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字都没听到。”

“这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故事。”我说。

“卡尔·艾弗森是个英雄——一个货真价实的英雄。他情愿为我牺牲自己。他不是强奸犯。他没有杀那个女孩。”

我迟疑了下才说出我的想法,“但是……这个故事不能证明卡尔是无辜的。”

维吉尔白了我一眼,让我头顶发麻,他紧紧地抓住手杖,似乎因为我的无礼要用手杖打我。我等待着他眼神中的愤怒退却,没有动,也没有说话。“你坐在这里,既温暖又安全,”他嘲笑道,“你根本不知道面对死亡是什么感受。”

他错了。我没有感觉温暖,他握住手杖把手的指节发白,也让我没有感觉特别安全,虽然他有关面对死亡的部分有道理。“人会变。”我说。

“一个人不会头一天跨越枪林弹雨,第二天就谋杀一个小女孩。”他说。

“可是他剩下的服役期,你没有跟他在一起,不是吗?你飞回家了,他还待在那里。也许出了一些事。一些事情拧动了他头脑中的一颗螺丝——让他成为会杀死那个女孩的那种人。你自己也说过卡尔在越南杀过人。”

“没错,他在越南杀过人,但那跟谋杀那个女孩不同。”

维吉尔的话让我想起我跟卡尔的第一次交谈,对于杀人和谋杀之间的区别他的回答十分隐晦。我想维吉尔或许能帮我理解一下,于是我问道:“卡尔说杀人和谋杀不一样。他那么说是什么意思?”我知道答案,但是在我跟卡尔谈这件事之前我想要听听维吉尔的解释。

“就像这样,”他说,“你在丛林里杀了一个士兵,你只是在杀人。那不是谋杀,就像在军队之间有一个可以互相杀戮的协议。那是被允许的。那是你要去做的事情。卡尔在越南杀过人,但是他没有谋杀那个女孩。明白我的意思没?”

“你欠卡尔·艾弗森一条命,无论如何你都会支持他。但是卡尔告诉我两件事他都做过。他杀过人,也谋杀过人。他说他为这两者感到愧疚。”

维吉尔看着地面,因为想到藏在脑中的一些事情脸色变得温和。他用食指的指背擦了擦下巴上的胡子茬儿,点点头,似乎他默默得到了某个结论。“还有一个故事。”他说。

“洗耳恭听。”我说。

“这个故事我不能告诉你,”他说,“我对卡尔发过誓,绝不告诉任何人。我没有告诉过别人,也永远不会告诉别人。”

“不过要是有助于澄清——”

“那不是我的故事,是卡尔的。那是他的决定。他从没告诉别人,没告诉他的律师,没有告诉陪审团。我请求他在法庭上讲讲这件事,他拒绝了。”

“这件事发生在越南?”

“是的。”他说。

“它表明了什么?”我问道。

我的问题激怒了维吉尔,“出于某些原因,卡尔似乎喜欢跟你交谈。我不明白,不过他似乎愿意让你知情。也许他会告诉你他在越南发生的事情。如果他说起那件事,你就明白了。卡尔·艾弗森根本不会杀害那个女孩。”

跟维吉尔会面后,我顺道去了那位公共律师的办公室取剩下的文件,把它扛回家的路上,我的脑子里闪现着两个不同面向的卡尔·艾弗森。一方面,卡尔是一个在丛林中跪下,为朋友挡子弹的人。另一方面,他是一个变态的混蛋,为了满足他不正常的性需求,就剥夺了一个年轻女孩的生命。同一个人,两个面向。我肩上的箱子里,应该有第一个人如何变为第二个人的解释。我爬上公寓的楼梯,那个箱子沉重得让人难以置信。

到达最上面的台阶时,莱拉打开她的门,看见我,指着我肩膀上的箱子,问道:“那是什么?”

“卡尔剩下的文件。”我说,“我刚拿到。”

她兴奋得两眼放光。“我能看看吗?”她说。

自从莱拉读了庭审记录里检察官的开庭陈述后,卡尔的案子成为我的诱饵,让莱拉进入我的公寓,让我可以与她共处。如果说我想深入挖掘卡尔·艾弗森的故事与我对莱拉的爱慕没多大关系,这是在撒谎。

我们进入我的公寓,在箱子里翻找起来,箱子里有几十个厚度不一的文件夹,每个上面标着不同的证人的名字,或者取证、照片、调查之类的标签。莱拉拉出一个标为日记的文件夹;我拉出另一个写着是尸检照片的文件夹。我记得那位检察官在开庭陈述里曾提醒说这些照片十分凶残。我还记得卡尔的公共辩护律师伯塞尔·科林斯说过的话,以及他第一次看见这些照片时的反应。我需要看看这些照片——不是我的作业需要;我需要理解克丽斯特尔·哈根到底怎么了。我需要将人名和脸对应上,看看她长什么样子。我需要测试一下我的勇气,看我是否承受得了。

验尸照片文档是箱子里最薄的,也许包含几十张长八英寸宽十英寸的照片。我吸了口气,闭上双眼,做好最坏的思想准备。我迅速打开文件夹封面,就像撕掉一个绷带,睁开眼睛看见一个漂亮的女孩冲我笑。那是克丽斯特尔·哈根的新生入学照片。她金黄的长发从中间分开,鬈曲在脸际,模仿法拉赫·福西特[2],那时大多数女孩都如此。她的笑容甜美迷人,白色的牙齿在柔软的嘴唇后面闪闪发光,眼神里闪烁着一丝调皮。她是个漂亮的女孩,那种年轻男人想要去爱,老男人想要去保护的女孩。这应该是那位检察官展现给陪审团看的照片,以此让他们为被害者感到痛心。他应该还用到了另外一些照片来让他们鄙视被告。

我盯着克丽斯特尔的照片看了几分钟。我试着去想象活着的她,去上学,为分数、男孩子们或各种各样微不足道的事情而忧愁,对于一个青少年来说似乎难以抵挡,而对于一个成年人来说却相当平淡。我试着去想象成年后的她——从留着一头飘逸长发的新生啦啦队队员到有着干练头发开着小型面包车的中年母亲。我为她已经离世感到遗憾。

我翻到下一张照片,一时间心跳停拍,倒抽了一口气,啪的一声合上文件夹,等待呼吸平稳。莱拉在读她的日记——她读得十分入迷,没有注意到我的震惊。我只看了那图像一眼,就足以让它深深地烙在脑海中。我再次打开文件夹。

我预料到她的头发没有了;烧掉头发并不需要太高温度。我没有料到的是她的嘴唇也烧没了。她的牙齿,在她的新生入学照中亮白的牙齿,从她的颌骨突出出来,被火熏成了黄色。她向右侧卧,露出原本是她左耳、脸颊和鼻子的软化组织。她的脸不过是张绷紧的烧焦皮肤的黑色面具。由于她脖子上燃烧的肌肉萎缩,她的脸扭曲,用怪异的表情回头张望,像是在模仿尖叫。她的腿蜷曲成胎儿的姿势,她大腿和腿肚的肌肉熔化到骨头里,像牛肉干般干枯焦黑。她的两只脚烧得只剩下残根。她右手的手指蜷缩进手腕,塞进她的二头肌和胸部。大火的热量收缩了软骨和筋腱后,她所有的关节缠结在一起。

我能看出那张铁皮掉到她身体的位置,保护她的部分躯干免受大火侵蚀。我强忍住想呕吐的冲动,翻到下一张照片,显示的是克丽斯特尔被翻过身,身体缩成一团。法医把克丽斯特尔的左腕放在他戴了乳胶手套的一只手里。她的左手压在身体下面,肌肤被保护得好一些。法医的另一只手里,在他的拇指和食指之间,捏着那个破裂指甲的边缘,与她左手的其他指甲相匹配。这就是他们从卡尔家到他的工作棚的台阶上发现的假指甲。

我合上文件夹。

克丽斯特尔的家人看过这些照片吗?他们肯定看过。他们出席了庭审。这些照片是庭审证物,很有可能被放大到整间大法庭都能看到的尺寸。坐在法庭里看见这些照片,看到他们的漂亮女儿被烧得面目全非,是什么感觉?他们怎么不冲向隔开旁听席和被告的护栏,撕开那个男人的喉咙?如果这是我妹妹,一个拿着短棍的老法警绝对拦不住我。

我深吸了一口气,再次打开文件夹,看克丽斯特尔的那张入学照片。我感觉我的心率变得温和,呼吸回复正常。哇,我想到,我还从来没有对一张照片有过如此发自肺腑的反应。那个美丽活泼的啦啦队队员与烧焦尸体并置让我为卡尔在监狱里被幽禁几十年感到欣慰,让我为明尼苏达禁止死刑感到遗憾。如果这些照片对我产生了这样的影响,它们对卡尔的陪审团肯定也产生了类似的影响。卡尔不可能自由地走出那间法庭。为死亡的克丽斯特尔报仇,这是陪审团最起码可以做到的。

就在那时,手机响了,打断了我的思绪。我认出了奥斯丁的区号507,但不认识那个号码。

“你好?”我说。

“乔?”一个男人的声音说道。

“我是乔。”

“我是特里·布雷默。”

“你好,布雷默先生。”听见这个熟悉的名字,我笑了。特里·布雷默是妈妈和杰里米所居住的复式公寓的房主,我过去也住在那里。想到这里,我的笑容褪去了。“出什么事了?”

“出了点小事故,”他说,“你弟弟试图在烤箱里加热一块比萨。”

“他还好吧?”

“他没事,我想。他引爆了烟雾报警器。报警器响个不停,隔壁的艾伯斯太太过来察看。她发现你弟弟在房间蜷作一团。他真的吓坏了。他来回摇晃并摩擦他的双手。”

“我母亲在哪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