊道,“从这里到莫纳汉。我发现空气很潮湿,希望电影之夜不要撞上下雨。”

他从厨房里拿出两罐喜力啤酒,我接过来并说了声谢谢。

“我听说你可是电影之夜的主角,你准备好演讲稿了吗?”

“呃,说实话,没有。我会讲一些关于住在小镇里的美好感受,来自简单事物的灵感……我也不知道,或许可以从书上摘一些来讲。”

“小镇子,大地狱,这是我的看法。现在好事者劳拉正在四处说我们是有钱人,因为我们在考虑买帆船。不过弗兰克是个好人,他一直在给我一些很好的建议。说不定我哪天就会把房子卖了。你知道吗?我特别想买一艘帆船。”

孩子们不停地谈论在船上的感觉有多好。里奥说在孩子们回阿姆斯特丹前我们也许可以再出海一次。孩子们一个多星期以后就要回去了。

我们坐在壁炉旁的沙发上。

“他们回去你会很难过,对不对?”

“是的,非常难过。” 我说,“他们才刚来,却要走了。”

“这一点也不令人意外,皮特,他们是如此可爱。他们还那样崇拜你。但是不管怎样,你会尽快回去的,对吗?”

“我想是的。”我说,“等我写出一些东西,然后就必须做决定。也许回荷兰,只要是阿姆斯特丹以外的地方。我在哈勒姆有一些朋友,也许可以定居在那儿,这样的话,也许我每周都可以去看看孩子。”

里奥喝了一大口啤酒。

“我会想念你的,朋友。”

“我也会想你们的,里奥。不过我还会在这里待一阵子呢。你和玛丽呢?你们还没在这里吹够冷风吗?准备把定居泰国的梦想推迟到什么时候?”

“呃……”他笑了,朝我挤了挤眼睛,“不知道,皮特。人有很多梦想,但随着时间的推移,人会慢慢变老,你的梦想会逐渐变成一件精美的瓷器,你除了欣赏它,给它扫扫灰尘,什么也干不了。我也不知道我们会不会离开这里。玛丽已经爱上了这个地方。老婆喜欢哪里我们就跟到哪里,对吗?”

我默默地点头。然后注意到里奥看我的眼神。

“朱迪呢?如果你不介意我问你的话,朱迪在你未来的计划里吗?”

我笑了,喝了一大口啤酒。天哪,来这里问问题的人应该是我。我看着他,想用我的微笑和眼神代替回答,但他似乎一直在等我开口。

“我不知道。她在这里很幸福,商店就是她的全世界。说服她可不是那么容易。”

“或许只是你开口求她的问题。”里奥笑着说,“如果说我脸上成堆的皱纹教会了我什么,那就是只要你大声说出心里所想,事情就会按照你所希望的轨迹发展。她是个很了不起的姑娘。”

“我也这么觉得。” 我回答说,“每当我看到她和孩子们在一起的时候,我会想到其他一些事情。我害怕发生同样的事情,你明白吗?”

“明白……”

他正想说什么,突然厨房里的电话响了,他进屋去接电话,一会儿回到客厅。

“该死的天然气服务。如果他们故意这样停气的话就太差劲了。他们说一周后才会有气,而我两天前就已经没气可用了。幸运的是现在是夏天。不管怎样,我要去‘安迪家’买几罐发电机用的汽油。你现在打算做什么?”

我的手指用力地掐着啤酒罐。

“其实,里奥,今天我来是想和你谈件事儿。” 我说。

里奥皱了几秒眉头,但随后笑了。

“是我的错觉还是你真的变得很严肃?来吧,不管是什么,说吧。”

“你确定吗?”我说着,从衬衫里掏出万宝路,抽出一支烟递给他,“这得说好一会儿……”

“有这么严重吗?”

“嗯,我刚从邓洛伊回来,和警察谈了谈。”

他愣住了,一口气喝光了啤酒,接过香烟。

“说吧。”

就像憋了很长时间的忏悔者,我把整个故事暴风雨般地一股脑儿全倒出来了。所有的一切在我眼前一幕幕闪过,无比清晰与笃定。都柏林父亲家里的报纸,前天晚上发生的事,敲打在门框上的门,另一个山头上的亮光,“比尔之齿”上疾驰的商务车,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以及闪着冷光的长刀。

当我在回忆所有故事的时候,我心里默默希望里奥能插个话,讲个笑话或者反驳我。但是他没有。他陷入巨大的沉默中,从他脸上只能看到凝重。没有丝毫担心、恐惧或者怀疑。他逐字逐句地听我讲,像是要记下我说的每一个字。当我讲述完后,唯有大海和盘旋在屋顶上空的海鸥填补着笼罩在我们两人之间的寂静。里奥窝在沙发里看着我,双手交叉在胸前一动不动。那一刻,就算他一拳揍在我脸上我都不会感到一丝诧异。

“你怎么看?”说着,我又点燃了一支香烟。半小时之内,我面前的烟灰缸里已经积攒了四个烟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