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吧,你还等什么呢?你知道你无法控制。

我抬头看了一眼楼梯,交谈声和笑声仍在继续。楼梯老旧得一有人踩上去就会吱吱作响,一旦有人上来,我将有充裕的时间来收拾残局。而至于小可怜杰普,还没传来坦克开过的噗噗声。

如果你是一个做过恶作剧的小孩,此刻的心情应该跟我一样。

当我展开纸卷的时候,绘画的柔软香味扑鼻而来。画幅不大,长约50厘米、宽约40厘米。这是一个孩子的肖像,一个几个月大的婴儿。孩子躺在类似棉团或者浮云上,他的表情是快乐祥和的,整个画面给人一种平静的感觉。孩子的脸画得极其细致,明亮的眼眸凝视着站在画前怔住的我。

虽然我知道自己已经越界,应尽快物归原位,但实在难以将视线从画上挪开。画面的右下角有一个签名,我以为会是M.柯根并且“柯根”的首字母“K”应该是连写的,正如玛丽在所有画上的签名一样。但是这次不同,签名是另一个名字——“琼·布兰查德”。

琼·布兰查德,会是谁呢?很明显是另一位画家。会是镇上另一位女士吗?但是他们夫妇为什么藏着一幅别人署名的婴儿肖像画呢?

“楼上一切都好吗?”

里奥的声音从楼下传来,我打了个哆嗦,赶紧卷起画纸,往里一扔,但是掉了下去。

“是的……不太顺畅,”我把画放回原位,然后我探出头对下面的里奥说,“不过不太严重。”

“好的,别着急啊,” 里奥开玩笑地说,“告诉杰普甜点已经上啦!”

“我会转告他的,有点额外的动力总是好的嘛。”

我转身走向走廊尽头,正打算敲杰普的门问问看问题是否已经解决了,突然瞥见有什么东西掉在书架前面的地板上了。原来是一张剪报。

大概是我翻书的时候从某本书里掉下来的吧,又或者是被卷在那幅画里面的……我捡起来仔细看。这是半张报纸,可以看出是被人悉心剪下的,从报纸的一边可以看到东方文字的广告片段,另一边剪得很平整,可以看到一则新闻:

2004年12月14日,东京

东京湾附近飘着一艘无人帆船。

初步断定船员是一对定居在东京的美国夫妇,目前已在一起绑架案中遇难。

吉姆·雷恩斯福德,东京。

救援大队于星期二中午在距东京市区50英里的东京湾附近发现一艘漂浮的帆船,上周当局确认其失踪,救援直升机发现船上空无一人,整个下午都在搜查船上那对定居东京的美国夫妇。

船长29英尺,于周日下午两点起宣布失踪。码头工作人员报告称这艘帆船在“没有提交超过一天航行备案”的情况下出航时间已超过一天。

一位渔民向海上救援警察报告说有一艘帆船漂浮在海面上,下午证实就是“愤怒号”,随后警方通过备案登记册查到了该帆船的驶离港。

虽然不能明确船员失踪的原因,但从东京湾这两天良好的天气情况以及海警对船只的初步分析来看,目前已排除海上事故的可能性。初步判定为一起绑架案,其他细节并未透露,但警察说他们“仍必须彻查船只,如果是海盗所为,那么接下来一定会提出赎金要求……”

卫生间水箱的哗哗声把我惊醒,我连忙把报纸对折起来,塞到书背后放那幅画卷的地方,暗自希望报纸原本就是从那里掉出来的。我把手背在身后,等待杰普从洗手间里面出来。

“我好了,爸爸!”杰普说着走出洗手间,脸上洋溢着无限轻松和满足的表情。

我还没从刚才的新闻中回过神来,敷衍着给了他一个祝贺。

回到餐桌上,我尽量掩饰刚才发生的事对我造成的冲击,但是还是显露在脸上,被朱迪发现了。她在桌子底下掐了一下我的大腿,小声问:“你怎么了?”我朝她笑着摇摇头。一小时后,我们三人都开始哈欠连天,于是决定回家。

回到海边的房子,杰普和贝阿特丽斯抱怨说床太凉了。的确,一周前铺好的毯子和床单已经变得潮湿,所以我下楼给他们准备些热水袋。在我拿着热水袋回到房间的时候,他们已经精疲力竭地睡着了。我把热水袋放在他们脚下,坐在杰普床边上看着他们。

我看了看表,已经过了午夜。从理论上讲我也应该累了,前一天晚上没有睡好,今天一路从都柏林开车回来,吃了一顿丰盛的晚餐后,我本应精疲力竭,然而奇怪的是我却没有丝毫困意。

我走到客厅,坐在沙发上打开苹果电脑,打开谷歌主页,输入以下几个词:

“布兰查德”+“柯根”+“东京”。

我在找什么?一种关联吗?试图确认一个奇怪的理论吗?

……一对美国夫妇居住在东京……

如果比想象的更简单呢?也许那对美国夫妇是“另一对”呢,是他们的朋友或熟人?呃,对了,你记得里奥在他的故事中提到过东京吗?

接下来的两个小时,我都全身心投入到在网络上用不同的词语组合进行搜索——“布兰查德”+“柯根”,“东京”+“骚动”+“柯根”,“帆船” +“柯根”,“失踪帆船” +“东京” +“里奥·柯根”+“玛丽·柯根”……但并没有搜出实质性的有用信息。

在加州纽波特海滩有个叫理查德·柯根的人,他拥有一个帆船出海的个人网页。我还发现一对居住在马提尼克岛的布兰查德夫妇,一个40多岁的男人和一个年轻的女孩,出现在多张加勒比海上帆船的照片上。但没有一张照片里的人像里奥或玛丽。

搜索引擎给我列出了名叫里奥·柯根的几个人,但他们都不是我的那位邻居。有一位里昂的画家,还有一位纽约的律师。我点击他们的Facebook和LinkedIn的个人资料图片,没有一人(至少在我浏览的前100或200条中)有一丝一毫地像我的邻居。玛丽的情况也是这样。结果并不令我感到意外。现在许多人避免将自己的个人信息泄露在网上。

我结束了对邻居枯燥乏味的搜索,开始搜索自己的信息。“皮特·哈珀获得英国电影和电视艺术学院奖最佳配乐奖”,这是两年前了……“皮特·哈珀被列入现代作曲家名录”,这也是该死的两年前的新闻……最后,我搜索“克莱姆”,让我吃惊的是她居然注册了Facebook账户,上面展示着她和尼尔斯近期的美好旅行,和我在一起时,她却从来没有这样过……难道我给她丢脸了吗?

突然一张照片跳入眼帘,照片的背景是热带海滩,可以看到热带主题的鸡尾酒,他们在正中间亲吻。这让我愤恨、嫉妒,我感到自己受伤的虚荣心在胃里翻江倒海,索性合上电脑走上楼。我扫了一眼孩子们的卧室,杰普已经移动了位置,贝阿特丽丝姿势没变,睡得正酣。你甚至可以在她的可爱的肚子上用纸牌搭一个小房子,第二天早晨一定会安然无恙。刷过牙后,我倒在床上,盯着屋顶发呆。我想跟里奥谈谈关于油画和剪报的事,我可以说自己是偶然发现的(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但转念一想这未免也太过荒谬。画妥善地保存在书架里,是我有意翻看的。这就好比我承认自己翻看他老婆装内衣的抽屉,友谊一定会戛然而止。所以我决定闭嘴。也许我可以以另一种方式来谈论此事,又或许事实上这一切都不重要。

想着想着我就睡着了,做了一个梦。

梦里出现了一个繁星满天的晴朗夜晚,我在客厅里弹奏钢琴,窗开着,大海的声音传进屋,与音乐完美融合。

那是一段非常棒的旋律,我也不知道灵感来自何方,但可以肯定的是它是这很长一段时间我能谱出的最好的曲子了。我的手指漫步在钢琴上,准确地弹奏那段仿佛已经练习了多年的陌生旋律。旋律发自内心,流入指尖,我想:我终于又回来了!我应该把它写下来,不能忘了……但我又如此地确定,弹奏的旋律来自我的内心,绝不会被忘记。

我应该打电话告诉帕特,就算是吵醒他我也不在意,他应该会非常高兴听到我说皮特·哈珀又回来了。我的双手和我的思想重新做回了朋友,我的小工厂又开工啦!我觉得自己再也不会重复那些沉闷的下午,因为我再次找到了灵感的源泉。

但随着旋律的推进,有一个键突然哑了。它只能发出一个沉闷的低音,像一把锤子击中手指的声音。

接下来又一个键坏了。

咚,咚,咚。

我低头看向琴键,发现键盘上鲜血淋漓。

键盘很脏,我的手指的血印到处都是,我把双手翻过来,发现手掌上全是血,但没有伤口……那么这些血是哪里来的呢?我按下一个琴键,只见缝隙里冒出红色的血水,一直滴到地板上。

我惊愕地起身,凳子翻倒在地上,发出大铁锤砸地般的声响。

钢琴盖是合上的,但我从来没有合上过。我慢慢地走近盖子,摸着它的边缘小心翼翼地抬起来。我意识到出事了。金色的边框呢?我只看到黑暗的内箱,我把手伸进去,碰到热乎乎的液体。整个琴腔里全是……

我的上帝!

血……

我慢慢抬起琴盖,努力往里看,只见鲜红的血泊里躺着一具赤裸的身体。

是手脚被捆绑着的朱迪。

“帮帮我,皮特!” 她呻吟着,“他要回来杀了我。要么今天要么明天,求你帮帮我。”

我整个身体开始颤抖,“我会带你离开这里,朱迪,我来救你。”我试图找到支撑琴盖的金属棒,但是怎么也找不到……

“求求你,求求你……他是魔鬼,他只会玩弄我一段时间,完事后就会杀了我,把我切成碎片。”

突然,我感到客厅里有什么东西。我合上钢琴。朱迪仍在里面说着可怕但毫无意义的话。我转过身来,发现客厅中央站着一个人。

“没时间了,皮特。”

她秃着头,皮肤上那些可怕的黑点使她看起来像一个怪物,一具骷髅,像一个化疗病人在生命中最后几天的样子。

“妈妈?”

她穿着那件她在家总穿的绿袍子。尽管她的模样很可怕,但是眼神中透露出来的悲悯和温柔使这个噩梦突然变成了一个美梦。在我还没来得及靠近她,在她消失在空气中之前,她张开嘴,说:

“离开这所房子,皮特。”

3

随着夏天来临,小镇因为游客的到来忽地热闹起来。公路开始变得生机勃勃:大篷车、汽车和摩托车在海岸沿线来来往往。“安迪家”不仅增加了食物储备,还开辟了一个专门的烧烤区,在这里可以买到准备一个快乐的家庭聚会所需的所有东西。现在“安迪家”永远有三四个人排着队在进行采购。另外,小镇里随处可见新面孔,听到新口音。除了科克人独特的口音,还有英国、苏格兰、北美,抑或北边某种都柏林口音。而整个冬天都像一个孤独避难所的费根酒馆,现在每一天都充满了生机与活力。基思·道格拉斯在后院搭了一间啤酒屋,四周围绕着啤酒桶,你可以坐在这里舒服的椅子上抽烟。

住在海边别墅的头几天,一切都是那么幸福和平静。每天早上,我会在孩子们起床之前为他们准备一些烤面包、煎鸡蛋和熏肉。我们一边欣赏宁静的海上风光,一边坐在院子里吃早餐,然后再去海滩边嬉戏。如果遇到刮风,我们就沿着岸边散散步。杰普找到了一张渔网,他喜欢在岩石洞下面收集贝壳、石头和海蟹之类的东西。不出我所料,几个星期后他又热衷于到小山洞里寻宝,幻想着可以在里面发现宝藏。(里奥说里面有僧侣藏的宝藏,不是吗?)如果天气热了,我们甚至下海洗澡。杰普热爱下水,总得游到水齐脖子深的地方才肯罢休,直到皮肤泡皱了才出来。三天后我去邓洛伊给他买了一套潜水服,虽然天气不错,水温一直保持在16度,但我也怕他感冒。相反地,贝阿特丽丝更喜欢裹在毛巾里看书。我们第一次正式拜访朱迪的时候,她送给贝阿特丽丝《暮光之城》第一部,她已经完全陷进去了,花了两天两夜看完了第一部分,我不得不逼她早点把灯关了。我呢,则开始尝试玩在院子屋檐下找到的冲浪板,虽然现在我还不能双脚站立冲浪,但是至少已经能保持跪姿,还能在被浪打翻之前向孩子们打个招呼。

朱迪习惯下午出门,我们常常一起散步。我们经过漫长的沙丘小径,脚边是草和沙,这是温暖的夏日午后消遣的好地方。朱迪和贝阿特丽丝习惯走在我和杰普前面几米,她们总是有说有笑……看起来相处得十分融洽。杰普和我则按照我俩的方式走着:寻找小动物,捡捡木棍,收集一些奇形怪状的小石头,通常我会把这些放在一个袋子里。自从里奥给他讲了维京海盗和修道院僧侣的故事,他就坚信我们会偶然发现被埋藏的宝藏。他会朝着在沙滩上看到的任何闪闪发亮的东西跑去,然而很多次捡回来的却是碎酒瓶,我不得不勒令他赶紧扔掉。

霍利亨夫人商店和“安迪家”争相售卖海滩用具,所以朱迪这周非常忙碌。周二她向我借沃尔沃汽车去邓洛伊拉个大订单:小塑料铲子、桶、耙子、吊床、沙滩伞、泳衣、太阳镜、T恤、短裤……

“这些通通能卖掉吗?”我问。

“夏天的人都很疯狂,况且今年天气看起来不错哦。”她回答说。

天气预报确实预测了七月和八月上旬的好天气。尽管可能会有一两次暴风雨,但是总体上来说还是不错的。

“小概率情况下会有暴风雨(可能在某个午夜突然有乌云、雷鸣和闪电),但总体来说天气不错。”

一天,卸完货物后朱迪来还我的车,我便邀请她留下来和我们一起共进晚餐。傍晚时分,星星初现。孩子们正在院子里玩飞盘,我和朱迪一边准备晚餐一边闲聊。这是一个非常温馨的时刻,她和孩子们都在我身边,我们住在一所面朝大海的房子里,一起准备丰盛的晚餐,饭后我们会一起看夜场电影。我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在这样的场景里,我的脑海中的克莱姆正在逐渐被朱迪替代,是她在弥补我那支离破碎、我十分怀念的家庭生活。但无论如何,我很享受这种感觉,确切地说,我感觉幸福。这对我来说是很久没有过的一种新鲜的感觉。

不过当孩子们回到屋子里,我们就没那么亲密了。

“啊,这是熊抱吗?”当我从背后抱住朱迪的时候,她惊讶地叫道。这时,杰普和贝阿特丽丝已经走远,“你小心点,万一被他们看到……”

“我有点情不自禁。”我说,“你今晚为什么不留下来呢?”

她摇了摇头:“我们已经说好了,皮特。”

是的,我们已经谈过了。这听起来很有道理:有孩子在家里,她在这里过夜会感到别扭。对我来说也不容易,不过也许孩子们已经有心理准备了。毕竟克莱姆和尼尔斯也同居了。我肯定孩子们已经看过尼尔斯早晨穿着睡衣、蓬头垢面地刷牙的样子。朱迪应该比那个形象要雅观一些。

“但是有时候我们也应该……”我在她脖子上亲了一下。

“他们问你什么了吗?”

“没呢,还没有。但是他们会问的,我了解他们,他们的小脑袋里面一定在思考这个问题呢。”

“你打算怎么跟他们说呢?”

“我怎么知道啊,说我们是好朋友……呃,我不知道。我们算什么呢,朱迪?情侣吗?”

她低下头,继续在砧板上切番茄片。

“我知道了。”我继续说,“可能这个词有点严肃,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