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也这么想,所以到这儿来跟你解释。结果来了一看,哥哥你正鼾声如雷呢。”

  “我已经清醒了。”伯朗把双手放在膝头,挺直身子,“说吧。”

  明人做了个深呼吸,盘起腿来,开了口。

  “由于工作的关系,从去年夏天开始,我一直在西雅图。虽然很担心父亲的病情,却也无可奈何。我拜托波惠姑姑,万一有什么事,请她马上联系我。不久之前,她通知我,说父亲的状况恶化了,随时都可能停止呼吸,于是我急忙回国。”

  “这我知道。我想知道的是后来的事。”

  “我到达成田机场时,两个男人正等着我。他们是警视厅的,告诉了我一件令我意外的事:有人打算绑架并监禁我。”

  危险的话突然出口,伯朗往前探了探身子。“怎么回事?”

  “他们说,是警视厅的网络犯罪对策课提供的情报。有人在网上募集人手,要实施对某人的绑架和监禁。警方确认后发现,的确有这么个网站,上面也确实有这样的内容。但不知道发帖者是不是认真的。于是警方布下陷阱。派人装作接受委托,和发帖者接触,刺探他的身份。但对方十分慎重,仅仅自称‘协调者’,怎么都抓不住他的狐狸尾巴。而且他用作联络的手机是以第三方身份注册的。警方为了不让发帖者生疑,和他通了几次邮件,终于弄清他的目标是一个居住在西雅图,名叫矢神明人的男性,还掌握了矢神明人在日本的住所,和他不久即将回国的情况。”

  伯朗惊讶地看着淡淡道来的明人。宪三的坦白在他听来毫无现实感,如今听到的这番话就更像小说了。

  “接着,对方——‘协调者’开始询问具体的绑架监禁计划。说如果有满意的方案,才会将工作委托出去。还提出了附加条件,就是绝对不能让目标受伤,监禁时也不能伤害目标的健康。监禁时间不定,快的话两三天,最长不过一周。报酬一百万日元,在监禁成功后支付,如果监禁时间长于一周,每超过一天额外支付十万日元。警方认为,如果是恶作剧,这也未免太仔细了,于是决定和目标本人取得联系。但目标已经从西雅图出发了,警方只好在成田机场守着。”

  “你知道是谁想监禁你吗?”

  “警察也是这么问的,问我有没有罪犯的线索。我回答说‘没有’。警方于是在机场当场敲定了绑架监禁的详细计划,发邮件给‘协调者’。内容是监视目标行动,趁其外出时袭击,带上小轿车,关进郊外准备好的小院的隔音室里,二十四小时监控。还发去了小轿车和独门独户小院的照片。对方似乎这才放了心,决定把事情委托给这边。事情到了这一步,警方终于确定‘协调者’是来真的。问题是,怎样揪出他本人。警方的策略是,佯装绑架监禁我,观察对方的动向。他们问我觉得怎么样。”

  “然后你答应了这个计划?”

  “是有条件的。”明人说,“尽管我不知道是谁想绑架我,但应该和父亲病危有关。而知道我即将回国的,就只有亲戚们。这样的话,‘协调者’很可能是他们中的一员。这么思考着的时候,我脑海中闪过一个假设。或者也可以说,是心中长年的疑问抬起了头。哥哥应该知道是什么吧?”

  “……妈妈的死?”

  “没错。”明人说,“妈妈死后,我一直无法相信身边的人,尤其是亲戚们。我怀疑她是被人杀害的。所以,我才觉得这次的事情也会和某人有关。虽然是直觉,但我很确定。我对警方说,我答应和他们演一出假绑架的戏,同时,希望他们能重新调查妈妈的死因。警方对此也很有兴趣,但并没有立刻应允。毕竟已经是十六年前的事了,该怎么调查都是个问题。”

  明人说到这里的时候,传来了敲门声。

  “时机正好。”明人开心地睁开眼睛,大声应道,“请进。”

  门开了,进来一位身穿制服的女警官。“我来晚了。”

  听到这声音,伯朗仔细看了看她的脸。他的脑海中瞬间一片空白,接着半站了起来。“诶——”

  女警官是枫。

  

  她羞涩地朝伯朗笑了笑。“您好,哥哥。”

  “我正要讲你的事呢。”明人对枫说,接着转身面向伯朗,“刚才说到,警方很烦恼该怎么调查。称之为物证的东西几乎没有。要查明真相,必须深入相关人员内部。讨论后,警方选择了日本警察很少采用的潜入式调查。而且还是我闻所未闻的策略:让女搜查官扮成我的妻子,潜伏进去。听到这话,我吓了一跳。”

  “我刚听到任务的时候也很吃惊,觉得上司脑子坏掉了。”枫站在原地说,“我虽然扮过陪酒女和车模,可装成别人的太太还是头一回。但上司解释说,罪犯很可能就在亲戚当中,这是最能接近真相的手段,我也就理解了。”

  伯朗摇头。“这是什么事啊……”

  “给哥哥添麻烦啦。一开始我建议说,只对哥哥挑明真相,但这位说不行。”

  “尽量减少知情者,这是潜入式调查的铁律。可手岛先生的协助又是不可或缺的,真的很辛苦。对不起。”枫认认真真地鞠了一躬,虽然穿着制服,茶色发卷却依然如故。

  “那也是假的吧?说什么‘有点任务,出去一趟’——对吧?还说明人留下了字条。”

  “是的。要是不说留下了字条,手岛先生恐怕就会怀疑了:为什么警方不积极行动。”

  “的确,因为有了字条,我才全盘接受了。完全被你骗过去了啊。”

  “对不起……”

  “也就是说,”伯朗看着明人,“你还是单身?”

  “是啊,工作太忙了,没时间找女朋友。我是从西雅图一个人回来的。”

  “是吗?不,但是,这就怪了。勇磨说他在西雅图做了实地调查,掌握到了明人和新娘一起回国的信息。”

  明人点点头,看向枫,似乎是在催她解释。

  “那一位已经全都知道了。”她说,“他一个劲地逼问我,说他做过实地调查了,明人先生还是独身。潜入式调查暴露时有两种对策。一是立即销声匿迹,一是寻求对方协助。我和上司商谈过后,选择了后者,把所有事情都告诉了勇磨先生。当然,并不能丢弃他就是‘协调者’的可能性。这也是经过了深思熟虑的选择。”

  “他爽快地答应合作?”

  枫点头道:“他说为了亲戚,自当两肋插刀,在所不辞。”

  伯朗低下头,想起自己对勇磨说了那么多过分的话。

  “昨晚,我们三个制定了今后的作战计划。”明人说,“在我家里。结果哥哥突然跑来,我们都着了慌。勇磨先生就不用提了,我也还不能给人看到,就急忙藏进了鞋柜里。趁哥哥和勇磨先生吵闹的时候,悄悄从玄关溜了出去。”

  伯朗想起明人家的玄关处有一个巨大的鞋柜。

  “那么,刚才你在那栋房子附近,是……”

  “我是搭勇磨先生的车来的。你们去房子里找东西,我一个人待着无聊极了。后来,勇磨先生终于拿着报告回来了,枫小姐不久也打来了电话,说哥哥下了车,步行回房子那边去了。我们不知道是怎么回事,也跟着折返回来。”

  所以勇磨才出现在那里啊,伯朗想明白了。

  “你们听到我和那个人……和兼岩宪三的对话了吗?”

  “实时转播啊。枫小姐带着两部手机,其中一部保持着接通状态,所以我们全都听见了。关于《宽恕之网》,还有妈妈死亡的真相。”明人叹息道,“真是痛苦的内容啊。”

  “有件事要你告诉我,小泉的那栋房子,你想必是知道它还保留着的了?”

  “嗯,”明人点头,“那毕竟是我请求爸爸留下来的。我对他说,我想保留那栋房子。我觉得,或许有朝一日,它能在谋杀立证方面起到作用。爸爸说,他自己倒也想留下房子的,但理由和我完全不同。他是觉得,那栋房子是妈妈很看重的地方。当时我什么都不知道,回想起来,或许爸爸知道《宽恕之网》的事,知道它藏在房子里的某个地方。”

  “为什么要隐瞒房子的存在?甚至还制造了房子被推成空地之后的照片。”

  “那个嘛,”明人一摊手,“因为真凶说不定就在我们身边啊。如果放出风声说房子已经拆了,对方或许会麻痹大意。倒不是怀疑哥哥,只是做事情要彻底。”

  “我被你们骗得好苦。”

  “但要是哥哥不知道房子的存在,调查就无法进展下去。所以枫小姐把哥哥逐渐诱导到了房子上。”

  伯朗吃惊地看着枫。“是吗……”

  “对不起。”她再度行礼道歉。

  “为了推进调查,必须把我知道的一切都告诉哥哥。她的任务,就是把各种情报,包括爸爸在研究后天性学者症候群的事传达给哥哥。”

  伯朗想起了第一次去青山的公寓时发生的事。

  “我明白了,全都明白了。”

  “我能解释的就只有这么多了。还有什么问题吗?”明人说。

  伯朗想了想,很快摇了摇头。

  “现在没有了。或许还有吧,但我想不起来。毕竟发生太多事情啦。”

  “也是。”明人站起身道,“还要和警视厅的人见面,我先走一步。哥哥应该还有很多话想问枫小姐吧,她会留下的。”说完给枫使了个眼色,说声“再会”,走出了房间。

  屋里只剩下两个人,枫依然站着,居高临下地俯视,让人心里不太舒服。

  “坐下来怎么样?”伯朗说。

  枫迟疑了一瞬,答应了,说了声“失礼了”,就坐在了刚才明人坐的地方,但没有抬头的意思。

  女警官的制服很朴素,裙子也很长,何况她还穿着长筒袜。但伯朗还是感到了枫的魅力,因为他很清楚枫的赤足是什么样子,很清楚她穿着合身的服装时,身材是何种模样。

  “呃,”伯朗打破了沉默,“首先这么说吧:我相当震惊。”

  她点点头。“对不起。”

  “说实在的……该怎么说呢,你真是……把我给耍了。”

  “对不起。”

  “我以为你是明人的妻子,对你关照有加,还操了不少心。”

  “对不起。”枫低着头说。

  “把头抬起来啊。我又不是在生气。”

  枫迟疑着抬起了头。两人目光相遇,反而是伯朗先挪开了视线。他意识到,格外羞涩的其实是自己。

  她的左手映入眼帘。无名指上的戒指没有了。

  “那枚蛇形戒指呢?”

  “那是为塑造角色佩戴的小道具。”

  “……是吗?”

  干脆的回答令他失望。回想起自己曾对这个被塑造出来的角色如此着迷,伯朗真觉得自己是天字第一号大傻瓜。

  “我想问的问题多得像山一样。不过,还是先问我最想问的吧。”伯朗调整了一下呼吸,“全都是演戏吗?”

  又是一个呼吸的停顿,她说:“是的。是演戏。因为我并不是矢神明人的妻子。”

  “想起明人,然后哭出声来的时候呢?那也是演技吗?”

  “是的。”

  “真了不起。”

  “……因为是任务。”

  “打我一耳光的时候呢?那也是出于任务而演的戏吗?”

  枫沉默了,微微偏着头,就像也在问自己这个问题似的。

  伯朗正想追问时,她抬起眼,直视着他。

  “潜入搜查官,”她开始讲述,“必须随机应变。虽然最终目的是解决案件,但根据不同的情况,优先事项是可以改变的。最糟糕的情况就是受到怀疑,无论如何都必须避免。而要不被怀疑,最好的办法就是彻底融入角色。这次,我融入了‘明人先生的妻子’这个角色。我常常不必去思考‘如果是他的妻子会怎么做’,做出行动时,我就是他的妻子。当时……打您耳光的时候,我觉得我就处于这种状态下。之所以说‘我觉得’,是因为自己也不是很清楚。我们有时是依据本能行动的,不然就无法应付裕如。”

  那么昨晚呢?他很想这么问。伯朗告白的时候,她说“今晚就说到这儿为止吧”。还补充说,“后面的话,现在不是该听的时候”。那又是处于什么状态之下说出来的呢?

  但他没有问出口。无论怎样,对于枫,那都只是“任务”罢了。不会更多,也不会更少。

  “我明白了。工作辛苦了。”这话不带任何讽刺,他是真心觉得这份工作很了不起。

  

第30章

  

  这起令人激动的事件解决两天后的上午,明人打电话给伯朗,说康治去世了。清晨时分,他在明人和波惠的守候下,静静地停止了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