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确实那么想过,”我说,“那种事情……杀人,我是说,呃,不是每天能遇见的事情。”

“也许比你认为的要更频繁,”他说,“在这栋楼里就有十到十五个人杀过人。”

“你觉得这栋楼里还有十个谋杀犯?”

“你指的是杀人还是谋杀?”

“有区别吗?”

艾弗森看着窗外,似乎在思考这个问题,但与其说是在寻找答案,不如说在考虑是否要告诉我。我注视着他下巴上的微小肌肉绷紧了好几次,之后他才回答。“没错,”他说,“有区别。两件事我都做过,我杀过人……我也谋杀过人。”

“区别在哪里?”

“区别在于希望太阳升起和希望太阳不再升起。”

“我不明白,”我说,“这是什么意思?”

“你当然不明白,”他说,“你怎么能明白?你只是个孩子,一个挥霍老爸的钱买啤酒追女孩的大学生,尽量保持不挂科,这样就可以再混几年。或许在这个世界上,你最关注的莫过于星期六之前是否有一场约会。”

这个瘦削老人的抨击让我毫无防备,坦率说,让我非常气愤。我想起待在我公寓里的杰里米,按下电视遥控器就能让他远离困境。我想起在监狱里的母亲,前一秒请求我的帮助,后一秒就诅咒我的出生。我想起我为是否能负担起大学学费而惴惴不安……我想将这个毫无生气动辄对人评头论足的鸟人从轮椅里扔出去。我感觉胸口气焰翻腾,但我深吸了口气,这是每次我因为杰里米感到沮丧时都学着去做的事情,我不去追究。

“你对我一无所知,”我说,“你不知道我去过哪里,我要做些什么。你不知道我来这里经历了些什么狗屎事。你是否要告诉我你的故事取决于你自己。那是你的权利。但是不要擅自评判我。”我努力克制住起身走出去的冲动,抓住椅子的扶手让自己仍然坐在座位上。

艾弗森低头扫了眼我紧抓住扶手的发白指节,接着注视我的眼睛。他的脸上浮过一丝微笑,比一片雪花还微妙,他点点头表示赞许。“很好。”他说。

“什么很好?”

“你了解在知道一个人的全部故事之前就下结论是多么错误的事情。”

我明白了他想要我接受的教训,但我过于生气而没有回应。

他继续说道:“我本来可以把我的故事告诉很多人。在监狱里我收到过不少来信,写信的人想要把我的人生转化成他们可以从中牟利的东西。我从没有回应,因为我知道我可以告诉一百个人相同的信息,他们则会写出一百个不同的故事。因而如果我要告诉你我的故事,如果我要把真相一五一十全告诉你,我需要知道你是谁,知道你不仅是为了轻松拿个分数的小混混,知道你会对我开诚布公,会公正地讲述我的故事。”

“你要明白,”我说,“这只是一份家庭作业。除了我的老师,没人会读它。”

“你知道一个月里有多少小时吗?”卡尔没头没脑地问道。

“我相信我算得出来。”

“11月有720个小时。10月和12月各744小时。”

“好的。”我说,希望他能解释他的离题。

“你瞧,乔,你能用小时来清点我的生命。如果我要从中拿出一些时间用在你身上,我需要知道你值得我花费时间。”

我倒没想过这一点。珍妮特认为卡尔会在圣诞节前过世。九月还剩下一个星期,卡尔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可活。我在脑中粗略算了下,弄明白了。如果珍妮特说的没错,那么卡尔·艾弗森还剩下不到三千小时的生命。“你这么说有道理。”我说。

“我要说的是:我会坦诚地对待你。我会回答你提出的任何问题。我会像俗话说的是一本打开的书,但我需要知道你不会浪费我有限的时间。你也必须坦诚地对待我。这是我唯一的要求。你做得到吗?”

我想了一会儿,“你会完全坦诚?所有事情毫无保留?”

“完全坦诚。”卡尔伸出手来与我握手,表示达成协议,我握住了他的手。我能感觉得到卡尔手上的骨头在他纤薄的皮肤下面咯吱作响,似乎我握住了一袋大理石。“那么,”卡尔问道,“你为什么不写写你母亲或父亲的故事?”

“这么说吧,我母亲不靠谱。”

卡尔盯着我,等待着我说下去。“坦诚,记得吗?”他说。

“好的,咳!现在我母亲在奥斯丁的一个戒瘾中心。她明天会出来,然后她会待在监狱直到她由于醉驾指控在法庭上露面。”

“呃,听起来她有故事。”

“我不会讲述她的故事。”我说。

艾弗森点头,表示理解,“你爸爸呢?”

“从没见过他。”

“外祖父外婆?”

“我妈妈还未成年时,我外婆就过世了。我十一岁时,我外祖父过世了。”

“他怎么死的?”卡尔想都没想就问出这个问题,就如同人很自然地打哈欠,但他碰触到了我最深的伤口。他开启了一场我拒绝进行的谈话,即使和我自己都不行。

“我们要谈的不是我的事,”我说,语气中的尖刻在艾弗森和我之间形成一道裂痕,“我们要谈的也不是我外祖父的事,我们要谈的是你的事。我来这里是为了写出你的故事。记得吗?”

卡尔向后靠在轮椅上,打量着我,我尽量让脸上没有表情。我不想让他看到我眼神中的愧疚或者我紧绷的下巴显示出来的愤怒。“好的,”他说,“我无意触动你的痛处。”

“没有痛处,”我说,“你没有触及任何痛处。”我试图表现出我的反应只不过是出于些微的不耐烦。接着我向他抛出一个问题来改变话题,“好啦,艾弗森先生,让我问你一个问题。”

“说吧。”

“你只剩下几个月的生命,为什么你会同意花时间跟我交谈?”

卡尔在轮椅中挪动了一下,坐得更舒服些,凝望着窗外街对面堆放在公寓阳台上的干毛巾和烤肉架。我能看出他的食指敲击着轮椅扶手。这让我想起杰里米焦躁时就敲击他的指节。“乔,”最后他说,“你知道什么是临终宣言吗?”

我不知道,不过我猜了猜,“由一个临终之人所做出的宣言。”

“这是一个法律术语,”他说,“如果一个人说出杀害他的凶手的名字然后死去,这被视作可靠的证据,因为人们相信——认为——一个将死之人不会说谎。没有一种罪孽比不能被纠正的罪孽,比你永远没有机会悔过的罪孽更重。因此……与你的这场谈话……是我的临终宣言。我并不在意是否有人读你写的东西,我连你是否写下来都不在意。”卡尔噘起嘴角,目光越过眼前的风景向远处搜寻,他的嗓音有些打战,“我得把这些话说出来。我得告诉他人多年前发生的事情的真相。我得告诉他人我那时到底做了些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