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雇人代替吗?”

  波惠耸耸肩,答道:“没那个必要吧?”

  走进左右对开的大门,就是玄关大厅。大厅是通顶设计,从天花板上垂下一枝水晶吊灯。但这里也没有伯朗记忆中的宽敞。

  波惠走上走廊,伯朗和枫跟在后面。终于,波惠停在一扇大门前,打开门,对两人说了声“请进”。

  伯朗立刻想起来了,这是餐厅。以前,这里经常举行以康之介为中心的宴会。

  “失礼了。”伯朗走进了房间。

  和他的记忆一样,房间中央放着一张细长的桌子,两侧排着椅子。不过今天,桌子一侧已经有人坐着了。男女各三名,总共六人,一字排开,就跟面试官似的。尽管都老了些,但其中还是有熟悉的面孔。

  伯朗有点意外。说是亲族会,他还以为有一大堆人呢。

  “叫来的人太多,混乱不说,还难达成一致意见,所以就只请来了少数精锐人物。”波惠似乎看透了伯朗的心思,然后又转向那六个人,“各位,我来介绍一下。首先是伯朗先生,都还有印象吧。”

  “好久不见。”伯朗鞠了一躬。

  六个人不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沉默着。好像是在说:你这家伙无足轻重。

  “这位是明人的媳妇,枫小姐。”

  随着波惠的介绍,枫上前一步。

  “我叫枫。请多多关照。”她深深地行了个礼。

  六人的反应各不相同。三个女人用评判的目光打量着枫,面无表情。而三个男人呢,尽管程度不同,却都流露出了对这个新亲戚的浓厚兴趣。当然,她的美貌是最大的原因。

  “那么,我来介绍一下家里的亲戚们。”波惠从怀里摸出两张纸,“光听一遍可能记不住,我就准备了一份备忘录,把名字以及与哥哥的关系都写在上面了。伯朗先生,你也拿一份,估计你肯定忘了。”

  其实不是忘了,而是原本就不太清楚。不过不相干的话还是少说为妙,伯朗接过了备忘录。

  “从右边开始吧。妹夫支仓先生、妹妹祥子、他们的女儿百合华小姐。妹妹的母亲是我父亲的第二任太太,所以她是我和哥哥的异母妹妹。”

  伯朗的视线落到备忘录上。上面写着“妹夫 支仓隆司”、“二妹 支仓祥子”、“外甥女 支仓百合华”。

  支仓是个瘦高个儿,皮肤白皙的男人。祥子与丈夫形成了鲜明对比,微胖,圆脸,但眼角上扬的细长眼睛却使她一点儿也不显得温厚。这两个人看去都在六十上下。伯朗虽然还记得他们,但印象中,似乎没和他们说过话。

  百合华长得跟母亲一点都不像,瓜子脸,大眼睛,直鼻梁,眉型也很美,绝对可以归为美女。伯朗若无其事地瞟了一眼她的胸部,却无法类推出她包裹在米色连衣裙里的体型。

  他不记得百合华。就算见过,当时她也只是个孩子吧。

  支仓就像是三人的代表似的,对枫说了句“请多关照”。另外两人只是点了点头。

  “旁边是我弟弟牧雄。他和祥子是同一个母亲。”

  备忘录上写着“大弟 矢神牧雄”。

  牧雄年近六旬,模样倒没变,还是颧骨突出,下巴前伸。目光似乎在凝视着什么,但并不是在看枫。伯朗觉得,他恐怕连波惠正在介绍自己都不知道。小时候,伯朗就觉得他是个古怪的人。

  听了波惠的说明,伯朗才在遥远的记忆中寻到了一点影子。在参加康之介的宴会时,康之介的妻子对康治和波惠的用词及态度,跟对祥子和牧雄有着微妙的不同。或许是顾及他们是前妻的孩子吧。

  “然后,”波惠顿了一拍,继续道,“那两位是父亲的养子。佐代小姐和勇磨先生。”

  伯朗扫了一眼备忘录,上面写着“养女 矢神佐代”、“养子 矢神勇磨”。

  佐代年龄不详。一头短发染成了高雅的茶色,和她的小脸十分相配。肌肤光润,身材也没有走样。细心描画的眼睛很有魅力。看上去不像是和伯朗同年,但浑身散发的气质却更加成熟。伯朗和她是第一次见面。

  接着——

  视线移到了最后一个人身上。矢神勇磨。这是伯朗记忆中最为深刻的人物。

  勇磨当然已经是个成年男人了。他比伯朗要大一些,现在大概四十岁左右吧。高鼻梁,面部线条硬朗。此时他正一个劲儿地盯着枫看。

  那双眼睛转向了伯朗,嘴角浮现出一个莫测高深的笑容,接着又将视线挪回到了枫身上。

  真是讨厌的眼神。在看似淡泊的面具之下,他似乎能听到勇磨急不可耐地舔唇咋舌的声音。

  “好了,”波惠说,“伯朗先生和枫小姐都请坐。我去准备午饭。”说完就走出了房间。

  “失礼了。”枫说着,走近桌子。桌边从右数第三和第四个位置上已经铺好了餐垫,似乎是把他们的位子给定好了。

  枫坐在右首第四个位子上,伯朗便去拉第三个位子的椅子。

  “那不是你坐的,”冷冷的声音响起,是勇磨,“是波惠小姐的。”

  伯朗回头一看,勇磨也不说话,指指自己的右斜方,也就是最左边的位子。的确,那里也铺着餐垫。

  伯朗叹了口气,挪到那边。

  “你这幅表情好像在问,为什么只有我没和大家坐在一起啊。”勇磨饶有趣味地说。

  “如果我问,你会告诉我么?”

  “那当然。因为很简单啊。你是外人。你也不想一边听着和自己完全无关的话,一边吃饭吧?这是为你好。”

  “谢了。”伯朗瞪了他一眼,但勇磨的视线已经转到枫那边去了。

  “而且啊,”支仓祥子开口道,“你不是跟明人都生分了吗?别说结婚请都不请你了,连这个消息,都没告诉你呢。”

  “对不起,是我们报告迟了。”枫在道歉。

  “明人还好吧?”

  “是,每天都忙个不停。这次不能回国,真是太遗憾了。”

  “妈妈,”百合华皱眉,“好了啦,问这做什么。”

  “怎么不能问?我想知道啊——哎,你也想知道吧?”祥子扭头问丈夫。

  “唔,算是吧。”隆司的回答很模糊。

  “好了啦,我不想听。话说,姨妈好慢哦。”百合华说,“她在干什么啊?”

  “是去指挥女仆们了吧。”勇磨嘴角微微一翘,“和以前不同了,现在的厨子和女仆都是临时雇的,想必很费事。要什么面子呢,叫点外卖或者便当不就好了吗?”

  “那你就去提建议啊,”祥子说,“记得还要说,便当钱你来出。”

  “那不就抢了波惠小姐的饭碗嘛。毕竟掌管这个家的是她啊。”

  “让你来掌管怎么样?”旁边的佐代转过来看着勇磨。

  “可别——”勇磨话说了一半,露出无畏的笑容,看着伯朗和枫。

  这期间,只有矢神牧雄一直没说话。他凝视着桌上的一个点,颊上的肌肉不时微微抽动。伯朗小时候,他就这么阴郁。

  没多久,门开了,波惠回到房间,两个仆人把饭菜端上了桌。

  首先是用龙虾和蔬菜烹制的前菜。看来是准备了真正的法国大餐。桌上还有香槟,但伯朗以还要开车为由谢绝了。

  波惠边吃边询问枫的家庭情况。枫就像对伯朗一样坦率,说自家在葛饰开了家烤鸡店,自己是四个兄弟姐妹中的老三。

  对枫原本是空姐这个话题,勇磨逮着不放。“你主要飞哪条线?”他问。

  “这个要看安排。”枫回答,“有时候大部分飞亚洲,有时候大部分飞欧洲。”

  “美国呢?洛杉矶之类的地方呢?”

  “洛杉矶啊,三年前经常去的。”

  “那么,”勇磨打了个响指,“说不定我曾经坐过你的飞机呢。那时候,我刚好因为工作的原因经常去洛杉矶。”

  “您一般去哪些地方呢?”

  “工作嘛,还是去下城区。比如第三步行街,我常常去那里逛。”

  “啊,圣莫妮卡,”枫的脸上焕发着光彩,“那条街好气派,我也很喜欢的。还有奥维拉街。”

  “那里啊,我也去过几次。街上的墨西哥餐馆很不错呢。不过,空姐还是更常去罗迪欧大道购物吧?”

  “经常去的。不过,也就只是看看而已。感受一下高端的环境氛围就好啦。”

  “真好啊。不管我说什么,你都能接上茬。我附近已经没有能跟我这样畅谈的人啦,看来今后很值得期待呢。”勇磨满足地对枫举起盛着香槟的玻璃杯。

  “哎呀,你要想聊外国,我随时奉陪啊。前些时候我还去了迪拜呢。”祥子抵触似地说。

  “是吗,那么下次请务必跟我聊一聊。”勇磨巧妙地回避了这个话题,接着微微一笑。

  午餐在静默中继续,只有刀叉碰撞碟子的声音。

  还是枫打破了沉默。“各位,”她环顾四周,“都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方便问一下吗?”

  “这有什么不方便的。——对吧?”波惠征求了一下对面六个人的意见,又对枫说,“先从我开始吧。你也知道,我没有工作。是个靠养老金生活的穷老太太。每天照管这个家,照顾哥哥。”

  “真辛苦呀。前两天我也提了,从今往后,请允许我也来帮忙。”枫放下叉子,直起腰说。

  “谢谢。那就靠你了。”

  “下一个是我了吧。”支仓隆司咳嗽一声,“我经营着一家公司。主要处理护理业务。具体来说,就是付费式养老院。在首都圈有四家,另外,关西、东海各有两家。”

  “这样啊。在日本这个超高龄化社会,这是不可或缺的呢。您很忙吧?”

  听了枫的话,支仓挺起胸膛。“托您的福,需求量还挺高的。”

  “但我听说供给方过多呢。”佐代说,“说是参与这一行业的企业太多了,价格和服务内容又大同小异,竞争很激烈。”

  她向身边坐着的勇磨征求意见。他也点了点头。

  “日本的确迎来了超高龄化,但由于人口比例问题,老年人数量本身今后并不会持续上升。而付费式养老院的服务对象,主要是经济上有余力的老年人。一演变成争抢客源的局面,界限自然而然地就出来了。”

  “所以我们研究了很多对策啊。”支仓一本正经地对勇磨等人说,“通过医疗机构介绍提高入住率,看护师常驻养老院,推出低价房型等等。用不着担心。”

  “那我就安心了。”勇磨冷淡地说。

  “别忘了,你接收的可是日渐萧条的‘矢神园’,让它成为现在这种规模的,原本就是专做不动产的我们家的人。”祥子愤然道。

  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啊,伯朗想。“矢神园”是原先康之介经营的疗养机构。因为主要针对老年人,所以里面也有护理设施。

  “简直像是硬塞给你们似的。”波惠讽刺道,“爸爸去世的时候,你可是说了,只要能把‘矢神园’给你,别的你什么都不要。”

  “因为我以为只要我把它接收下来,一切就能圆满解决啊。而且除了我们家,有别人能让‘矢神园’重新恢复活力吗?佐代小姐、勇磨先生,你们能吗?”

  “妈,”百合华在一旁说,“别说了吧?像什么样子。”

  “可是……”祥子又嘟哝了些什么,伯朗没听清。

  “百合华小姐是做什么工作的呢?”枫开朗地问。

  正在吃鱼的百合华停下筷子,看着斜对面的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