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陪坐的刘必之低声道:“卑职特意叫人裁撤了几个,那裴大人听说守孝在身,不好宴饮享乐。”
秦献嗤笑,既是守孝,为何开宴?分明是装模作样。只他嘴上道:“裴大人上任一月,还是头一次设宴,当真是昃食宵衣、尽瘁事国啊。”
盐场转运使发话,周围几个经历、盐所官也纷纷拍马:“是极是极”、“大人勤政”、“忧国奉公、未明求衣。”
满场都是官,几个盐商不敢托大,只敬陪末座,这会儿见官吏们夸赞完,这才敢说几句“裴大人夙夜在公”、“宵旰忧劳”……
一时间,满场桴鼓相应,笙磬同音,气氛融洽和美。
隔壁包厢里等着的锦衣卫小旗忍不住啐了一口:“裴大人还没来呢,至于吗!”
周围几个相熟的便挤眉弄眼道:“老爷们现在说的高兴,一会儿咱们进去,管叫他们唱的高兴!”
众人吃吃笑起来。
石经纶清清嗓子,身后的十余名锦衣卫便做肃穆状,不敢再顽笑。
“行了,此行共抓捕十七人,都警醒些,可不能让隔壁那帮阉货抢了先。”刚说完,便听见楼梯口有四个脚步声,极轻盈,听着俱是习武之人。
石经纶做手势,示意身后部下噤声准备。
裴慎带着三个侍卫上楼进了包厢。
他一进来,众人纷纷拥他端坐上首。裴慎坐在鱼肚牙壸门太师椅上,环顾四周,除了几个熟面孔,剩下的人俱不认识。
也是,能见到他的都是五品以上的盐政官吏,普通的小吏根本见不着他,他自然不认识。更别提几个连功名都没有的盐商了。
裴慎温声道:“诸位都坐吧,是本官来迟,原该自罚三杯,只是恰逢孝期,以茶代酒可好?”
秦献即刻道:“大人客气了,忠孝大过天,哪里敢让大人自罚。”
一时间,劝说声不绝于耳。
裴慎就坡下驴:“诸位好意,本官心领了。只是本官初来乍到,尚有诸多仁兄贤弟不认识,秦大人可愿做个中人?”
秦献朗声笑道:“好说好说。”说罢,先是指点了几个官位稍次者,只说这几位是吴经历、陈知事,被点到的人即刻起身敬酒。
这么一轮下来,最后便说到了几个盐商。
“这是刘葛,刘鹿裘。”
被点到的刘葛穿着青衣褶子,即刻作揖把盏:“裴大人,小人刘葛,字鹿裘,家中世代贩盐,今日蒙大人召见,不胜惶恐。”
语毕,即刻灌了自己三钟酒。
裴慎不置可否:“你这字可是出自《汉书虞延传》,昔晏婴辅齐,鹿裘不完,季文子相鲁,妾不衣帛?”
见巡盐御史与他搭话,刘葛激动地满脸通红:“是极是极,大人博通经籍,不愧是状元之才。”
裴慎淡淡道:“倒也有趣,鹿裘不完喻指节俭,你却做了奢靡富庶的盐商。”
刘葛一时间竟不知道这话该怎么接,只好讪讪道:“小人名葛,这夏穿葛,冬着裘,故取了鹿裘为字。”
裴慎不过是想起了沁芳才与刘葛多说两句,此刻早已不耐,便兀自看向秦献:“秦大人还未介绍其余人。”
秦献一愣,纳闷地介绍了剩下几个人。
裴慎这才道:“人齐了便好,今日设宴,只因有几位贵客想结识诸位。”说着,吩咐两个侍卫出门将贵客请来。
众人惊疑不定,茫然若梦地看向门口。就这么一愣神的功夫,那包厢门便开了。涌出了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和厂卫。
“锦衣卫来这里做什么!”
“你们绑我做甚!”
“裴大人这是何意?!”
宴席尚未开桌,室内已是惊声尖叫,骚乱频频。桌上的定胜庡?糕、红豆酥随地滚落、杯盘碎了一地,地上全是翻倒的茶水。
几个锦衣卫和番子冲过来,盐场转运副使刘必之见状,不由得哆嗦起来,一时间只觉天也昏昏,地也昏昏,惨叫一声晕过去了。
见他这般,那番子啐一口,“窝囊废!”,便将他堵住嘴上了枷号。
一旁的秦献见状,只觉目眩头昏,满目凄惶,哆嗦着说不出话来。副使被抓,他这个转运使难道还能逃的了吗?!
见状,最后进来的石经纶板着脸正色道:“还请秦大人接旨。”
秦献本已跌坐在地,面色虚白,闻言,强打起精神稽首跪拜道:“臣秦献接旨。”
只见石经纶中气十足,大声道:“陛下口谕秦献,可曾诵读过《南华真经》篇十五?”
只可怜秦献年过四十,这会儿紧张之下脑袋空空,连四书五经都快忘个干净,哪里还想得到南华真经,更别提什么篇十五了。
一旁的裴慎却即刻想到篇十五是《刻意篇》,其中有一句“众人重利,廉士重名。”他想到这里,便暗叹一声,好端端的《庄子》不叫,非要说什么《南华真经》。
况且既要训诫秦献清廉二字,论语有“饭疏食饮水,曲肱而枕之”,礼记有“临财毋苟得,临难毋苟免”,尚书有“直而温,简而廉”。四书五经一个不用,偏偏要用庄子的“众人重利,廉士重名”,可见陛下近来是越发向道了。
苦思冥想想的自己冷汗涔涔,周围锦衣卫和番子又虎视眈眈,秦献早已面如土色,偏偏那石经纶竟还嫌不够似的,高声道:“陛下再谕秦献,既是记不住外篇十五,可记得杂篇二十八?”
裴慎略一思忖便明白了,杂篇二十八是《让王》,应当是那句“人犯其难,我享其利,非廉也。”
秦献连第十五篇都不记得,遑论二十八了,早已汗如雨下,跪地稽首不停。
石经纶见状,便板着脸:“陛下三谕秦献,既是不读《南华经》,那么可还记得《八佾》中‘君使臣以礼’的下半句?”
八佾是论语篇三,秦献好歹也是进士出身,四书五经烂熟于心,自然知道下一句是什么。
——臣事君以忠。
可分明知道答案,他此刻情态竟比答不出前两问还惨烈,只见他面白似纸,色如死灰,整个人涕泪涟涟,惨叫不休。
“我秦羹之对陛下忠心耿耿!绝无二心!绝无二心呐!”说罢,竟被吓得目眦尽裂,胆丧魂惊。
裴慎见状,一把拽起秦献,朗声道:“秦大人何苦如此?陛下未曾下旨褫夺你的官位,自是知晓你竭诚尽节,忠贯白日。”
秦献原本黯淡无光的眼睛竟猛然迸发出亮光,他死攥着裴慎胳膊,连声道:“是极是极!裴大人说的是!说的是!”
见他这般,裴慎便知道秦献已是吓破了胆,至少他在转运使的任期内,必会全权配合裴慎。
方才还板着脸的石经纶此刻也挤出一个笑道:“秦大人安心罢。”
听锦衣卫这么说,秦献悬着的心才算放了下来,终于没刚才这般失态了。只是他腿软的站不起来,只能跌坐在地。
裴慎便一把扶起他,叫他坐在了圈椅上,又温声安抚:“秦大人今日蒙陛下垂怜,得以聆听圣训,想来如今是蒙昧尽去,心明眼亮了。”
说着,便看了眼许益。
秦献心里一突,陛下前两谕,俱是在训诫他廉之一字,必定是知道他贪污受贿的事了。
之所以没有像副使刘必之一般入京受审,多半是因为姐夫孙德宁,可这样一来,他的官位也保不住了,过个一年半载,陛下必定会找个错处贬谪了他。
得想想办法,想想办法……秦献定定地看了两眼许益,这是东厂档头之一,肯定是陛下身侧某个大珰的心腹。若能通过许益请那位大珰在陛下那里说几句好话……
再想想陛下的第三谕,忠。什么叫忠?臣子贪污受贿,挖着陛下的墙角是不忠。臣子自己吃得脑满肥肠,陛下一无所得,是不忠。既然要忠……
秦献心思已定,便感激的冲着裴慎笑了笑,换来裴慎温和的笑容。
锦衣卫和厂卫联手,在座众人自知在劫难逃,早已软了身子,呜呜咽咽的哭泣。有几个性烈的还想挣扎,被赏了几棍也老实了。
“裴大人,我等皇差在身,这便告辞了。”石经纶吩咐手下将这些犯官绑好送入囚车后,便要告辞离去。
许益闻言,在心里把石经纶骂了个狗血淋头,他还想着带孩儿们在扬州花花两天,可现在锦衣卫要走,东厂也不能留。否则两方同时出京,锦衣卫却比东厂先回,这不显得他们厂卫办事不力嘛!
感情这出京拿人还真他娘的是个苦差事,半点油水都没有!怪不得大珰们都一推四五六,谁都不肯来。
“还请二位稍候。”裴慎拱手道:“罪官宅院均需查抄,其中还夹杂着几个盐商。本官人手不够,想请石镇抚使和许档头拨几个人手,随本官与扬州知府一同前去抄检。”
借此喂饱了太监们,好让他们不要滋扰扬州以及沿途百姓,速速离去。毕竟让太监们祸害平头百姓,不如让他们去祸害贪官污吏。
闻言,许益大喜。抄家是何等富到流油的差事,这裴大人果真会做人!
锦衣卫和东厂不和已久,叫太监们得利,石经纶却无不满之色。只因他们锦衣卫人多,抄家分润到的财货更多。
石经纶:“既是如此,我且调一队小旗与裴大人同去,只不知裴大人要我等查抄哪里?”
许益久在宫中伺候人,听人话的本事一等一,闻言,即刻意识到石经纶这是投桃报李,给裴慎面子,请他先挑。许益从善如流:“裴大人尽管吩咐!咱家别的不行,抄家最是得力!”
裴慎温声:“许公公说笑了,陛下未曾下旨,哪里敢抄家,不过是还有些证物要搜检出来一并呈给陛下罢了。”
“是是是!”许益连连点头,又轻轻打了自己一个嘴巴子,“瞧我这嘴,诨说什么!您老大人有大量,莫与我计较。”
裴慎便笑道:“那刘必之府上有一名瘦马是人证,赵案府上有《伯远帖》真迹,是物证,还有其余受贿官吏府上,均有些人证物证,这些便不劳烦二位了。只是账本的正本应当还藏在盐商刘葛的府上,且多半藏的隐秘,一事不烦二主,劳烦许公公和石镇抚使了。”
让锦衣卫和厂卫亲手将账册正本搜出来,不经过他的手,便无人能说他蓄意构陷,这案子也就钉死了。
一听说让他们抄盐商家,许益放声大笑:“裴大人且放心,为陛下办差事,咱家必定尽心尽力!掘地三尺都要把那账本挖出来!”
石经纶心想,是找到了账本也还要掘地三尺罢!心中虽鄙夷这死要钱的太监,石经纶却也不反对抄盐商家。既有外快可赚,为何不干。
“既是如此,本官这便派人带二位前去。”裴慎道,“原本该为二位及众兄弟接风洗尘,只是今日抓人闹出了动静,为防有人毁去证物,只能劳累二位速速前去抄检。”
盐商何其豪奢,几万两家底总是有的,便是分润下来,他少说也能拿个几千两,谁还在乎一顿饭!许益笑盈盈道:“皇命在身,应该的应该的。”
石经纶更没有二话。
裴慎温和道:“待人证物证尽数集齐,明日午间本官便在太白楼设两桌宴席,必叫诸位吃好喝好。只是本官守恩师孝不能来,知府大人恐怕也要忙于政务,届时便由秦大人招待诸位罢。”
秦献一喜,这是给他跟许益、锦衣卫单独相处的机会啊。且到了明天中午才设宴,还有一天的功夫筹钱。
秦献感激道:“下官必定好生招待。”
又有吃又有拿,许公公心里美的不行,就连石经纶都暗自叹息,指挥使大人果真没看错人。裴慎做起事守正不挠,偏偏手腕圆滑老辣,不出二十年,必能入阁拜相,位极人臣。
石经纶和许益一走,秦献原本也想赶着去筹钱,犹豫片刻还是驻足低声试探道:“方才听裴大人与石镇抚使、许档头谈起什么账本,这账本……”
裴慎但笑不语。
秦献便了然,再想想提到的什么瘦马、《伯远帖》俱是刘葛献上来的,尤其是开宴前裴慎特意与刘葛说了几句话,一时间,秦献五脏如焚,怒火中烧。
别的盐商一样给他送人送物,这刘葛送归送,竟敢私下里记账!还被裴慎查出来了!秦献又气又恨,双目赤红,若不是刘葛已被押送走,只怕顾不得体面都要饱以老拳。
他这会儿被吓得肝胆沦丧,后背尽数湿透,明知这扬州盐场受贿案多半是裴慎捅出来的,可秦献却不敢恨。裴慎上任一月便弄没了他转运使的位子,却又给他指了条活路。雷霆万钧的手段,春风化雨的圆滑,竟让秦献隐隐有几分畏惧。
见他神色惊惧,裴慎浑不在意。这般小人,畏威而不怀德,让他又敬又畏便是了。
果然,没过一会儿,秦献弯腰作揖,毕恭毕敬:“裴大人可还有何吩咐?”
裴慎便笑着摆摆手,任由秦献匆匆告辞离去,回家筹钱。
此刻,包厢里已是杯盘狼藉,满地碎瓷,桌倒椅翻。
被邀请来的二十余人大半都被抓捕,统统送上了囚车,只剩下跪在角落瑟瑟发抖的三五伶人妓子,以及稀稀落落没被抓走的三个官吏和两个盐商。
裴慎刻意邀请了几个清白人家,便是怕这帮人赴宴时起疑。剩下的数人方才见锦衣卫进来,又惊又怒,见同伴均被带走,自己却逃过一劫,又悲又喜。一时间百感交集,竟如同傻了一般呆坐在那里。
裴慎温声道:“诸君莫怕,事情已了结,锦衣卫和厂卫也都走了。只是这宴席不吃颇为可惜。”
方才上的不过是开桌前垫垫肚子的果子茶食罢了,正式的小菜、案酒、下饭、汤品、果碟都还没上呢。
裴慎扫了眼战战兢兢陪坐的五人,笑道:“本官有孝在身,不能宴饮,诸位且自行享用宴席罢。”
五人强颜欢笑,哪里还有心情吃宴,本就已经脸色发白,大汗淋漓,又听他和锦衣卫、东厂番子聊了一通如何抄家,更是两股战战,几欲奔逃。
只是亲眼见着裴慎上任不过一月,便以雷霆手段将整个扬州盐政官场一扫而空,这会儿对他又惧又畏,生怕惹他生气,便捡了桌上干净的一碟果干,味同嚼蜡的吃起来。
裴慎只慢条斯理道:“诸位能从此等大案中脱身,必是素日里清白做人,陛下智周万物,自然看在眼里。”
三个官吏微怔后一股狂喜涌上心头。这是要给他们升官了!是了,这么多官吏都倒了,他们自然能升官。
就连剩下的两个盐商也喜不自胜。刘葛是扬州最大的盐商,他一倒,跟他关系好的几个盐商也得遭殃,空出来这么多盐引,他们怎么着也能多吃两口!
一时间,众人纷纷转忧为喜,眉开眼笑,只觉手里的玫瑰搽穰卷儿都香甜起来。
裴慎便笑道:“不知如今这宴席可还吃得下?”
在座的纷纷喜笑颜开:“吃得下!吃得下!”
这会儿众人对裴慎折服至极,格外恭敬,不敢有半分放肆,纷纷起身把盏敬酒,连声谢过裴大人。
裴慎便笑笑。上任一月有余,他荡清了两淮盐政官场,充实了府库,在都察院留了份香火情,拿到了两淮盐场转运司转运使等林林总总七八个位子,加固了与锦衣卫的关系,又新结交了厂卫。
细细数来,这一月的忙碌颇为值得。接下来便能放开手脚,行盐政改革,若能将盐价降下来,便能有更多百姓受益。
裴慎心中快慰,便以茶代酒,一饮而尽,复拱手告辞,带上侍卫扬长而去。
第10章
裴慎回了盐漕察院,进了正堂,见廊下无人,便掀开湘帘一看,屋内更是人影子都没半个,沉声道:“人呢?”
正给芭蕉洒水的粗使婆子连忙道:“大人,坠儿和墨砚原在廊下守着,只是方才身子不舒服,便歇息去了。”
这坠儿和墨砚都是活泼好动的年纪。裴慎素日里鲜少使唤他们,自然也懒得问他们的去向,只觉这婆子果真不晓事。
他摆摆手:“去将沁芳唤来。”
正说话间,沈澜捧着小茶盘过来,见裴慎站屋子门口却不进去,便道:“爷,厨房的赵娘子进了碗梅汤来。”
裴慎站在湘帘前,低头一望,见那小茶盘上放着个浅口官窑半脱胎甜白碗,盛着栗褐色的梅汤,澄澈清亮,里面的碎冰已化,壁上悬着些许水珠,看着便一阵爽然。
裴慎端起来一饮而尽,凉意随汤入喉,只觉五脏六腑暑热之气顿消。
饮完汤,随手将碗放回小茶盘上,裴慎难得赞扬了一句:“有心了。”
说着,拂袖进屋,沈澜乖觉的捧着空碗跟上,她今日来是有正事的,可不是为了伺候裴慎喝碗汤。
进了屋,沈澜便恭顺道:“爷,这梅汤可好?”
裴慎坐在榻上,那榻上早已被沈澜换上了芙蕖簟,旁边又放了两个冰盆,丝丝凉意漫上,让裴慎心情极好。
他顺手握了卷书,闻言道:“尚可。”
沈澜:“夏日暑热难消,方才坠儿便有些中暑,我叫她去后院竹林子里遮凉,还请爷恕罪。”
裴慎便冷哼道:“你倒会卖乖。”
沈澜这些日子揣摩裴慎,渐渐有了些心得,知道他这番作态不是怪她,不过是不满意回来的时候院子里没人罢了。
“爷素来怜贫惜弱,盛夏暑热难消,院子里的丫鬟婆子们中了暑最是麻烦,吃药弄得满院子都是药味儿,平白无故费钱不说届时还抽不出人手来伺候爷。与其如此,倒不如两日吃一碗梅子汤。”
裴慎饶有兴致的看着她,沈澜既已开了头,便绝没有回头路走,只恭顺垂首往下说。
“白瓷梅子汤最是消暑解燥,爷用的梅子汤贵重,只是仆婢们用的梅子汤不用加什么料,只几十颗梅子捣烂煮开便是,也不必加冰,拿井水湃一湃也够消夏了。”
裴慎扔了书,拿起榻上的金棕川扇有一下没一下的扇着风,闻言淡淡道:“你巴巴的送了梅汤过来,我还以为你晓事了,原来竟是要拿我做人情。”
沈澜倒也不害怕,这几日的相处,叫她知道裴慎心明眼亮,极难蒙骗,可今儿这事她又没骗他。
“爷,我初来乍到,心里想着为爷分忧,偏偏又没什么见识,思来想去也只能想到这么个笨办法。”
沈澜垂首低声道:“爷在外头有下属官吏,侍卫小厮,暑热时赠一碗梅汤是爷体恤,间或换成绿豆汤,盛夏两个月便是日日饮用也不过二三两银子罢了。”
费不了几个钱,却能得个爱护下属的好名声,也让手下人办起差事来尽心些,何乐而不为?
更别提裴慎刚以雷霆之势扫荡了扬州盐政官场,群吏惶惶,正是安抚人心,施恩布德的好时候。
闻言,裴慎颇为惊异地看她一眼:“我原想着赏赐些财物下去,你这法子倒是贴心,也能惠及最底下的小吏。”若赏赐财货,恐怕到不了小吏手中。
沈澜见他赞同,松了口气道:“爷高义。”
一碗梅汤以安抚人心,这办法既得了裴慎的赞赏,又能惠及周围丫鬟婆子、侍卫小厮,结些善缘,何乐而不为呢?
沈澜目的已达到,便垂首侍立一旁,眼观鼻鼻观心,紧闭檀口,八风不动当个摆件。
裴慎见她这般,只歪在榻上拿扇子指了指她,调笑道:“你既蕙质兰心,如今又这般谨慎做甚。还怕触怒了我不成?”
这话说的亲昵,沈澜心知他孝期未过,决不至于在此时惹出些风流债来,便也不怕他谈笑,只睁眼说瞎话道:“爷脾气好,待人温和,我不是怕爷,只是没学过做奴婢的规矩,就只好立在一旁等爷吩咐。”
裴慎把玩着折扇,心道没学过也无妨,左右三年一过,她也不必去学什么做奴婢的规矩了。
两人正闲聊,门外忽有人禀报,只说许档头派了两个番子来送礼。
裴慎蹙眉,许益不去盐商家中敛财,找他做甚:“叫他们进来。”两个小太监还不至于要他去迎。
沈澜犹豫片刻,看了看房中,有一道紫檀嵌云石小座屏风。
“且去屏风后面躲一躲。”裴慎道。陛下正派赵十一采选良家子以充盈宫廷。沁芳容貌太盛,未免惹事,避开为妙。
闻言,沈澜松了口气,匆匆躲进了屏风后。
就在此时,两个小太监进了门,只恭敬作揖道:“见过裴大人。”
裴慎剑眉微蹙:“许公公派你二人来可是有什么事?”说着,他看了眼跟在两人身后的那名女子。只一眼,便移开视线。盯着女眷看,实非君子所为。
两个番子,个高的满面堆笑,指着自己身侧女子:“此女乃盐商刘葛府上的瘦马,名唤琼华。”
琼华为何在此处?屏风后的沈澜愕然,只思忖片刻便想明白了。多半是她逃走后,刘葛挑中了琼华要来献给巡盐御史裴慎。
那高个番子继续道:“据她所述,刘葛买她是为了献给裴大人。许公公听闻此事后,便叫我二人将此女送来。”
裴慎心知这是许公公投桃报李,谢他让其查抄盐商。可他如今恰逢孝期,光明正大的接受一个太监送来的瘦马,官声,仕途还要不要了?
裴慎摆摆手:“许公公实在客气了,只是我如今正守恩师孝,焉敢近女色?”
那两个番子闻言,一时间竟有些为难。许公公只让他们把人送来,却没说裴大人不肯收该怎么办?
一旁的琼华已是面如土色,惊惶无措。她先是在刘葛府上过了几天仆婢成群的好日子,只等有朝一日飞黄腾达。谁知没过几日,竟等来了如狼似虎的锦衣卫和东厂番子。
今日若不能留在此处,回去便要面对锦衣卫和太监。想到这里,琼华一时间泣涕涟涟,跪倒在地,连声高呼:“请大人垂怜!请大人垂怜!”
屏风后的沈澜心中酸涩。这不过是个十五岁的小姑娘,她有心想帮一把,奈何自己在裴慎面前又有什么脸面呢?
惹急了裴慎,只消喊来牙婆将她卖了去,虽不至于沦落到烟花柳巷,但以她的容貌,必定又被卖去做妾,届时还能运气这么好,正碰上一个守孝的主家吗?
沈澜咬咬牙,且再看看,再等等。
琼华哀泣声越甚,偏偏太师椅上的裴慎八风不动,心冷如铁。这世道的可怜人多了去了,死在大旱大疫中的人成千上万,被土豪劣绅欺凌求告无门,被鞑靼、倭寇屠戮全家却报仇无望……人世间谁不可怜呢?
裴慎端起茶盏,示意送客。
两个番子见了,便一左一右,将琼华扯起来,拖着她出门去。
“大人!求大人救救我!救救我!”琼华涕泪涟涟。
屏风后的沈澜自己都还是奴婢,前路茫茫,按理实在不该出头,可她心中不忍,便轻叩屏风。
琼华正大声哭喊,这击叩声半点都不起眼,两个番子浑然不觉,可裴慎是习武之人,即刻冲屏风后望去。
沈澜以手指作笔,在空中写字。裴慎细细一看,是奴籍二字。
那又如何?裴慎呷了口茶水,不言不语。
沈澜急了起来,匆匆指了指屏风外的檀木案几,那上面还放着小茶盘和甜白碗。
刚刚献了以梅汤安抚人心的主意,这才过去一刻钟,便要来兑现功劳。裴慎心中不满,照旧不动。
沈澜无奈,只面带哀求,拱手作揖。她素来沉稳,鲜少喜怒形于色,更别提秀眉微蹙,欲说还休的哀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