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要去大学上课,大学离这里有几个小时的车程。我没法待在这里,老弟。”我语气仍然平静却十分坚定。

“也许我可以独自待在这里。”

“你不能待在这里,杰里米。妈妈让我来接你。你可以待在我在大学的公寓里。”

杰里米开始在右手的指节上摩擦左手的大拇指。当周遭的世界令他感到困惑时,他就如此。“也许我能在这里等待。”

我在杰里米旁边坐了下来。“一定会很有趣的,”我说,“只有你和我。我会带上DVD播放机,你可以看任何想看的电影。你可以收拾一个包裹,里面全部装上电影DVD。”

杰里米笑了。

“但是妈妈会好几天回不来,我需要你去我的公寓。好吗?”

杰里米仔细想了一会儿,说:“也许我能带上《加勒比海盗》?”

“当然,”我说,“一定会很有趣。我们可以把它当作一次冒险。你扮演杰克·斯派洛船长,我扮演威尔·特纳,怎么样?”

杰里米抬头看着我,模仿起他最喜欢的杰克船长的一句话,“你们将永远记住这一天,因为你们差点儿就抓住了杰克·斯派洛船长。”接着杰里米笑了起来,直到脸颊发红,我也笑了起来,每当杰里米开玩笑时,我总这样笑。我抓起几个垃圾袋,给杰里米一个来装DVD和衣服,并确保他收拾的东西足够持续一阵,以免妈妈不能获得保释。

我把车开出车道,边思量着我的工作和课程安排,努力寻找能让我照看杰里米的空隙。除此之外,另一些问题也在我脑中打转,让我有些走神。杰里米能在他不熟悉的世界——我的公寓里适应下来吗?我能从哪里找到时间和钱保释我母亲出狱?我他妈是怎么成为了这个破碎家庭的主心骨?

开车回双城的路上,我注意到我弟弟眼底的焦虑来回涌动,在他思索发生的事情时,他的眉头和前额皱起又张开。我们渐行渐远,杰里米才对我们的冒险更为自在起来,最终他深深地呼了口气,放松下来,我曾看见狗们在警觉让步于睡眠的时刻,就是如此呼气。杰里米——这个睡在我们双层床下铺,十八年来合用我的房间,我的衣橱和梳妆台的男孩——又跟我在一起了。在一个月之前,我们不曾分开过一两天,直到我搬进大学,将他留给一个在混乱中扑腾的女人。

从我有记忆开始,我妈妈就是一个喜怒无常的人——前一秒还在起居室笑啊跳啊,后一秒就在厨房摔盘子——据我所知,这是典型的躁狂抑郁症表现。当然这一诊断从未得到官方认可,因为我母亲拒绝接受专业帮助。她掩耳盗铃般地过着自己的生活,仿佛如果她从没听到那些词语,真相就不存在。雪上加霜的是分量日益增多的廉价伏特加——一种减轻内在恐惧却增强外在疯狂的自我医疗形式——你可以想象得到我母亲是什么样子。

她并非一直如此乖戾。早些年,我母亲的情绪波动是有限度的,不打扰到邻居和儿童保护服务机构。我们甚至有过一些愉快的时光。我记得我们三个去自然科学博物馆、文艺复兴节和山谷游乐园。我记得我努力做两位数的乘法时,她辅导我做数学作业。我有时能看到我们之间的那堵墙在慢慢裂开,记得当时她跟我们一起笑,甚至喜爱我们。当我努力尝试时,我能记得在世界不与她为难时,一个慈爱而温和的母亲。

我的外祖父比尔去世的那天,一切都改变了。我们的三口之家笼罩在焦躁之中,似乎他的死切断了维系我母亲稳定情绪的拴绳。他去世后,她不再克制自己,任凭她的情绪随意飘荡。她哭得更多,叫喊更多,一旦这世界让她不知所措,她就猛烈抨击。她似乎决意去寻找她生活的黑暗面,拥抱它们如同那是某种新标准。

打人是她更改的第一个规则。那是渐渐开始的,但是最后每当她的情绪如茶壶般开始沸腾,她就会给我一个耳光。等我年纪大些,对那些耳光不那么敏感后,她调整了目标,改为打我的耳朵。我讨厌她这么做。有时她会使用木勺或者金属丝蝇拍的把手等工具来达到目的。我上七年级时,有一次我不得不错过摔跤比赛,因为换上摔跤服后,我大腿上的鞭痕显而易见,她强迫我待在家里。很多年来,她没有让杰里米卷入我们的斗争,只选择将她所有的沮丧发泄在我身上。然而随着时间的推移,她对他也失控起来,冲他吼叫诅咒。

然后,有一天她做得太过分了。

我十八岁,从高中毕业的那天,回到家发现我母亲醉得十分厉害,一脸怒容,用一只网球鞋敲打杰里米的头。我把她拽进她的卧室,把她扔在床上。她起身试图打我。我抓住她的手腕,猛地将她转过身,又把她扔回床上。她又尝试两次起来打我,每次都以趴在床垫上告终。最后一次尝试后,她停下来歇口气,后来昏倒了。第二天一早,她表现得好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过一样,好像她不记得她的疯狂,好像我们的小家庭没有处在无可避免的崩溃边缘。我假装附和,但是我知道——我知道她已经到了有理由打杰里米的那一步。我还知道一旦我离开去上大学,事情会变得更糟。这些想法让我的胸口疼痛。正如我母亲酒醉昏迷后假装一切正常,我也将我的思绪埋在心底,掩盖起来。

不过那天晚上开车前往我的公寓的时候,生活还算不错。我们边开车,杰里米和我边听着双城队的比赛——至少我在听。杰里米听到了比赛,但是没法在很短的时间跟上。我跟他聊天,边开车边解释着比赛的情况,可他基本上没有回应。他做出反应,进入谈话时就仿佛刚从另一个房间进来。等我们开到35号州际公路,接近校园时,双城队把克利夫兰队打得落花流水,在第八局的下半场拿下四分,以六比四领先。每得一分我就大叫,杰里米模仿我大叫,因我的兴奋而笑。

我们到达后,我领着杰里米登上台阶来到我在二楼的公寓,手上拿着他的垃圾袋。我们迅速进入门内,打开电视刚好看到双城队扔出最后一球赢得比赛。我抬起手与杰里米击掌,但他缓缓地转了一个圈,看了看我狭小的公寓。厨房和起居室在同一个空间的两边;卧室只是比里面的那张单人床大一点,没有浴室,至少在这四面墙内没有。我看着杰里米审视着这间公寓,他的眼睛一遍又一遍地扫视同一个地方,似乎再看一眼就会看到一个隐藏的浴室门。

“也许我需要去一下浴室。”杰里米说。

“来吧,”我说着,对杰里米示意,“我指给你看。”

我的浴室在我的前门对面。这栋建于20世纪20年代的老房子原本是给世纪之交以超出婴儿死亡率的步伐生孩子的大家庭住的。20世纪70年代它被分隔成一楼的一套三居室公寓和二楼的两个单间公寓,二楼上面只有另一间公寓够大,有自己的浴室。因此在陡直、狭窄的楼梯上面,右手边是我的公寓,左手边是我的浴室,直走是二楼的另外一间公寓。

我从垃圾袋里掏出杰里米的牙刷和添加了味道的牙膏,穿过走廊去浴室,杰里米谨慎地保持距离跟在后面。“这是浴室,”我说,“如果你要进去,锁上门就好。”我给他示范怎么关上门锁。

他没有走进去,而是从相对安全的走廊仔细观察它。“也许我们应该回家。”他说。

“不行,老弟。妈妈在开会,记得吗?”

“也许她现在在家。”

“她现在不在家。她好几天都不会在家。”

“也许我们应该给她打个电话,看看她在不在家。”杰里米又在指节上摩擦起大拇指。我能看出由于焦虑,他有一丝战栗。我想把手放在他的肩头让他平静下来,但那只会加剧他的紧张。杰里米的自闭症就是如此。

杰里米朝楼梯走去,思忖着楼梯陡峭的斜度,大拇指更用力地在手背上按压,像面团一般揉捏着指节。我走过去拦住杰里米。他比我高两英寸,重整整二十磅[2]。在他快满十四岁时,他在身高、体重和外貌上都超过了我。他的金发卷曲在有一个旋涡的脑袋旁边,而我暗淡的金发像稻草一样竖起,如果我不拿发胶将它弄服帖的话;他的下颌方正,末端有孩子气的酒窝,而我的下巴毫无特色。他笑时,眼睛闪出海洋蓝的光彩,而我的眼睛则是淡咖啡的浅褐色。尽管在外观上,他每一点都比我强,但他仍然是我的弟弟,容易受我的影响。我站在他下面的一级台阶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缓解他的情绪,试图将他的注意力从楼梯转回到我的公寓上。

我身后,在楼梯底端,我听见前厅的门打开又合上了,接着是女性有节奏的脚步声。我听出了她的脚步声,过去的这一个月,我每天听到她从我门前经过的声音。我只知道她叫L.纳什,这是贴在她信箱那条胶带上的名字。她身高五英尺两英寸,一头黑色短发在脸际飘拂,如同水花在石头上起舞。她有一双黑眼睛,短鼻子,喜欢独来独往,似乎拒人千里之外。她和我在走廊和楼梯上擦身而过多次。每当我试图与她交谈时,她礼貌地笑笑,得体地回应,但从不停步——总是尽量不显得无礼地忽视我的干扰。

她停在楼梯中央看着我拉住杰里米的手臂,力图不让他离开。杰里米看见了L.纳什,不再动了,两眼垂下看向地板。我退到一边让她过去,她经过时楼梯的墙壁挤压在一起,她身上沐浴露和爽身粉的香味冲击着我的鼻子。

“嗨!”我说。

“嗨!”她回应道,冲我们的方向竖起眉毛,继续往前走了几步到她的公寓门口。我想再说点什么,于是我把最先跳入脑中的愚蠢想法说了出来。

“事情不是你看到的那样,”我说,“我们是兄弟。”

“哦,”她说着用钥匙开门,“我相信这句话对杰夫瑞·达莫[3]也是适用的。”她走进她的公寓,关上了门。

她的讽刺让我一时说不出话来,我想要说出一句俏皮话来反驳,但是我的头脑像生锈的螺栓一样卡住了。杰里米并没有像我一样注视L.纳什。他静静地站在楼梯顶端,不再在指节上摩擦他的拇指。他的紧急状态过去了,眼中的倔强被疲惫取代。早就过了他平常的就寝时间,我领他去浴室刷了牙,然后回到卧室,我把我的旧电视机搬进去,这样他可以连上DVD播放器看电影。接着我抓了条毯子,去沙发上躺了下来。

我能听见杰里米在看电影,熟悉的对话和音乐催他入眠,缓解他在这个新环境下的不安全感。他并没有受楼梯顶端的戏剧性事件的影响,我不得不钦佩杰里米的适应力。即使是惯常程序中的一些小变动,比如新的牙刷或错误的早餐麦片,都会扰乱他的生活。但他现在在这里,在一个他以前从没见过的公寓,一个只有他称作家的那个地方一半大的公寓,一个连自己的浴室都没有的公寓,头一回在一张没有上铺的床上睡着了。

晚间早些时候我关掉了手机,以免接到来自我母亲无休无止的电话,现在我把手机从口袋里拿出来,打开,查看我错过的电话。有二十一个电话来自区号是507的一个号码,无疑是我母亲从戒瘾中心打来的。我完全能听到她冲我喊叫的声音,因为我关掉了手机,把她留在戒瘾中心和监狱——尽管这个决定跟我无关。

前面的九条语音信息来自我母亲。

“乔伊,我没法相信你竟然会如此对待你的母亲——”(删除)

“乔伊,我不知道我做了什么竟会得到这种待遇——”(删除)

“好吧,现在我知道我不能指望你——”(删除)

“我知道我是一个令人讨厌的母亲——”(删除)

“乔伊,如果你不接电话,我就——”(删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