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家音乐学院的学位证和体育奖杯上已经落满了灰尘。将他们安放在儿童床上后(杰普睡在爸爸为他在地板上铺的小床垫上),我试图从旧书柜里寻找一本故事书读给他们听。贝阿特丽丝说不用找书了,他们的iPad里有卡通片。“我们在家一直这么做。”
“爷爷的房子里有无线网吗?”她问。
“无线网?我不知道……应该没有吧。”
“好吧,我去偷邻居的网用。”
还没等她的父亲张开嘴反对这个主意,贝阿特丽丝已经找到了一个开放的网络,并已连接上,开始检查电子邮箱、WhatsApp和Facebook账号(她的一个叫安妮可的朋友上传了一窝小猫的照片)。
我陪了他们一会儿,他们便开始看卡通片。我猜克莱姆大概早已忘了我们给孩子讲故事的老习惯,或者说,孩子们不再感兴趣了。没过多久,杰普渐渐倦了,贝阿特丽丝也睡着了。我便悄悄地离开房间回到楼下。
父亲坐在舒适的沙发上看电视,沙发靠着的窗户正朝着自由街。这几年来他应该每天都是这么过的吧,我想。一个人维持着生存所需,没发胖也没有消瘦,但是头发已经全白了。穿戴整齐,但看得出,穿的仍然是妈妈还在的时候买的旧衣服。想到这儿我的内心已经泣不成声,但是表面上,我仍然努力微笑着。
我坐在餐桌前的椅子上,递给他一根烟,但他说已经戒掉烟和酒了。“你妈妈从来都不喜欢我抽烟喝酒。”我尊重他的新原则,把烟揣进了大衣里。我问他想不想喝茶,他点头。我便去厨房烧水,我瞥了一眼冰箱和橱柜,结果没有太令人震惊。里面放着食品、罐头和一些水果,没有酒,一切都整洁有序。上帝保佑,我的父亲依然神志清醒。母亲去世后,作为他唯一的儿子,我的内心常常愧疚挣扎,也许我应该更亲近他,每分每秒地照顾他。但是,和克莱姆的婚姻失败后我回到了都柏林,我意识到,如果我回到都柏林和父亲生活在一起,将摧毁我内心仅有的自尊。
我端着在阿姆斯特丹买的粉红色的旅行纪念茶壶和两个杯子。那是贝阿特丽丝的洗礼日那天,我的父母买给她的。她是我父亲唯一认识的孙女,后来杰普出生的时候,父亲只是通过照片和电话认识杰普,直到我们带他回来见爷爷。自从妈妈去世后,没有什么能让他离开都柏林,确切地说是离开这所房子。
我们喝了茶,不痛不痒地聊了一会儿。然后他问了我关于克莱姆和离婚的事情。我跟他讲了克兰布朗、新朋友和新房子的事。我省略了朱迪的部分。我开始谈论我的创作问题,但他从来不感兴趣(也许对于爱尔兰铁路的前雇员来说这的确是一个十分无聊的话题)。“孩子们怎么办?”他问,“他们是最受伤害的,你要记住,皮特,如果你们利用他们来进行战争,上帝是不会原谅你的。”
上次我告诉他贝阿特丽丝换了新学校,也提到了她在旧学校的问题(虽然克莱姆的出发点并不是太错,因为社区学校已经成为毒品、斗殴的摇篮)。上次我还问他过得怎么样了,他说这不需要操心。“看看你的周围,孩子,一切都是你的母亲离开时的样子,而我也一样。每天下午在沙发上度过。有时我也去酒吧喝上几杯,开心开心。然后我回家打开门……有时候我会幻想着你妈妈在家,听到我回来,她会用音乐般美妙的声音叫我的名字。
“我希望她能给我一个拥抱,因为她总是这么好脾气,能驱赶我脑海中所有的魔鬼。我想象着她在我身旁,一边看电视一边默默地织围巾,正如我们共同度过的千万个枯燥而幸福的夜晚。你想知道我过得好不好吗?如果我有胆量,我想挖出我的心脏,我想在铁轨上奔跑,或者把头塞进烤箱里。但是我不能,因为她要我继续活下去,但我活得好艰难。我住在自己狭隘的洞穴里,等待末日降临那一天。你能明白吗?”
短暂的沉默,整个房间里只剩下电视的背景音乐。
“两个星期前,我出了点事故,”我开始说,“没什么大碍,我在海边的别墅附近被闪电击中了。”
父亲的目光从电视上转过来:
“该死的……你……”
“我很好,只是有点头疼,但医生说这是正常的。我是幸运的。疼痛进来后会出去,就像子弹一样。 ”
“啊,皮特,我很高兴你没有大碍,”他说着,拍了一下我的肩膀, “你可以去买张彩票。”
“是的,他们也这么说,”我笑着说,喝完了杯中的茶,“但你知道奇怪的是什么吗?那天晚上我离开家之前,有一种不好的预感。好像我内心有什么东西告诉我‘今晚不要出门’。”
我的话落进了空气中,电视里帕迪·莫洛内的长笛填补了沉默。我的父亲僵硬地盯着电视,眼睛一动不动。
“爸……你听到我说的话了吗?”
“是的,”他最后说,目光并没有从电视上移开,“预感,你的意思是就像你的母亲一样,对不对?”
“嗯……是的。”我回答,“我是这么认为的。但当然,我知道你不信……”
“这是真的。”他打断我,“你妈妈有一种天赋,我猜想你也有,一种第六感,或者类似的东西。”
我难以置信地眨了眨眼,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我看着我的父亲,发觉他的眼睛里含满了泪水。我觉得我的脸颊和喉咙开始燃烧,这是回忆母亲的代价。
“我总是拿这个事情开玩笑,你知道吗?每当她跟我讲你的叔叔文森特和那枚纽扣的故事,我总爱唱反调。”他说,“在一个家里,总要有人活在现实里,去抵消这些疯狂的言论……我承认,起初不相信她,但科克的航班事故发生后……你知道我是什么意思吧?”
“是的。” 我说。
“事情确实如你妈妈所说,那天早上她哭着醒来抱住了我,告诉我她在梦里看到的葬礼。中午电台播报新闻的时候,我正在车站工作,不得不走出房间透气。我当时吓坏了,你知道吗?我怕你妈妈……生病什么的。所以我一直回避这个话题,但它的确是真实的。现在你告诉我你的事,我猜你可能遗传了她的……‘天赋’。毕竟,你妈妈也是从她的家族遗传得到的。这就像某种东西一直遗传了下来。”
他的话回荡在我的耳边,一股寒气贯穿我的身体。父母遗传给孩子,那么如果杰普和贝阿特丽丝……
父亲继续安静地看电视,仿佛想看完某一集。其实我不认为他正在聚精会神地看电视,只是没有话要跟我说了。半个小时后他起身关掉了电视,并说要上床睡觉了。
“我给你留了两条毯子,”他指了指壁炉前的沙发,“如果你冷可以打开壁炉,或跟我再要一条毯子。你知道你妈妈对毯子的热爱,我的房间里还堆着二十多条在那招蛾子呢。”
“晚安,爸爸。”
父亲从我身边走过,捋了捋我的头发:
“你也是,儿子,有时间去理理发吧,呃?”
“你在……开玩笑吧?”
我躺在沙发上,裹着羊毛毯,闭上了眼睛。本以为一天的奔波之后我会昏睡过去,但我的身体拒绝投降,再加上,隐隐作痛的脑袋,一切都令人沮丧,瑞恩医生也拿我毫无办法了,就算开出药房里最“毒”的药也无法缓解我的痛苦。那么我接下来应该怎么办?那个贝尔法斯特医生的名字最近几天都我脑海里盘旋,但我不想毁了本该和孩子们共度假期的计划。上帝啊,我继续忍耐吧。
我从外套里掏出香烟,用毯子盖住肩膀,来到小花园里吸烟。这是一个晴朗的月夜,我一边抽烟一边望着远处在星空映衬下都柏林房顶上歪斜的烟囱。回到房间的时候我恰巧经过那架古老的立式钢琴。我坐在凳子上打开琴键盖,象牙和木头的陈旧的气味飘进我的鼻子,将我带进回忆中。
音乐家?赶紧停止你的胡思乱想吧,皮特·哈珀!你是裁缝和铁路工人的儿子,你知道吗?我们家没有贵族!你的身体里流淌着工人的血……别想逃脱你的命运!别做白日梦啦,还是踏踏实实学一门手艺吧。这是你的错,孩子妈,都怪你把那些疯狂的想法塞进孩子的脑袋里。
我在凳子下面发现了一本旧乐谱,上面匆忙潦草地记录着旋律。
是的,妈妈。我抚摸着我的早期作品,感觉眼里流出了苦涩的泪水。都是你的错,所有的一切。
也许是烟草或者分心缓解了我的疼痛,我躺在沙发上,在这件旧家具上辗转几次之后终于合上了眼。
不一会儿我醒了,我睁开眼睛,只见月光洒满了房间。我闻到一股刺鼻的烟味。
我抬起头来,看到餐桌上的烟灰缸里,烟头仍在黑暗中冒着烟。我记得自己的烟头已经扔在花园的垃圾桶里了,这只能是父亲的。但是爸爸,他不是说不会再在屋子里吸烟了……
我重新躺回沙发上,突然瞥见烟灰缸旁边有些别的东西。我站起来,走到桌子旁,桌上还放着一个威士忌酒瓶和半空的酒杯。桌子的中间摊着一张报纸。
我有些隐隐担忧,父亲半夜起来喝酒,难道不记得我正在客厅里睡觉吗? 但我的注意力慢慢地被报纸所吸引,这是一份《爱尔兰时报》,在月光的照耀下,我看清了新闻的标题:
多内加尔惨案
一场暴力犯罪夺走了平静小镇克兰布朗四个人的生命。
一根香烟仍在烟灰缸里燃烧,薄薄的烟柱升入房间阴暗的空虚中。然后,我注意到,这酒瓶完全是空的。
告诉我这只是一个梦。
这张占据了封面的三分之二的照片非常暗,但我还是能辨认出一名站岗的警察的身影。这是在海岸附近的某个地方,可能是任何一个地方。我能清晰地分辨出的是爱尔兰警察脚下白床单遮住的四具尸体,像四个幽灵。照片的近处是警察用来保护犯罪现场的塑料带子。
任凭我凑得再近,我也无法看清楚图片下方的小字。新闻的内容也同样如此,那些字都太小太模糊了。我再次仔细端详那张照片,发现自己非常熟悉,这是里奥家的屋顶吗?我的喉咙想大声尖叫,尖叫声足以穿透墙壁和窗户,叫醒整个城市。我立刻跑到门口找电灯开关,我要读这条新闻,却又非常害怕我即将读到的内容。也许里奥、玛丽和……难道朱迪也……
但父亲为什么一个字也没跟我提呢?难道他不知道我就住在那儿吗?难道是今天下午发生的事?什么时候呢?
我摸到了电灯的开关,霎时间光亮让我无法适应,我感到头部一阵刺痛。我靠在墙边,直到能够再次睁开眼睛。
就在这时,我注意到眼前有些不一样了。
眼前是明亮的房间,我回到桌子旁,只见桌子上是空的,没有报纸,没有威士忌,也没有香烟,只有一直摆放在桌上的老桌布和用假花装饰的装餐巾纸的瓷盒。
2
“告诉贝阿特丽丝该我玩了。”
“iPad是我的。”
“但妈妈说我们一起用!”
“贝阿特丽丝,求你了……”
伴随着弗利特伍德·麦克合唱团的音乐,我们一路向北。后座上我的两个小鬼在争论这电子产品的归属问题,而我则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安静地开车。
你什么都没看到,一切都是因为那该死的闪电,医生都说了幻觉很正常,会逐渐消失的,你必须要像个成年人一样处理这件事。难不成你想因为几个噩梦毁掉孩子们的假期吗?
“好吧,等我玩完这局就给你,稍等一分钟。”
“你这局已经玩了半小时了!”
“哎,你别太过分了,再说了你也没有表,你怎么知道时间?”
但爸爸承认了妈妈确实可以看见幻象,能预知未来。我还记得那个声音告诉我晚上不要离开家,也许我看到的这些幻象是……是……
当我们终于驶离了劳斯郡,我几乎已经快要理清那张报纸的含义了。一个小时之后,我心中已经有答案了。“这是电击引起的超现实梦魇。”我应该开始服药,或许我真的应该去咨询一下医生给我介绍的心理学家——考夫曼。等过了这段时间孩子回家后,我就打电话给他。但现在我唯一要做的就是专心开车,安全地把孩子们送到海边的房子里,尽你所能给他们提供一个愉快的假期。他们已经度过了糟糕的一年,你还记得你开口向他们解释整件事时他们的表情吗?“有时候两个成年人不想继续一起生活了……”“但你们不是两个大人,” 他们的眼睛似乎在说,“你们是爸爸妈妈,是我们世界的地图,除了你们,我们没有别的了,你们明白这意味着什么吗?”然后是新房子,新学校……多亏他们的父母以及成年人所谓的感情和归属,他们吃了太多苦。因此,你得停止那些荒谬的想法,别再有恐惧,好好地做一个父亲该做的事,别再次让他们失望了,皮特·哈珀。
大约下午六点,我们终于回到了家。此刻的海景蔚为壮观,一些罕见的椭圆形的云朵栖息在海洋上空,就像外星飞船一样,四周装点着黄昏时分最后一道彩色阳光。金色的海和粉色的沙滩连成一片。就在这美丽的景色之中,我们的房子出现在高高的山上,四周是翠绿明亮的草坪。
“噢,爸爸,”贝阿特丽丝说,“这就像一个梦!”
“是的,女儿。”我轻抚她的脸蛋。
孩子们想立即到海滩上玩,风很大,但毕竟在车上待了这么久,想舒展舒展胳膊和腿是正常的。于是我把车停下来,我们顺着连接海滩的木板台阶一步步朝大海走去。杰普开始敞开外套,像风筝一样逆风蹦跳,贝阿特丽丝也照做,“看啊,爸爸!我要飞了!”
也许是他们嬉闹的、天真的想象力让我忍不住加入他们。我飞快地跑起来,跃入空中,脱掉我的风衣抛入强劲的风中。但风席卷着我,我摔倒在一个沙堆中。地心引力让我很快意识到我不再是一个小孩,而是一个200磅重的42岁的成年人。杰普和贝阿特丽丝跑过来拯救我,他们各抓着我的一只手把我拉起来,我们手挽着手朝着房子的方向走去。
玛丽正在精心地为我们准备晚餐。我们还没走到她家门口就闻到了食物诱人的香味:新鲜的面包、派……杰普和贝阿特丽丝有些害羞,他们躲到我的身后,想变成隐形人。里奥给我们开的门,他向他们伸出了手,“很高兴见到著名的杰普和贝阿特丽丝!”他说。贝阿特丽丝回答说:“我很荣幸见到你。”杰普重复了姐姐的话。 “一看就受过良好的教育,是吧,先生!”他大声说,朝我使了个眼色。
几分钟后玛丽像往常一样穿着得体地出现了。她为孩子准备了两袋“欢迎礼物”。每袋包含一个绘图板、蜡笔、橡皮擦和各种糖果。杰普和贝阿特丽丝在得到允许后怯生生地表达了感谢,便迅速拆开礼物开始在桌上画画。
“要小心哦,不要弄脏了!”我警告说。玛丽撤走了一些老照片和烟灰缸,以便腾出更多空间给孩子们。
几分钟后朱迪也赶到了。听到她停车的声音,我开始变得有些紧张。孩子们听我说起过朱迪,但以为她和里奥、玛丽一样,只是我住在海边的新朋友,仅此而已。我原本打算在开车的时候向他们巧妙地解释,说她是爸爸的一位“非常特殊”的朋友,跟女朋友类似,但一路上没找到一个合适的时机。
里奥为了缓解紧张,便在我们面前消失,去厨房“给玛丽打下手”了。
“你来开门吧?”他问。
不要跑,你这个胆小鬼。我心想,点了点头。
打开门的时候,朱迪也显得有些紧张,我们都没有行贴面礼,反倒几乎同时愚蠢地笑起来。“你想和我握手吗,亲爱的朋友?”我注意到她的妆容和穿着与平日里有一丝不同。她穿了一条黑色短裙和一件淡紫色上衣,给人一种“好老师”的印象,就差一副眼镜了。
她走近壁炉旁的咖啡桌,杰普和贝阿特丽丝正在专心地画画。
“你好,”她伸出一只手说,“我叫朱迪。”
“你好,朱迪,”杰普说,在她的脸颊上一吻(不管怎么说他继承了我哈珀家的基因特质,对美女很有品位),“我叫杰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