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4章

  小孩皮肉嫩, 挨了一拳后白嫩嫩的脸上难免有几分红肿。加上外头细雨蒙蒙, 潮生衣裳沾雨,布袜踩湿, 肖似落汤小鸡, 蔫头耷脑,好不可怜。

  沈澜心知肚明这都是装的,可看他可怜巴巴, 凄凄惨惨的样子, 到底心软了几分。

  “过来。”沈澜招招手。

  “阿娘。”潮生哒哒跑了几步, 笑嘻嘻地一头扎进沈澜怀里。

  沈澜搂着他,伸手摸了摸他白绫里衣, 还是干的,便只将他外头的小道袍、布袜脱了。

  见状, 沈澜身侧的丫鬟秋鸢即刻伸手道:“夫人, 我来罢。”

  “我不要秋鸢姐姐,我要娘。”潮生说罢, 只拿自己肉乎乎的小脸颊贴着沈澜的脸颊,蹭了蹭,奶里奶气地喊了声“娘”。

  沈澜心知这是做错事了,撒娇卖乖呢。她眨眨眼,接过秋鸢递来的遍地锦妆花羊绒里鹤氅,将潮生牢牢地裹了,复又狠心的戳了戳潮生红肿的皮肉。

  “嘶——”潮生疼的龇牙咧嘴。

  沈澜这才冷哼一声道:“现在知道疼了?”

  眼看着装可怜和撒娇都不管用,潮生这才真蔫巴下来,乖乖站在沈澜面前。

  见他老实了, 沈澜才取了个红梅填白釉盖罐, 挖了些乳白的膏药, 均匀抹在他脸上。

  “娘,你真好。”潮生甜滋滋道:“潮生最喜欢娘了。”

  沈澜轻哼一声:“待我回来再与你算账。”语罢,又道:“好生待着,我自有话要与你东叔说。”

  她塞了两颗姜片糖给潮生:“秋鸢,看着他吃完。”

  潮生一吃那姜片糖,嘴巴里便热辣辣的,人也跟着热起来。他想吐出来,可秋鸢两只眼睛直不楞登的盯着他,没办法,潮生苦着脸,生生含化了两颗姜片糖。

  此时沈澜已下了马车,跟着张东进了江米店后院。

  米店的后院是四个高高的米仓,堆满了稻麦、黄秈,乃至于还有些稷粟、黄豆之类的杂粮。

  沈澜进去后,并未当着张东的面查验,只是寻了一间隐蔽之处,低声道:“洞庭湖内的米粮暂且先不必取出来。”

  张东一愣,蹙眉道:“夫人,之前存粮是因为各地闹腾的厉害,皇帝都换了好几个了,如今好不容易魏国公打回北边去了,难不成这天下还要乱?”

  沈澜淡淡道:“不过是以防万一罢了。”

  四年前湖广发了大水,邵和尚带着兵马从江西杀进湖广,若不是夫人明智,早早在洞庭湖的小岛上存了粮,又带着他们驶了小船躲进洞庭湖,只怕大家都得被乱兵杀了去。

  思及此处,张东便敛了神色,认真道:“夫人素来有远见,我听夫人的便是。”语罢,又压低声音,迟疑道:“夫人,外头都传呢,说魏国公要当皇帝了。”

  沈澜神色一凛,裴慎之父,魏国公裴俭。常年在云贵镇抚,与叛乱土司作战,三年前自云贵被调去北伐。

  如今,北伐将成,京都初定。

  “哪里传出来的谣言?”沈澜蹙眉道。

  张东摇摇头:“家中小儿与我学舌的。到处都在传,连乡野村夫都跟着嚼两句舌根子。”

  沈澜头皮发麻。南京小朝廷新立的皇帝是出自湖广武冈的岷王,湖广本是他的龙兴之地。此时裴俭刚刚收拾了京都,湖广就传出这般消息,也不知是谁散播的?南京朝廷那里可又起了什么风波?

  良久,沈澜长长叹息一声:“你且再往洞庭湖岛上埋些米粮,沿路的州府也寻了靠河的民居屯些粮食。”

  闻言,张东越发迟疑,犹犹豫豫,到底说道:“夫人,你说这谣言到底是真是假?”

  沈澜瞥他一眼,笑问道:“真又如何?假又如何?难不成你还想献了米粮去投机?”

  张东苦笑一声:“夫人说笑了。不过是盼着能安安生生过日子罢了。”

  沈澜叹息一声,宁做太平犬,不为乱世人啊。

  “你且安心,便是魏国公真要反了,也不至于弄出什么屠城三日的事。”裴俭如何她不知道,但裴慎麾下军纪森严。

  张东点点头:”这倒是,听闻魏国公世子在浙江、福建等地剿杀倭寇,又去四川平叛,与民秋毫无犯。”语罢,又恶狠狠道:“若真换了皇帝也好,尽管杀了那帮欺负人的龙子龙孙。”

  沈澜默然不语。从前她消息闭塞,不明白天下为何乱成这般?如今在外奔波六载,到底知道了些。

  不提别的,仅仅只谈各地藩王子嗣繁盛,便已是大燕败亡的原因之一。

  仅河南一地就有近万藩王及子嗣,半省土地都隶属于各大藩王。河南失地农户能不造反吗?

  张东家中田产便是被侵占了,逃难来的湖广,后被沈澜收拢。一提起这帮藩王,张东半分好感都无,恶狠狠地啐了两口。

  “张哥,这些事原本也与我们无关。你且先将洞庭湖粮食一事安排好。”语罢,沈澜叹息道:“说到底,保住性命为上。”

  张东长叹一声,沈澜复又叮嘱道:“明日我便遣了彭弘业来寻你。”彭三当年随着沈澜入湖广,改名弘业,自此便与另一个南直隶的流民龚柱子一起,分管沈澜手下百余条渔船。

  张东应了一声,复又低声道:“夫人,前些日子德安府大米行那头抓住了三个白龙挂,其中还有一个是内鬼。”

  沈澜脸色一沉,冷声道:“照着规矩,只管当着德安府众兄弟的面处置了。”

  她不仅在武昌有江米店,整个湖广十五府内,半数都有她的粮铺。

  沈澜当年能白手起家,全靠仁义有加、赏罚分明八字。她粮铺里的米,每到年末,盘点过后,必会分润数成给手下人,以作奖赏。

  值此乱世,米如黄金。偷粮铺里的米,那真是偷大家的命。这几个偷米贼便是沈澜不处置,只怕也要被德安府的伙计们活活打死。

  处置完了偷米贼,又交代了数件事,沈澜方才上了油壁车。

  沈宅不过两进的院子,前面议事,后头住人。倒不是沈澜买不起雕梁画栋的园子,不过是觉得财不露白,乱世何必把自己弄得太煊赫,嫌弃自己目标太小,乱军太少吗?

  一入沈宅,丫鬟春鹃即刻从清漆托盘上取下三碗姜汤来。褐色的汤液盛在甜白瓷碗里,乎乎的冒着热气。

  潮生认真道:“娘,我先去读书了。”说罢,一溜烟儿小跑着往门外冲。

  “回来。”

  潮生僵住,回身讪笑:“娘,还有什么事吗?”

  沈澜不疾不徐道:“你淋了雨,把姜汤吃了。”

  潮生没跑成,他连姜片糖都不愿意吃,别提更热更辣的姜汤了,便扑进她怀里,糯米糕一般,扭来扭去地撒娇:“娘,我最喜欢你了!”

  沈澜不吃他这一套,面不改色道:“我也最喜欢你。”说罢,就把一碗姜汤递到他眼前。

  潮生无处可逃,苦着脸捏着鼻子喝了一碗,沈澜这才满意道:“秋鸢,你也喝一碗姜汤罢。喝完了便与春鹃一起去歇着罢。”

  清明细雨密如牛毛,尚有几分轻寒之意。室内点了几个炭盆,又铺着厚厚的洒海剌,热烘烘的。

  沈澜抱着潮生,轻声问道:“今日为何逃学?”

  潮生眨眨眼,甜滋滋道:“娘,我错了。以后不敢了。”

  沈澜心知他这是在回避问题,便轻哼一声:“你不仅逃学,还跟同窗打架,这又是为何?”

  潮生昂首挺胸,理直气壮:“娘,你在马车里没听见吗?是官僧背书背不过我,斗草又输给我,他先来打我,我才还手的。”

  知子莫若母。沈澜根本不信。

  她长长地“哦”了一声,佯装自己信了。又突然问道:“你三岁开蒙,到如今已有两年,一次都没逃过课,为何今日要逃课?”

  “官僧约了我斗草嘛!”

  看他那副睫毛微颤,略显心虚的样子,沈澜轻笑道:“斗草而已,为何特意甩脱跟着你的书童?”

  潮生一僵,两只短胳膊搂着她的脖子,把头埋在沈澜颈间,不说话了。

  沈澜一下一下轻抚着他的脊背,安安静静地等着他开口。没过一会儿,她就觉得自己颈间隐隐有热意。

  潮生哭了。

  沈澜心中发涩,柔声道:“今天是清明,你是不是想逃课去祭拜你父亲?”

  良久,潮生闷闷地嗯了一声。

  沈澜无奈,当年她有了潮生后,扮成寡妇来湖广,带着一个空瓷罐,假称逃难路上丈夫病故,她不肯将丈夫弃于路上,必要在安顿下来后,好生葬了他,叫他得享子嗣香火。

  靠着这个有情有义的节烈名声,她与玉容彭三一家方能让流民信她,愿意在她手下做事,从而慢慢在湖广扎下根来。

  为此,她还置办了一个墓地,安葬了那个空瓷罐,年年带着潮生祭扫。

  “前天娘不是带着你去祭扫过吗,怎么今日又想起来要去看父亲了?”沈澜轻声道:“是不是在学堂里发生了什么不开心的事?你不想告诉娘,想跟父亲说。”

  潮生把头埋在沈澜颈间,一直不肯抬起来,半晌,闷闷地哽咽道:“娘,你是不是要成亲了?”

  沈澜一愣,什么都明白了。

  恐怕是昨天上学时官僧对潮生说了些你娘要成亲了之类的话,潮生气不过,今天逃课,想着去城外看望父亲,还借着斗草,刻意打了官僧一顿出气。

  思及此处,沈澜叹息一声,郑重道:“潮生,娘向你保证,绝对不会不要潮生的。”

  闻言,潮生趴在她肩上,啜泣不止。

  沈澜一时愧疚不已,骗潮生祭拜空瓷罐五年,她又何尝不煎熬呢。

  沈澜心中五味杂陈,只一下一下轻抚着潮生的脊背。潮生哭了一会儿才停下来,闷声道:“娘,官僧说你要嫁给他三叔了,你会嫁吗?”

  沈澜脸色一冷,官僧的三叔自然是武昌知府的三弟,此人倒不好财,也不好色,却酷爱钻营,前些日子刚拢了一批女子送给了湖广巡抚。

  “自然不会。”沈澜抚着潮生的发髻,笑盈盈道:“娘向你保证,如果要嫁人,第一个告诉潮生。”

  潮生这才擦擦眼泪,破涕为笑,只是抽噎声止不住,一时有几分害臊,忸怩道:“娘,你能不能别告诉别人,我哭了呀?”

  沈澜哑然失笑,尊重他的自尊心,郑重道:“娘答应你,保证不告诉别人。”

  潮生依恋地蹭了蹭沈澜的脸颊:“娘,那你能不能再给我讲讲爹啊?”

  沈澜生怕潮生因为没父亲而自卑,故而总给他讲父亲是如何在逃难途中保护她、保护潮生的故事。

  她希望在潮生的心里,父亲的形象是高大的,也是爱他的。

  思及此处,沈澜心中五味杂陈,不知多年后潮生知道了真相,会不会恨她。

  “娘。”见沈澜一直不说话,潮生睁着亮晶晶的眼睛,催促道。

  沈澜笑了笑,轻抚着他的鬓发,慢慢道:“潮生的父亲是个大英雄,那一年,我们遭了倭寇,刚从杭州逃难……”

  作者有话说:

  1. 白龙挂是明代南京偷米贼的意思。这里有化用。

  2. 明代是有火葬的。如明人谢肇淛言,“吴越之民多火葬”。且永乐年间,巡按福建御史上奏:“今福建之俗,凡有亲丧,率多火烧,弃置不葬。”

第75章

  第二日一大早, 晨起轻寒, 三月料峭春风微冷。厨下便进了两碗芡实蔓菁粥,一碟鸡春饼, 两盏热腾腾的牛乳来。

  那牛乳和着鹤觞、花露百沸蒸之, 滋味微甜,潮生爱吃这个,咕咚咕咚喝了一小盏, 又吃了两个鸡春饼, 笑嘻嘻道:“娘, 我去学堂了。”

  沈澜搁下瓷勺,摇摇头道:“今日不必去学堂了, 我们一同去德安府。”

  潮生一愣,坐在玫瑰椅上, 仰着头好奇道:“娘, 是不是德安府出事了?”他记事很早,隐约记得自己两岁的时候娘带着他去过洞庭湖岛上躲兵灾。

  “没出事。”沈澜摸了摸他的发髻, 笑道:“不过是娘想着许久没陪你了,且陪你去四处逛逛,顺便也去查查帐。”

  裴慎刚从四川平叛回来,已来了湖广,大军分散驻扎在武昌卫、江夏卫、咸宁卫等七八个卫所。

  这般大的动静,必要调拨米粮,沈澜的伙计昨日便将消息报了上来。

  她此番带着潮生,不过是想出去避避风头,躲过裴慎罢了。

  “那我去告诉彭玉、柱子他们。”潮生跳下玫瑰椅, 兴冲冲要去跟自己的玩伴道别。

  见他带着书童出去, 沈澜正欲继续用饭, 忽闻秋鸢来报,只说外头武昌知府的夫人遣人来了。

  秋鸢迟疑道:“夫人,那嬷嬷自称姓余,带了几个丫鬟来,面色不善,怒气冲冲的。”

  沈澜点点头,心道无非是昨日潮生和官僧打架,官僧母亲气不过,今日派个家仆找上门兴师问罪。

  “让她进来罢。”沈澜净了手,剥了个樊江陈橘,慢条斯理地吃了,全当清口。

  待她吃完陈橘,秋鸢便领着一个年约四十,面颊圆润的嬷嬷,怒气冲冲地进来了。

  余嬷嬷穿着秋香色如意大袖衫儿,窝丝攒髻梳得齐整,上头插着两排一点油金簪。

  沈澜笑盈盈道:“嬷嬷来寻我,可是有何要事?”

  余婆子冷着脸,一字一顿道:“这沈潮生心性毒辣,太过凶顽,竟将官僧打成那样,夫人遣我来问问,沈娘子是如何教子的?竟教出个无法无天的活邢敖来?!”

  沈澜脸色一沉。虽早已料到余嬷嬷是来兴师问罪的,可心中到底不愉,分明是官僧先挑的事。而这位余嬷嬷说话忒得难听。

  她神色淡淡的:“不过是小儿玩闹罢了。”

  余嬷嬷冷着脸,一字一句道:“商户子弟,果真没规矩。”

  沈澜面不改色:“叫嬷嬷见笑了。”语罢,又淡淡道:“嬷嬷骂一个五岁小童毒辣、活邢敖,果真好规矩。”

  余嬷嬷一愣,大概是没想到她一个商户妇,竟敢这般大胆,待回过神来便恼怒道:“你这般作态,也不怕我去告诉知府夫人?”

  沈澜笑了笑:“嬷嬷说笑了,邵和尚杀进湖广那会儿,王知府手下没一个兵,还是靠了我的船方才保得一命。”语罢,笑道:“嬷嬷如今痛骂王知府恩人之子,便是知府夫人知道了,也要怪罪你的。”

  余嬷嬷心知她威胁自己呢,王知府忘恩负义这名声,若传出去了,自家主子只怕即刻要将她发卖了去。

  余嬷嬷僵着脸,不情不愿地躬身道:“是老奴早上喝了二两马尿,猪油蒙了心,一时失言了。”

  沈澜笑了笑,见好就收,上前拉住余嬷嬷袖子,只将几两碎银塞入余嬷嬷手中。

  余嬷嬷握住荷包,掂了掂重量,心情稍缓,只是心中到底还有几分怒气,又要给自家主子交差,便笑道:“夫人,潮生这孩子,忒得顽劣,还请夫人将他唤出来,好生教导一二。”

  这是要沈澜当着余嬷嬷的面,责罚潮生。

  潮生打架固然有错,却是官僧先口出恶言。况且沈澜便是要责罚潮生,也绝不会大庭广众之下罚他。

  沈澜摇头笑道:“余嬷嬷说笑了,昨日潮生脸上还挨了一拳呢,小孩子今日闹腾,明日和好,哪里就要责罚了。”说罢,便又塞了一包银子。

  余嬷嬷心满意足,那点不快也散了,笑道:“夫人,潮生这孩子挨了夫人两巴掌,还是得好生休养,近日便不要出门了罢。”

  沈澜会意,这位余嬷嬷收了钱,随意编了个借口去糊弄知府夫人,又怕露馅,便想让潮生在家歇几日,避避风头。

  “嬷嬷说的是。”语罢,沈澜又叫秋鸢取了两斤沉檀马牙香、一坛桃花酢、五斤樊江陈橘,五斤银杏白,全当赔罪。

  余嬷嬷带着几个丫鬟护院,提着赔罪礼,笑盈盈离开了。

  “夫人,这帮人当真好生贪心!”春鹃气愤不已:“那桃花酢是贡品,樊江陈橘本就价贵,放进黄砂缸里,盖上燥松毛,能放到三月底,拿出去一卖,好大一笔银钱。还有那檀香和银杏白,都是……”

  “好了。”沈澜温和地笑了笑:“做生意,和气生财。况且冤家宜解不宜结嘛。”

  春鹃恨恨道:“早知如此,三年前湖广发大水那半个月,夫人何必带着人划了小船到处救人,还救了那个没良心的王知府。”

  沈澜心道她不过一个外来户,辛辛苦苦,冒着大水救人,求得也不过是个仁善的好名声。

  当年,沈澜并未将全部首饰尽数插戴在那女尸头上。一则自己需要本金,二则全部首饰都未被潮水冲走,实乃破绽。

  于是沈澜昧下了两根金簪。到了湖广后,撬下上头的宝石死当,又将金簪融了,得了第一笔银钱。

  靠着有情有义、为夫守节的名声,她在湖广农户手里拿钱买了米和船,撑着船去毗邻湖广的四川、江西等地倒卖。挣着辛苦钱,生存了下来。

  此后又经了洪灾救人的那一遭,沈澜仁善的名头传开,被她救了的失地百姓投奔她、各地的流民来了湖广无处可去,听了她仁善有情义的名声也来投靠她。至此,沈澜的事业版图方才迅猛扩张。

  “不过些许财货罢了,千金散尽还复来嘛。”沈澜点了点她脸颊:“好了好了,你这嘴撅得都快能挂油瓶了。”

  “夫人你总这般。”春鹃嘀咕了一句,语罢,又恨恨道:“什么时候来个青天大老爷,只管将这帮狗官都打杀了去!”

  沈澜心道这怕是不可能了,局势糜烂成这样,便是北边刚定下来,还不知道未来如何呢。

  她刚要劝春鹃消消气,却忽然听得外头秋鸢匆匆喊道:“夫人,巡抚府送帖子来了。”

  秋鸢刚送走了余嬷嬷,便从门子手里接了张五寸苏笺单帖。

  沈澜接过帖子一看,原是邀她明日去湖广巡抚府上赴宴。

  沈澜沉吟良久,忽然道:“秋鸢,你去寻谷掌柜,叫他去问问李老爷、赵老爷家里,可有收到湖广巡抚的帖子?”谷仲是沈澜手下负责米粮生意的另一人。

  秋鸢应了一声,步履匆匆离去。

  沈澜大约等了半个时辰,谷掌柜便匆匆赶来了。

  一见沈澜到了议事厅,谷仲便起身禀报道:“夫人,李老爷、赵老爷家里也都收到了帖子。”

  沈澜叹息一声,这二人与她,是整个湖广最大的三家粮商。

  “夫人,巡抚突然下帖子请粮商赴宴,是不是来要粮的?”语罢,又道:“听说魏国公世子带兵入了湖广,这当兵的得吃粮啊。”

  沈澜沉吟道:“恐怕是。“这样一来,她便不能去赴宴了。若撞上了裴慎,岂不是自寻死路。

  “谷叔,明日你代我去赴宴,只说清明时节,刚刚祭祀过亡夫,心中悲苦,酒后风寒,病倒了,不好过给诸位贵客。”

  谷仲点点头,又迟疑道:“那夫人,咱到底给不给粮啊?若要给,给多少?”

  沈澜沉吟道:“你只管看着,宴上其余粮商给多少,咱们便给多少。”随大流、不出挑最安全。

  待谷仲应了一声,沈澜又道:“若宴上出现了魏国公世子,或是巡抚提及了世子,你便私下里去拜访世子,照着两万石给。”

  “两万石!”谷仲惊呼道:“夫人何至于此?两万石给出去,咱们半年白干!”

  沈澜叹息道:“湖广巡抚手里没兵,光杆子一个,他来要粮,意思意思给个几百石也就罢了。可若是那魏国公世子来要,手握雄兵二十万,哪里敢不给呢?”

  谷仲急切道:“便是要给,何至于给这么多?两万石粮食啊!咱们手里的湖田、垸田拢共也就十顷。夫人还开了高价,收购福建的山薯、广东的猪肝薯、番薯,还有沿海的玉蜀黍,又得花钱找果农、种田老把式育良种,还得养活一支渔队南来北往的跑生意,还有新开的鱼塘,要养什么青鱼、鲢鱼……哪一样不要钱啊!”

  谷仲唠唠叨叨个不停:“夫人还不肯提高米价卖粮食,非说要平抑米价,这平抑米价是官府的事儿,官府都不管,夫人倒好……”说到这里,他长长叹息一声。

  “夫人是个仁善的。”语罢,又自嘲一笑:“若非夫人心善,小老儿带着个孙女打陕北逃进湖广,只怕要被饿死。”

  沈澜叹息一声:“往事不必回首,总得往前看。”语罢,又安慰道:“谷叔,这两万石给了巡抚,只怕要被层层贪墨了去。给了魏国公世子,好歹能发到那些兵丁的手里,也算物尽其用了。”

  裴慎既不喝兵血,也不役使军卒,军纪森严,粮饷给足,加之他军事天分极高,百战百胜,短短几年功夫,这才能拉起一支士气如虹的强军。

  沈澜笑道:“我自湖广发家,若出了两万石便能将湖广水匪平了,也算报答湖广百姓了。”

  谷仲长长叹息一声:“夫人实在不像个生意人。”

  夜眠仅需六尺,日食不过三餐。多出来的富贵又有何用呢?

  沈澜笑了笑:“求个心安罢了。”

  作者有话说:

  1. 牛乳、鹤觞、花露百沸蒸之,出自张岱《陶庵梦忆》

  2. 活邢敖我前面提过,邢敖是个死刑犯,赶时髦的明人就拿活邢敖来骂人。——《明代社会生活史》

  3.樊江陈氏橘出自《陶庵梦忆》。原句为“用黄砂缸,藉以金城稻草或燥松毛收之。……可藏至三月尽。”

  4.明代有湖广熟、天下足的谚语,所以湖广多米。我觉得米价应该比较低。而很多其他地方,例如江浙一带虽然有田,但多种棉花等经济作物,粮食多为其他地方运过去的。所以从湖广运粮食去别的地方卖,肯定是有钱赚的。

  5. 明代湖广水系发达,所以多有围湖造田,铸堤防洪水,以保护开垦出来的田地,也就是湖田(结果湖田还不交税,三倍获利)。然后因为围湖造田导致水泊变小,调蓄能力不够,就会加剧洪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