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慎一路走,一路花钱买吃食,只管叫人送去大营。若沈澜在这里,必定能意识到这是一场政治作秀。
走到后来,甚至有胆子大的百姓来看热闹,还有两个光屁股的小孩缀在士卒后头看稀奇,被自家爹娘抓回去打了一顿。
当裴慎见了那两个孩子,便知道明日魏国公世子裴慎攻入南京,秋毫无犯的消息,会借由这些走街串巷的小摊贩传播开来。
南京的民心便安稳了。
裴慎嘴角微翘,心情颇好。这便是从金川门攻入的好处之二了,易于收拢民心。
“大人,到皇城了。”钱宁等人跟在裴慎身后,齐齐拱手道。
林建甚至迫不及待拱手道:“大人,末将愿为先锋。”
裴慎望着眼前巍峨的皇城,摇摇头道:“下马!”
众人无奈,齐齐下马,裴慎慢条斯理的步入皇宫。
果不其然,南京城破,十万大军被俘的消息令人魂丧胆消,皇城内的禁军早早的脱下盔甲,奔逃出城,也有的正在抢夺财货,倒也还剩下几个忠心的,去后廷保护陛下了。
整个皇宫,自洪武门而入,只见禁军、宫女、太监尖声叫嚷,四散奔逃,乱成一团。
裴慎面不改色,先遣了一千人马将御道两侧的六部衙门和五军都督府尽数围起来。
紧接着,他调动钱宁,带着两支千人队,一面喊着“跪地不杀”,一面紧急分兵去封存文渊阁书籍以及内府十二库。
再然后,裴慎带着剩下的两千人马绕过三大殿,往北侧后廷而去。
刚一入奉先殿,便见七八个小太监抬着一具穿衮服、戴冕旒的尸体而来。
裴慎心道这便是攻打金川门的好处之三了,因为距离皇城远,所以来得慢很正常,届时石经纶便会赶在裴慎到来前动手。
否则若是来早了,皇帝还没死,他打着清君侧的旗号来,见了皇帝,难道斩杀个太监再退兵不成?
裴慎低下头,仔细打量了一番那尸体的面庞,确认果真是岷王。
“裴、裴将军。”领头的小太监颤巍巍的跪在地上,给裴慎磕了几个响头,然后大哭道:“陛下被秉笔太监洪达扔进玉带河淹死了,洪达也畏罪自裁了。”
裴慎微愣,石经纶竟然被人抢先了。他饶有兴趣的开口道:“你叫什么名字?”
那领头的小太监才十来岁,瑟缩道:“小人姓余,乃前掌印太监余大关的干孙子。”
裴慎点点头,原来如此,到底是掌印太监,皇帝身边最为贴心之人,石经纶再快也快不过余大关。
这余大关便是余宗的靠山,也是个聪明的,岷王和洪达多半都是他杀得,却将戕害皇帝的罪名栽给洪达,这般一来,裴慎不必担上残害故主的名头,余大关便卖了裴慎一个人情。
不仅如此,裴慎既然是打着清君侧的旗号而来,那总得有奸佞可斩罢。他本打算选两个皇帝身侧的大珰,现在余大关主动替裴慎选好了洪达,便保住了自己的性命。
余大关自知自己乃前朝老臣,必定不可能再担当要职,便将孙儿推出来,好叫裴慎混个眼熟。
裴慎只一个呼吸的功夫便想明白了余大关的打算,顺势叹息道:“我本欲清君侧,熟料一路为了安抚百姓,赶不及入宫,陛下到底是被身侧奸佞害了去。”
说罢,身后几个机灵的便劝了起来,这个说大人尽力了,那个说没料到奸佞这般暴虐……
裴慎又顺势伤感了一番,便吩咐道:“你既是余大关的孙子,便去给士卒领路。”说罢,只叫林建带兵一千跟着他去。
“是是是!”那小太监知道自己的命保住了,便连连磕头,破涕为笑,只管弯腰跟在林建后头,一路平息宫中骚乱。
此时裴慎手上只有最后一千兵马,遣了二百兵丁,将陛下尸身寻了个屋子摆好,再团团围住,待稍后再处理。
见最为重要的事情已了结,裴慎心中到底松快了些,只管带兵返回文华殿南侧的文渊阁。见外头已有士卒把守,他便推门而入。
此地乃宫中藏书之所,阁中有房十余间,西侧有一间房便是阁臣办公之所。
推开门,见三位阁老端坐在案后,有的拈须,有的墨迹都快滴到纸上了,还在发呆。
裴慎温声拱手作揖:“曹阁老、李阁老、赵阁老好。”
赵宣性烈如火,一见裴慎进来,嚯地一声站起来,指着裴慎的鼻子骂道:“乱臣贼子!人人得而诛之!”骂了一句还嫌不够,厉声道:“你们裴家深受皇恩,竟做出此等谋朝篡位之事来。始作俑者,其无后乎?!”
裴慎不恼,像赵宣这样的硬骨头总是有的。
他只是笑道:“赵阁老今日骂我乱臣贼子,我父未尝一过,却跪在囚车上,水米不进七日,一路跪进湖广时,赵阁老想必是赞同朝廷过河拆桥、忘恩负义的。我被阉宦逼着下跪,就为了给我父亲换个囚车时,赵阁老想来也是支持阉人残害忠良的。”
曹李二人一时静默,赵宣气得浑身发抖,脸红脖子粗,只攥着拳头,欲要上来打。
他不过是一老丈,裴慎却是久经沙场的宿将,哪里看得上此人,便淡淡道:“我算什么乱臣贼子,哪家的乱臣贼子是被皇帝亲手逼反的?”
赵宣的怨气一下子便泄了些,只怆然骂道:“恨陛下不早听我的啊!”
裴慎摇摇头道:“晚了,陛下驾崩了。”
三位老臣身子俱晃了晃,即使知道裴慎进来便意味着陛下已亡故,可听见消息到底有几分震惊。
赵宣也不知是哭是笑,只喃喃道:“陛下,陛下。”说罢,号啕大哭,复撞柱而亡。
曹、李阁老见地上红的、白的一片,便齐齐闭上眼,到底是同僚,颇有些不忍。
裴慎叹息道:“我去之时,陛下已被洪达杀害了。”
陛下昏暴无道,早失尽臣心,可到底是君父,曹李二位阁老听了这话,只余满腹叹息。
裴慎摆摆手,叫外头兵丁将赵阁老抬出去葬了,这才开口对着两人道:“我今日匆忙赶来,只有三件事要请二位去办。”
曹李二人约莫是早已通过气了,便只管静静听着,既不同意,也不反抗。
裴慎仿佛没看见两人的消极对待似的,只开口道:“第一,我父于京都登基后,自然会将两京十三省矿监税使尽数裁撤。作恶多端的就地斩杀,人头依次传至各府示众。”
两人心知这是应当的,收拢民心嘛。
“第二,请二位将这消息登上邸报,只说一年后朝廷要加开一次恩科,取进士三百,用于填补各地官吏空缺。”
曹阁老眉毛动了动,明白这是要收拢在野士子之心了。
裴慎面不改色继续道:“第三,我要二位召集南京六部官吏,在府衙前当堂下发官吏拖欠的薪俸,先发一个月。”
李阁老心知肚明这是要收拢底下官吏的人心。他自己虽不缺钱,却念着底下人,依旧忍不住道:“太仓银要拿来养兵赈灾,哪里来的钱?”
曹清暗自叹息,李谦到底城府浅了些,这便耐不住了。
裴慎温声:“陛下的十二库内自然有钱,还有查抄阉宦,约摸总有个几万两罢。”这还说少了,只怕一抄家,几十万两都抄得出来。
“不知二位阁老,意下如何?”
曹清和李谦齐齐默然。
裴慎手腕极是老辣,只这三件事,天下民心、士心俱在他手,官吏接了他的钱就得为他所用,加之他还有兵马。
这天下,只怕真要换成裴家人来坐了。
曹阁老竟有些艳羡,若他家中也能有这般成器的子孙,当真是死也瞑目了。
他叹息道:“老臣三日之后便要辞官离去。”自己退下来,也好保住曹家清名,再叫家中子弟去考一年后的恩科。
李阁老年纪尚轻一些,刚登上阁老没几年,实在舍不得,闻言便神色犹豫得厉害。
裴慎扫了眼这二人,只管笑道:“国朝初立,万象更新,必要老成持重之辈在朝堂。”说罢,又劝了几句。
曹阁老推辞不受,坚决离去,李阁老却就坡下驴,与裴慎相约登上首辅之位。
裴慎见两人答应了,便笑了笑道:“我会请父亲加封李阁老为太子太保,位列三公。”千金买马骨,充做过渡,让这些前朝臣子们安心。
李阁老闻言,脸上的褶子都要笑开了些。
兵权在手,士民归心,官吏归附。这场南京之战可算是开了个好头。
作者有话说:
1. 李仲恒就是之前和沈澜在龙江驿,一起遭了倭寇的那个驿丞,这是之前的伏笔。
2. 本章的金川门有参考明朝朱棣靖难之役,金川门之变。
第100章
裴慎在外忙活了两三日, 堪堪稳定了南京。六月十五他才回返南京裴府, 去拜见祖母和母亲。
裴慎堪堪绕过影壁,候在廊下探消息的几个小厮见他回来, 即刻往内院奔去, 嘴里还一叠声喊着“殿下回来了,殿下回来了”。
裴慎神色一冷,父亲尚未登基, 哪里来的殿下。
陈松墨当即遣人上去, 将几个小厮押了, 厉声斥骂道:“谁许尔等胡说八道的!”说罢,又喊了亲卫, 将这群小厮打了十杖。
众小厮原想讨个好彩头,却没料反挨了打, 又不敢叫唤, 只忍痛忍得满面抽搐。
裴慎冷声道:“都是哪个院子里的?”
领头的小厮颤巍巍道:“回、回爷的话,是珲二爷院里的。”
裴慎蹙眉, 珲哥儿是越发的没规矩了,身侧一干人等也是一般轻狂。他心中不快,只管顺着游廊往二门走。
这一路天光朗照,长空爽彻,时有幽兰香馥,修竹簇簇。偏他步履匆匆,无意赏景,独独路过一缸并蒂莲时,裴慎倒嘴角微微上扬。
待南京事毕, 只管将沈澜和潮生接来。届时长长久久地与她依偎着。裴慎眉眼含笑, 一颗心都滚烫起来。
他想着这些, 步伐便越发快了,倏忽间已至昌裕堂。
京都失陷,魏国公府众人便搬来了南京,与裴府众人共居一处,今日裴慎归家,刚一入院门,正房里一群人欢声笑语,争相出迎。
“慎哥儿。”年逾七十的老祖宗站在最前头,见裴慎来了,只管一把揪住他袖子,两眼含泪道:“你和你爹可还好?”
裴俭和裴慎四处外放,已有数年未见了。闻言,裴慎心绪也有些激荡,只搀扶着祖母道:“祖母,爹前些日子自湖广赶去京都了,未曾来得及见祖母。”
老祖宗霎时又抽泣起来,众人围了,哄劝了一通,她方才收了泪。
裴慎又拜见了自家母亲。
大太太即将当上皇后,这会儿浑身舒畅,待裴慎越发和颜悦色,只拉着他的手,一叠声唤道:“慎哥儿在外吃苦了。”
裴慎倒不以为意,与母亲交谈了几句,又见过了堂中数位叔伯婶子、兄弟姊妹。
裴家要出个皇帝了,主支的、旁支的,凡能扯上关系的,人人都争相拜见,满院子欢声笑语。
裴慎与众人叙过离别之情,又吃用了一顿接风宴,这才遣散了大家,只留下祖母、母亲和同胞弟弟裴珲。
裴慎开口道:“祖母,过两日我便遣了人护送你们去京都,与父亲汇合。”
大太太喜不自胜,她没料到自己这一品诰命,竟还能当上皇后,只欢欢喜喜,连连点头:“好好好。”
老祖宗和裴珲也欣然点头同意。
裴慎见诸人都答应了,这才道:“珲哥儿,外院来迎我的那几个小厮,实在轻狂。你需得管教一二。”
裴珲一愣,又不敢反驳裴慎,只能委屈地点了点头。
见裴珲这般,大太太心疼道:“慎哥儿,珲哥儿是你同胞弟弟,你怎得一回来就骂他?”
裴慎眉头紧锁:“父亲尚未登基,哪里来的太子殿下?传出去必有人说裴家轻狂,届时平白无故惹出祸事来。”说罢,他告诫道:“珲哥儿,臣不密则失其身,谨言慎行方是长久之道。”
裴珲期期艾艾地应了一声,裴慎一见他那样便知道他浑然没听进去。罢了,待去了京都,只管叫父亲来管他。
思及此处,裴慎欲起身告辞,他外头事情还多得很。谁知大太太见他似要走,连忙起身道:“珲哥儿早早娶妻生子,膝下两子一女,你倒好,身侧还没个贴心的。”说罢,便要提起自己娘家有个六娘,最是秀外慧中。
谁知大太太尚未开口,裴慎便已心情愉悦,含笑道:“母亲,我已有一子,年约六岁,名唤潮生。待来日到了京都,我便叫他来拜见亲长。”
这话来得太过突然,大太太愣了愣,暗道慎哥儿当年为了一个丫鬟以妻礼入祖坟一事,跟他父亲吵成那样,如今过去了六七年,孩子已然六岁。
可见他是忘记那丫鬟了。
忘记就好,忘记就好。大太太略过方才的不快,欢喜点头。老祖宗也笑起来,口称“是好事,是好事。”
裴珲与这个哥哥差了五岁,不甚相熟,可到底是兄弟,见他膝下有子,也替他高兴,便开口道:“大哥放心,允哥儿也五岁了,只管叫他陪着侄儿一同作耍。”
裴慎心情颇为愉快,大太太又道:“既给你生了孩子,咱们家也不是那等刻薄人,待你成了婚,便将潮生的母亲迎进来,只管叫她做个才人。”
裴慎脸色发冷,念着是自己母亲,才忍着怒气道:“母亲,我与她情投意合,自是要娶她为妻的。”
三人皆惊,大太太虽与这个儿子颇为生疏,却也自忖是他母亲,只管张口道:“哪家的姑娘,无媒无聘便生了孩子,好不知羞。这样的人家怎配做太子妃?”
裴慎心中惊怒,又不好对母亲发火,只管道:“母亲,她自是最好的,这天底下再没有女子比她还好。”说罢,又忍着气,只说自己外头还有事,便恭敬告退。
裴珲愕然地望着自家大哥远去的背影,转过头见母亲被气得身子直颤,他慌忙端起茶盏,连声道:“母亲莫气,莫气,大哥这几日忙得很,许是熬了一宿,头脑昏沉说错了话,非是顶撞母亲。”
大太太心里闷得慌,只管抹着泪,哀泣道:“珲哥儿,娘只有你了。”
裴珲又是一通撒娇卖痴,方叫大太太破涕为笑。
老祖宗在旁见了,只叹息道:“珲哥儿,你先回去罢。”
裴珲望了眼母亲,不敢违逆祖母的意思,只好口称告退。
老祖宗又将亲近的丫鬟婆子尽数遣散,待室内只余下她和大太太两人,方开口道:“你今日说得什么话?什么叫你只有珲哥儿了?”
大太太掌了多年中馈,府中上下人人都敬重着她,丈夫几个姨娘都不曾生育,俱是摆设,便连婆母都鲜少给她没脸。闻言,略有些不满道:“老祖宗,我这话哪里说错了?慎哥儿为了个狐媚子先顶撞我!”
老祖宗人老成精,忍着气劝解道:“你也不是不知道,男人情热之时,万万听不得旁人说自个儿意中人半句不好,哪里就是顶撞你了?”
“况且当年俭哥儿与你刚成婚那会儿,我可曾说过你不好?”
大太太低下头去,不说话了。
见状,老祖宗又劝道:“慎哥儿是太子,照着前朝规矩,为防外戚,太子妃乃至于皇后,只要出身清白,是良籍便可。”
大太太神色稍缓,面上抹不过去,寻了个梯子道:“慎哥儿是长子,素来由公爷管着,我是管不了了。”说罢,又道:“只是珲哥儿的妻子是齐国公嫡次女,如今改朝换代了,珲哥儿将来也算个藩王,要不要再指几个才人给他?”
老祖宗被她的偏心气了个仰倒,又回忆起方才,只骂道:“刚才你一句’娘只有珲哥儿’说出去,叫慎哥儿知道了,必定不高兴。平白无故离间他们兄弟,对你、对珲哥儿又有什么好处?”
大太太愣了愣,有几分知错,晓得自己这话说的不对,可面子上抹不过去,嘴硬道:“何曾离间?慎哥儿得了爵位,如今又要做太子,将来还做皇帝,珲哥儿却什么都没有。都是我身上掉下来的肉,哪里舍得呢?”
见她冥顽不灵,老祖宗忍着气道:“慎哥儿便是没有这个爵位,也是进士及第,自个儿辛苦考来的。便是如今,得了个太子之位,也是跟着他老子自己在战场上拼杀来的,何曾欠了珲哥儿?竟要你这般偏心。”
大太太本能反驳道:“珲哥儿也不差什么。”
老祖宗冷笑一声:“你若觉得珲哥儿是个顶用的,只管叫他跟着他老子上战场,拿命挣前程去!”
大太太哪里舍得珲哥儿搏命,只管讷讷道:“如今天下都定了,哪里还有战事呢?”
老祖宗已然不耐烦起来:“既无战事,便只管叫他去读书,也考个进士。你看珲哥儿吃不吃得了读书的苦。”
大太太这下没话说了,只好解释道:“我也晓得珲哥儿本差了慎哥儿一截。正因如此,我若不偏着他一些,只怕他将来吃苦受罪。”
见她承认了自己偏心,老祖宗叹息一声:“珲哥文不成武不就,嘴虽甜办事却不甚妥帖。你既知道他不如慎哥儿,不想着叫他去和慎哥儿好生处着,偏要一字一句离间他们兄弟二人,你何苦来哉?”
“我自是叮嘱了珲哥儿的,叫他与兄长和睦。可老祖宗今日也见了。珲哥儿巴巴的遣了小厮去,慎哥儿干了什么?竟遣人将几个小厮打了一顿。这般伤了珲哥儿的体面,哪里是做兄长的样子?”
老太太只觉浑身疲惫,长叹道:“我问你,慎哥儿教导珲哥儿要谨慎行事,可有说错?”
大太太再说不出话来,只抹着泪道:“我也知道慎哥儿没说错,可他分明可以告诉珲哥儿,叫珲哥儿自己去惩治,哪里就要当着满府人的面,打了他的小厮,叫珲哥儿没了脸面。”
老太太端坐上首,本想说珲哥儿耳根子软,底下人一解释,珲哥儿必定不会惩处他们。
又想说慎哥儿若不当着众人的面杀鸡儆猴,府中仆婢只怕越发骄横,口无遮拦,迟早惹祸。
可她看着嘴硬的大儿媳,心知她有一万种法子反驳自己。思及此处,老太太竟再也说不出话来,只疲惫地摆摆手:“只望你莫要闹腾得他们兄弟不和。”
大太太低声道:“都是我儿子,我自然盼着他们好。”
径自出府的裴慎本欲在今日拜见祖母和母亲后,理顺了南京事务,再返回湖广接回沈澜。谁成想今日这般不顺。
他心里憋着火气,只管冷着脸,将一项项命令下达,这才一路快马疾驰,昼夜不停,直奔湖广而去。
这一日,沈澜恰好在巡查铺面。
回返武昌后,沈澜将铺子、鱼店重新开了,又买了个新宅,添置了些家用。
此时六月二十五,矿监税使一去,苛捐杂税减少,百姓的日子稍好过些,街面上便显得繁华起来。
生药铺挨着“石练春”酒肆,果子行旁边是素面店,皮市、鼓铺、帘箔铺、履鞋店……
沈澜望着生机勃勃的街景,到家之时,眉眼带笑,心情颇好。
她拿着给潮生买的一个关二爷面具,正欲掀开车帘,却见门口立着个锦袍玉冠的男子,气宇轩昂,身姿挺拔。
沈澜神色微冷,大白天的,这人堂而皇之立在她宅子门口,平白无故惹来四邻说嘴。
她本就有些不高兴,又想起裴慎的人教潮生见血,一时更加不快。
“你来做甚?”沈澜冷着脸正欲下车。
裴慎疾驰数日赶来见她,又为了她顶撞母亲,如今听她冷言冷语,心里便难免憋了一口气,只三两步上了骡车。
沈澜的护院惊住了,正欲高呼,却被一旁的亲卫们扯住,呵斥他们闭嘴。
骡车本就狭窄,裴慎又身量高大,沈澜被他堵在车里,神色发冷,正要骂他,裴慎却低声道:“你若大声骂我,外头人必能听见。”
沈澜噎住,只觉这人数日不见,越发无赖了。她也不是个好相与的,干脆低声道:“你果真是个无赖!”
声音太小了,便是语气含怒,听起来不像骂人,倒像调情。
裴慎轻笑,心情稍好了一些,只管慢条斯理开口道:“你既说我是个无赖,我自然要做无赖事。”说罢,目光灼灼地向她逼近。
沈澜知道这人在吓唬她,冷声道:“我还没与你算账呢。”
裴慎挑眉,诧异莫名:“这是何意?”他人在南京,哪里又惹了她?
“你带来的那位鹤璧先生,说潮生没见过血不好,惹得潮生前些日子竟想要去菜市口看砍头。”
就这?裴慎不以为然道:“他都六岁了,见点血怎么了?”
见他这般,沈澜蹙眉:“我不是不让他见血。”乱世本就动荡,她并无意为孩子构筑一个真空房,不让他见外头的负面东西。
“我的意思是潮生太小了,你可以等他到十七八岁,心性定了,不至于移了性情,再让他见血。”
十七八岁?裴慎只觉她果真是个良善人,笑道:“我虚岁七岁那年,读书之外的空闲时间便跟着父亲去兵营,什么死人没见过。”
见沈澜又要恼,裴慎连忙道:“你自己十五岁时,从刘宅出逃,就晓得拿凳子砸了两个嬷嬷的头,也是见了血的。”
沈澜微恼,退了半步道:“那也得等到潮生十四五岁的时候,六岁实在太小了。”
这哪里行,十四五岁都要学如何理事了,怎能不见血呢?
裴慎不愿意跟她拧着来,只管笑道:“你且去问问潮生,他是愿意早日学些本事,还是被你保护到十四五岁?”
沈澜沉默,她自然知道潮生很喜欢鹤璧先生,也很愿意学习。
头一回在言语上将住了沈澜,裴慎颇为高兴,笑道:“我与你都不是庸人,你怎能将潮生视作寻常小童呢?”
沈澜烦躁道:“他便是聪慧了些,也不该在五六岁的年纪就去见死人。”那还是上着幼儿园,跟同学玩闹的年纪呢。
裴慎只觉她性子太软,心太善,便笑道:“哪里有这般护着孩子的?照你这么说,水灾旱灾、饿殍遍野的时候,满街都是各式各样的死人,五六岁的孩子都得自掩双目,见不得尸体了?”
说到此处,裴慎不免觉得怪异,她是瘦马出身,鸨母院子里的脏污事儿何其之多,怎会养成这般心性?倒像是繁华富庶地出来的,打小没见过什么残苛之事。
裴慎虽略感奇怪,却不妨碍他乘沈澜心神激荡没注意时,去握住她细腻的手指。把玩了一会儿,裴慎方才心满意足道:“你若将潮生养成了太过仁恕的性子,他只怕要被人剥皮拆骨了去。”
沈澜微怔,沉默良久。
她自己来自一个不同的时代,有着迥异的思想。沈澜总害怕自己将一些格格不入的东西传递给了潮生,让他痛苦一辈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