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就当时的情况来看,你已经很镇定了。”康治说。

  “那是什么时候?”伯朗问顺子。

  “上午……应该还不到十二点吧。”

  “那么早?”伯朗的视线移向康治,“为什么不早点通知我?”

  康治刚要开口,顺子插嘴说,这是有原因的。

  “救护车来了之后,医院的人看到姐姐的身体,说人已经去世了,不用送医院,但因为是非正常死亡,有必要报告警察。实际上,后来又来了好多警察,开始在家里到处检查。姐姐的遗体也运去了警署。”

  “非正常死亡……”

  “是的。”康治说,“死在医院以外的地方,加上明显不是病逝,通常都会作为非正常死亡对待。也难怪警察会检查遗体和现场。我到小泉那边房子的时候,还有警察在呢,问了我很多问题。还很直白地问我的不在场证明。虽说这是他们的工作,但总归让人觉得不舒服。”

  “也问了我很多。比如,有没有人跟姐姐关系不好,之类的。真荒唐。”

  “最后呢?”

  康治耸耸肩,摇头道:

  “什么都没查出来。最后还是定为事故了。警方说,很可能是在浴缸里滑了一跤,撞到头昏了过去,就这样在水里淹死了。据顺子说,玄关是上了锁的,窗户也都从内侧锁上了。屋内没有翻动过和争执过的痕迹,所以不具备案件性质。验尸也没有发现疑点,所以傍晚,遗体就被送了回来。结果联系伯朗君就迟了。伯朗君或许会感到不满,但还请理解。”

  尽管无法释然,却又提不出异议,伯朗只得低声道,这样啊。

  随后,顺子回了家。康治也说有工作必须处理,于是只留了伯朗和明人两个临时守灵。

  伯朗洗过澡,回到安放祯子遗体的房间,见明人坐在枕边,正仔细端详着母亲的面容。

  “妈妈脸上有什么脏东西吗?”伯朗问。

  “我觉得妆化得和平时不太一样。妈妈是不会这样描眉的。”

  “那你就重新画一遍吧。”

  明人摇头:“这样挺好的,很适合她,看上去很年轻。真希望在她活着的时候教给她啊。”他忽然一笑,抬头看着伯朗:“好久不见。”

  “是啊。”

  “大学怎么样?”

  “还行吧。”伯朗回答着,在明人身边盘腿坐了下来,“你呢,你怎么样?中学生活开心吗?”

  “怎么说呢,”同母异父的弟弟思考着,“倒也不是不开心,但没有我期待的那么刺激。同班同学的面孔差不多一成不变,转学生呢,也没什么厉害的人物。”

  “你指的是学习?”

  “学习、运动、艺术感,都有。”明人说着,转向伯朗,“要是我也能像哥哥一样上公立学校就好了。”

  “说什么傻话。里面全是笨蛋,肯定吓你一跳。”

  “笨蛋才有个性。比平庸好多了。”

  听到这么老气横秋的论调,伯朗不由定睛看着明人。许久未见,他的下巴又尖了些。五官线条虽然不像雕刻出来似的那么明晰,但鼻梁高挺,眉眼细长,十分精致。任谁都会毫不犹豫地将他划入美少年的范畴。

  “你有没有加入什么社团?运动部什么的。”

  “我入了网球部和计算机部。”

  “啥部?网球部我知道,另一个是啥?”

  “计、算、机。”明人慢慢地说,“关于计算机的科学。计算机科学部。是我创建的。原本犹豫要不要叫‘Computer部’,不过考虑到对于那些希望入会的人,门槛不要太高,就用了汉字。”(注:“Computer”在日文中以片假名直接表音,显得比较高深。)

  “唔……大家在一起做什么呢?”

  明人抬起下巴:“我可以解释给你听,你愿意听吗?”

  “还是算了吧。”伯朗举起手。

  他知道明人一向对电脑很有兴趣。上小学的时候就开始摆弄电脑,还自学高深的编程技术。

  “不过你是要当医生的,学电脑估计用不着。”

  明人惊讶地眨了好几下眼睛。“哥哥,你是说真的吗?”

  “不对吗?”

  “不对啊。有了电脑,一大半医生就没用啦。你想想医生干的事嘛。根据问诊单和检查结果推测病情,开出处方——仅此而已。虽然有名为‘经验’的数据库为后盾,但一个人是没办法记住全世界的病例的。可如果是电脑,就没有不可能。”

  听了初一学生的话,伯朗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不仅无法反驳,反而觉得这才是正理。

  “兽医也没必要了吗?”

  “不知道诶。考虑到性价比,应该还是由人类诊断比较划算吧。”

  “听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

  “所以,”明人严肃地继续说道,“我不会当医生的。”

  “哈?那医院要怎么办?”

  “不知道。那不是我该考虑的。”

  “唔。算了,做你自己喜欢的事就好。反正和我没关系。我原本就不是矢神家的人。妈妈死了,更是一点关系都没有了。”他望着祯子,说。

  好一会儿,两人都没有说话。气氛似乎一下子冷了下来,是因为看见了遗体身下铺的干冰吗?

  “钥匙什么的,”明人忽然说,“可以配的啊。”

  “诶?”伯朗看着异父弟弟,“说什么呢?”

  “玄关的钥匙。小泉的房子的玄关。备用钥匙什么的,配一把很简单啊。”

  伯朗一时没明白过来,但看见明人凝视着虚空的眼神,就察觉了他的真正意思。

  “你是说,这不是事故?”

  “小泉的房子的门上是有挂链的。妈妈是个很谨慎的人。关了门,应该不会不上挂链。”

  “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当然知道。”明人说着,表情松弛下来,摇摇头,“是个小小的疑问。谁都有不小心的时候……妈妈或许是偶然忘了挂上链子吧。那天晚上,又偶然在浴室里滑倒了。或许仅仅是这样而已。”

  或许仅仅是这样而已,明人看着母亲的尸体,重复着。

  

第6章

  

  已经出发一个小时了。伯朗驾驶的SUV从主干道转入一条小路。这是一片有好多坡的住宅区,窗外时不时闪过一幢可以被称为豪宅的房子。

  窄窄的小路忽然变宽了。右边是小学的校舍,左边有一栋灰色的建筑物。地上有六层,地下应该还有两层。

  伯朗将车减速,抬头望着那栋建筑,心中升起一股不安,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因为在记忆中,那房子显得更大,而且白灿灿的,发着光。不过正门玄关上的确挂着“矢神综合医院”的牌子。

  “好久没来了,”伯朗一边开向停车场,一边说,“初中之后就没来过。”

  当时他是来接种流感疫苗的。但那年冬天,伯朗还是得了流感。从那之后,他就不再信任流感疫苗了。

  停车场是空的。伯朗停好车,走向玄关。

  穿过自动门,跨进大厅。成排的折叠椅上,只稀稀拉拉坐着几个人。这又和伯朗的记忆不同。虽然没来过几次,但印象中这里总是挤满了患者。

  “这对患者是好事,不用等太长时间。”枫在旁边说。她大概是想说这里真冷清吧。

  伯朗看看四周。这儿应该有问讯处的,但他没找着。没办法,只好朝接待处走过去。一个戴眼镜的中年女人正一本正经地处理着什么事务。

  “打扰一下,”伯朗说,“问讯处在哪里?”

  中年女人抬起头来,眼镜片亮闪闪的。“诶,有什么事吗?”她生硬地问道。

  “我在找问讯处。”

  “哦,”中年女人不耐烦地点点头,“那个撤掉了。您是来看哪位的?”

  “是矢神康治先生……”

  听了伯朗的话,中年女人镜片上又是亮光一闪,古怪地附和了一声。

  “请上六楼问护士台。”说完,她的目光移向伯朗身后,直勾勾地盯着枫。

  “谢谢。”伯朗转身离开。

  “感觉怪怪的。”枫边走边说。

  “同感。明明是来探望院长的嘛。是怎么回事呢?”

  不过,在六楼的护士台,他们再次体会到了这种违和感。一打听康治的房间,年轻的小护士一边回答“矢神先生在六零五室”,一边用夹杂着好奇和困惑的目光看着他们。

  伯朗心中纳闷着,朝病房走去。六零五室在走廊的尽头。

  他敲了敲门,里面马上传来“来了”的声音。声音低沉,不过是个女人。

  门很快就向内打开了,一个披着紫色开衫的小个子女人站在门口。头发已经全白了,脸上也布满了皱纹,但腰板笔直,充满力量。她是康治的妹妹波惠。

  波惠看到伯朗,眉毛一挑。“好久不见啊。”

  “好久不见。”伯朗低头行礼。

  “有多久了呢。”

  “母亲的七周年忌日之后吧。”

  “哦,”波惠面无表情,微微点了点头,“是呢。”

  “当时承蒙您照顾。”

  “我可什么都没做。”波惠瞥了枫一眼,再次看向伯朗,“昨天顺子联系我了。听说你要来探病,我真是惊讶极了。我还以为你跟矢神家断绝关系了呢。你还记得,在祯子七周年忌日的时候,你都说了些什么吗?”

  “当然记得。我说,我今天是代表手岛家来的。”

  “所以哥哥病倒时,我没联系你。哥哥也说不必让你知道。”

  “这我倒没什么不满。其实,我也很犹豫,不知道该不该来探望。但她希望我同行……”伯朗说着,回头道,“我来介绍一下。这位是明人的妻子。”

  “我是枫。请多关照。一点小意思,请大家品尝。”枫认真地行过礼,把拎着的纸袋递了过去。

  波惠脸上不见一丝笑意,看着枫,轻轻叹了一口气。“请进来吧。”她没理会那个纸袋,径直转身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