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意?”这话让伯朗猛然想起了什么,瞪着勇磨道,“要回报的吗?”

  “那肯定啊。我可是要在很多人面前守住明人失踪的秘密啊。要是有什么麻烦,说不定我也会被连累呢。要点儿回报,有什么不对的吗?”

  “……什么回报?”该不会是枫的身体吧?

  勇磨放下跷起的腿,胸膛略微挺了挺。

  “后天性学者症候群。”他压低声音,缓缓道,“听到这个,我吃惊不小。科学的力量真伟大啊,居然能做到这种程度。不,比这更伟大的,恐怕就是人类的身体了吧。不管怎么说,这都是一项划时代的研究。说到这里,我的铜臭味儿又要冒出来啦。我对诺贝尔奖什么的一点兴趣都没有,但我觉得,此处大有商机。如果事有可为,分一杯羹给我怎么样?”

  是这么回事啊,伯朗弄明白了。的确,如果以此为条件,这个人帮起忙来应该会不遗余力。不,岂但会帮忙,考虑到以后的利益,他肯定不想暴露明人失踪的事。

  “你大概也听她说过了,康治研究后天性学者症候群,是三十多年前的事了。既不知道他为什么没公布研究成果,也不知道他有没有留下记录。就算这样也没关系吗?”

  “没事儿。就算藏宝图99.99%是假的,可要是不动手挖掘,就连那0.01%遇见宝藏的机会都没了。”

  虽然这人很讨厌,比喻却很到位。伯朗没说话,点点头。

  “哥哥,”枫说,“接下来,我们到牧雄先生那儿去吧?”

  “这就去?”

  “牧雄先生是独居,晚上极少外出,勇磨先生说可以仔仔细细地问他。”

  “所谓‘好事不宜迟’,对吧?要是不愿意就算了。不勉强。”勇磨笑眯眯地说。那讨人嫌的笑容明摆着是说,反正自己已经成了枫遇事商量的对象。

  不能让他们俩单独去。“行。”伯朗回答。

  

  据勇磨说,牧雄是他经营的那家居酒屋的常客,所以两人偶尔会照面。每次碰到的时候,总会多多少少给他点优惠。

  “不用我说你们也知道,牧雄先生是个怪人。我老爹也常常发牢骚,说那家伙脾气太古怪,太难对付。”勇磨单手操纵着奔驰车的方向盘,愉快地说。后视镜上挂着一串东西,似乎是祈祷交通安全的护符,“但他学习成绩出众。无论是初中还是高中,都是年级第一。但他不是天才的料,全靠着耐心,吭哧吭哧地干那些枯燥乏味的活儿,积累见识。也是一种偏执狂吧。身为研究者,他也不是明星成员,但作为首席助手呢,倒是十分合适。好像是我老爹下的命令,让他去帮康治的忙。”

  “这些事,你是听佐代小姐说的吗?”坐在后座的康治问道。枫坐在副驾驶的位置。这是勇磨的命令。因为要乘他的车到牧雄家去,自然没办法对此表示反对。

  “是老爹说的。当时我还在上高中,正为前途迷茫呢,他就给我讲了这件事,建议我也去学医。我很干脆地拒绝了,因为有明人在嘛。我觉得,不管走那条路,继承矢神家和矢神综合医院的,都非明人莫属。”

  “可明人也没去当医生啊。”

  勇磨望着前方,点点头。

  “那家伙脑子也很灵。说不定他也发现,矢神家已经开始从根基上开始倾斜啦。我立志成为实业家,看来是对了。老爹想让我们去完成他未实现的梦想,真是自私到家了。”

  “所谓梦想,就是在医学界留下脚印吧?”副驾驶席上的枫问。

  “是啊。因为他自己到老也没混出个什么名堂。因此他对康治先生怀有很高的期望,但也没承想他居然搞出了这么了不起的研究成果。”

  “祖父也不知道后天性学者症候群的事吗?”

  “我爹吗?我觉得应该不知道。要是知道,他没理由秘而不宣啊。肯定会拍着康治先生的屁股,催他赶紧把研究往前推进的。”

  “你觉得康治为什么没告诉康之介呢?”伯朗问。

  “天晓得。其中关窍我就不清楚了。问问牧雄先生就知道了吧?”

  牧雄家就在泰鹏大学附近。在小型住宅鳞次栉比的居民区一角,有一栋古老的两层公寓楼。

  将车就近停在投币式停车场之后,三人来到公寓楼前。

  “真想不到,堂堂大学教授居然住在这种地方。”伯朗仰望着这栋楼梯扶手上满是铁锈的建筑物,“为什么不住得好一点啊?他肯定不缺钱。”

  他想起了明人的公寓。百合华说,那儿的租金高达一百二十万日元。这栋房子恐怕只有那里的二十分之一,不,三十分之一。

  “所以我不是说了嘛,他是个怪人,对奢侈没兴趣。”

  “感觉就像是热爱研究的疯狂科学家。”

  听了枫的话,勇磨大笑起来。“说的妙,就是这样。不过,他脑子可是很好使的哦。可得仔细点,别被他给蒙混过去了。”

  勇磨朝楼梯走去,伯朗和枫也跟了上去。

  今晚的这趟三人行,事先并未联系过牧雄。因为勇磨说,突然造访,或许反而能钩出他的真心话。

  牧雄的房间在二楼最里侧。厨房的窗户漏出一丝灯光。勇磨按响了门铃。

  屋内传来响动,一个低沉的声音应道:“来了。”

  “牧雄先生,晚上好。我是勇磨。”

  带着疑惑的沉默,接着是开锁声。门开了,露出牧雄的面庞。看见三人,原本大睁的眼睛瞪得更大了。

  “吓了一跳吧。这么晚了,拥过来这么些人。”勇磨愉快地说,“不过原因很复杂啦,今晚,我们无论如何都要见见你。”

  牧雄攥着门把手,问道:“什么事?”

  “有些事情想问,关于康治先生的。”

  牧雄眼中露出猜疑的神色。“哪方面的?”

  “说来话长,站着可讲不完。总之,能不能先让我们进去?我不是经常请你吃虾仁烩饭和骰子牛排吗?”

  “骰子牛排你只请过一次。前两天我也是付了钱的。”

  “是吗?那我跟店里说一下,下次一定免单。”

  牧雄的怀疑神色仍然没有消退,但毕竟不情不愿地把门给敞开了。“里面很窄的哦。”

  “打扰了。”勇磨率先进屋。伯朗和枫跟在后头。

  这房间的确窄小。进门就是餐厅,里面两个房间,是典型的两居室。目之所及,到处都是书籍和文件。

  “随便找个地方坐吧。”

  虽然牧雄是这么说的,但小小的方形餐桌旁只有两把椅子。勇磨把一张让给了枫,另一张自己坐下。牧雄从里屋拖出一把带轮子的办公椅,也坐下了。伯朗只好就这么站着。

  “那么,你们有什么事?说是关于大哥的?”牧雄把三人扫视一遍,问道,一点都没有端茶招待的意思。

  “和康治先生的研究有关。牧雄先生一直在辅佐他吧。”勇磨确认道。

  “那是很久之前的事了。”

  “你协助他进行的是什么研究?”

  牧雄撇了撇嘴。“就算说了,你们也未必明白。”

  “前两天,”伯朗插嘴道,“你承认是关于学者症候群的研究。”

  “那又怎样?”牧雄语气里带着警惕。

  “那不是单纯的学者症候群,”勇磨说,“康治先生致力研究的,是世上罕有的后天性学者症候群——对不对?”

  牧雄的表情僵硬了。伯朗感觉就像目睹了水凝成冰的瞬间。接着,牧雄浑身颤抖,机械地开了口:“听谁说的?”

  勇磨对伯朗使了个眼色,意思是“你来解释”。

  “前些天,在矢神宅邸确认康治物品的时候,有一副奇特的画,对吧。”伯朗说,“复杂的曲线精致地组合在一起。后来,我知道了这是分形图案,还和画这幅画的人的遗属见了面。以此为契机,我得知了康治在研究后天性学者症候群的事。”

  听到“契机”这个词,牧雄的脸颊抽动了一下。

  “哎,牧雄先生,”勇磨讨好地说,“你心里大概是百味杂陈,但咱毕竟是亲戚啊。所以,关于那项有意思的研究,能不能就在这里毫不隐瞒地说出来啊?”

  “你听这些想干什么?”

  “这我得听了之后才知道。”

  牧雄哼了一声。

  “恐怕是觉得有利可图吧,不过,很不巧,研究数据失踪了。我拼命找,怎么都找不到。”

  勇磨皱紧眉头,看看伯朗和枫,又看看牧雄。“究竟是怎么回事?请说详细一点。”

  牧雄叹了口气,摆出一副苦相。

  “虽然大哥跟我说,不要告诉任何人……”他说着,瞅瞅伯朗,“你妈妈也是这么说的。”

  “我母亲已经不在了,康治也不久于人世。说出来也无所谓了吧?”

  “我也这么觉得。而且,要是真把秘密当成秘密,知情者就会一个都不剩了。这样不好。”枫说。

  “我说就是了。”牧雄露出一个像是苦笑的表情,“大哥原本的研究对象并不是后天性学者症候群,他的课题,主要是通过以电流刺激大脑的方式,缓和痛楚,使得意识觉醒。就算当时大哥知道有学者症候群这么回事,也无法想象它竟会有后天发症的可能性。”

  “在此期间,康治从康之介那里知道了我父亲的事,对吧。”伯朗问。

  牧雄点头。

  “应该是的。之所以说‘应该’,是因为我在大哥和祯子女士结婚后,才从大哥那儿得知,当时的患者,正是祯子女士的丈夫。当时我吃惊极了。”

  “康治对我父亲做了什么?”

  “为了大哥的名誉,我先把话说在前头:大哥做的,说到底,无非是治疗。你父亲受脑瘤影响,经常陷入精神错乱状态,我们认为,原因在于他大脑内部的神经元交换了错误的信息。所以,如果从外部施加电流刺激,就能纠正错误信息。具体做法是,给患者戴上一个外接许多电极的头盔,以一定的模式释放脉冲电流。尽管这种治疗方式尚未获得厚生省的正式许可,但我们判断是没有危险性的。”一说到自己的专业领域,牧雄的讲述就流利起来,“从结果来看,这种疗法是奏效了的。你父亲的精神逐渐不再错乱了。祯子女士很感激大哥。”

  “可我父亲的身体,或者说大脑,出现了不可思议的副作用。”

  “这个事实,大哥并没有立刻察觉。”牧雄竖起食指,“患者本人曾说,脑海里出现了奇妙的图案,旋即又消失了,但大哥并未特别在意。因为患者是画家,所以大哥理所当然地认为,他的图像感的确会比普通人更强一些。可当患者真的开始作画时,大哥看了之后却大为惊讶。就连外行都看得出,画风完全不同,而那精巧程度更是令人心醉神迷,简直不像是出自人类之手。”

  是那幅画,伯朗立刻想到了。正是父亲一清临去世之前还在画的那副奇特的画。标题是“宽恕之网”。

  “在那个瞬间,大哥想起了显示过同样能力的,患有某种病症的患者们。”

  “学者症候群。”伯朗接口道。

  “正是。”牧雄低声说,“大哥建立了一个假说。如果以电流刺激因脑肿瘤导致的大脑损伤部分,改变神经元信息,或许会出现和大脑存在先天性障碍的学者症候群类似的症状。如果这个假说是真的,理论上,就可以人工触发学者症候群。而且天生患有学者症候群的人,大多有智力障碍,后天人工触发则可以避免这个问题。这可以说是一项划时代的发现。大哥说,唯独这一点,不可以向旁人提起,知道的就只有我一个。他命令我,就算对老爸,也不能吐露分毫。”

  “为什么要瞒着康之介?”

  牧雄瞪着眼珠子,笑起来。

  “因为那会让研究失去底线。这可能是一项划时代的发现啊,老爸肯定会急着让我们继续推进研究的,一定会命令我们进行违法性极高的人体实验。”

  勇磨呼出一口气,晃了晃肩膀,对伯朗说:“你看,我说的没错吧?凡是了解老爹的人,想法都是一样的。”

  “正是。不过,和老爹不同,大哥很慎重。”牧雄说,“他认为首先要充分收集数据,然后再进行下一步。可他没有料到的是,能够获取数据的唯一对象——你的父亲——去世了。原本一度保持平稳的大脑肿瘤忽然急速恶化。大哥怀疑原因出在电流刺激疗法上。所以,在因果关系未明朗之前,推迟所有人体治疗行为。对电流刺激疗法的研究以动物实验为主,你也知道的……对吧。”

  猫的尸体浮现在伯朗脑海中,旋即又消失了。

  “动物实验也同时兼作后天性学者症候群的研究吗?”

  “一开始是想兼来着,但在早期阶段就达成了结论,认为这是做不到的。猫不会画画,也不会弹奏乐器,无法确认它们是否获得了天才大脑。”

  “结果,动物实验到头来就只是一味用电流刺激暴露在外的脑组织而已。直到猫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