庆祝明人诞生的时候,伯朗和勇磨坐在一起。吃到一半,勇磨探过头来,小声说:“好日子到头了哦。”

  伯朗不明白他的意思,勇磨歪着嘴续道:

  “有了弟弟,你的好日子就到头啦。你妈的角色也差不多该结束了。搞不好哪一天就会被扫地出门呢,做好心理准备哦。”

  带着点嘶哑的声音,在伯朗心里留下了疙瘩。

  后来,伯朗问祯子,那家伙是谁。祯子只回答说是亲戚家的孩子。然后又加了一句:“你不用理他。”

  尽管妈妈这么说,伯朗还是无法释怀,不过也打消了继续探询的念头。反正总有一天会知道的,而且他觉得,就算问也没用。

  但勇磨的话却在心里盘桓不去。他觉得勇磨说的也许不错。

  从康之介的态度就看得出来,矢神家是多么希望能有一个继承人。所谓继承人,必得是血脉相连。明人身上肩负着多少期待。

  证据就是,明人还在蹒跚学步时,就有了家庭教师。这么小的孩子能学点啥?伯朗想不通。但训练似乎有条不紊,祯子会汇总进展状况,向丈夫和公公报告。

  家里常常流淌着古典音乐。听说这是康治的意思,说从小聆听真正的音乐能把耳朵给磨出来。

  我已经迟了吧,伯朗想。

  到了三岁,明人又多了各种课程。游泳、钢琴、英语会话——没一天空闲。多亏了这,伯朗几乎没什么机会跟明人接触。只在吃饭时能碰上一面,但伯朗不知道该怎么跟小自己九岁的弟弟相处,只好仅仅望着他罢了。

  时光荏苒,伯朗也到了必须考虑未来的年纪。某天晚上,祯子提起想让他考私立中学的事。伯朗十分意外,这事他完全没想过。

  “我就上本地的公立中学好了。朋友们都是这么打算的。”

  听了这话,祯子无力地垂下了眉毛。

  “话是这么说,但你至少先去考上一考吧。”

  “哪所学校?”

  祯子小声说出校名。伯朗一屁股坐进椅子里。那是一所了不得的贵族学校。

  “别乱讲了,我怎么可能考得上啊?要考那所学校的人,从好几年之前就开始准备了啦。”

  “可是伯朗,你在学校的成绩也不坏呀。你爸爸也说,不请家教成绩就这么好,实在难得。”

  “那是因为整体水平比较低啦。这你都不知道啊?”

  “不考怎么知道?从现在开始复习也还不晚。”

  “为什么我非得考那儿啊?”

  祯子沉默了一会儿,才开口道:

  “这事是你爸爸提的。他说,想让你接受良好的教育,想尽量为你做点事。你爸爸啊,是把你当成亲儿子的。”

  伯朗一时语塞。他还没叫过康治“爸爸”。康治也从未只叫他“伯朗”。

  “我……不干。我才不去考什么中学呢。让明人考去吧。”

  祯子垂下目光,轻轻地叹了口气,低声说:果然。后来,她再也没提过这件事。

  不过,伯朗需要作出人生选择的紧要关头,却不止这一处。就在伯朗如同自己宣告的那样,进入当地公立中学几个月后,他又遇到了一道难题。前来挑明的还是祯子。

  这次是关于养子关系的。意思是,问他肯不肯正式成为矢神家的人。

  祯子说,伯朗目前只是她的儿子,并未入康治的籍,严格来说,并不是矢神家的人。所以他可以自称矢神,将来也可以恢复手岛旧姓。可一旦他成了养子,就不能恢复手岛的姓氏了。

  “只是,这件事有点微妙。”祯子忽然口齿不清起来,“如果不当养子,你爸爸和你就不是正式的父子,将来若是你爸爸有个万一,你是没有继承权的。呃,你知道继承吗?”

  “废话,肯定知道啊。”

  “也是。你都已经是中学生了。所以你爸爸说,如果你有这个意思,他就去办手续。当然,你不用马上回答,慢慢想。”

  “妈妈觉得怎么样比较好?”

  祯子深吸一口气,凝视着儿子,缓缓地把气吐了出来。

  “我希望,若是有了万一,你能和明人享有同样的继承权。你们毕竟是兄弟啊。”

  兄弟,伯朗喃喃自语。这个词听起来多么虚伪啊。他问道:“我和明人,是兄弟吗?”

  妈妈瞪大了眼睛,用力摇着头。

  “那还用问?你们俩都是我生的啊。你怎么这么说?”

  伯朗没有看她悲伤的面容,他不觉得自己说了什么奇怪的话。

  

  正出神地想着过去,桌面上忽然投下一片影子,伯朗抬起头来。看见站在面前的女人时,他的第一个念头是“块头真大啊”。整个视野仿佛都被她夺去了,别的东西完全挤不进来。

  她侧着头问他:“哥哥?”茶色的发卷轻轻摇晃。声音略微有点沙哑,不过的确是电话里听到过的。

  伯朗慌慌张张地站起来,大腿却一下子撞上了桌角。“好痛……”

  “您没事吧?”她仰脸望着他。

  “没事。呃,你就是……枫小姐吧。”

  “是的。”她低头行礼,“初次见面,哥哥。”电话里说过的台词,在这里又说了一遍。

  “请多关照。”伯朗从夹克口袋里掏出名片,他很少用这个。

  她接过名片,盯着上面的内容看。

  伯朗问她怎么了。

  “既然叫‘池田动物医院’,那么,就不是哥哥经营的了?”

  “我是给人打工的。院长是个爱喝酒的老头儿,具体事务上,我代行院长职责。——不先坐下说吗?”

  “啊,也是。”

  等枫落了座,伯朗也跟着坐下,朝女招待扬了扬手。

  “对不起,突然把您约出来。”她再次低下头。

  没什么,伯朗说着,又将对方打量了一番。

  黑色皮夹克微微闪光。这的确也是“黑色洋装”。下身的牛仔裤上满是洞洞,指甲涂成了银色。

  一开始觉得她块头很大,其实她并不高,也不胖。脸甚至算得上是小脸。非要挑毛病的话,大概肩膀稍微有点宽吧。

  女招待走过来。枫点了一杯奶茶。

  “呃,”伯朗把手放在膝头,“再次祝你们新婚愉快。”

  “谢谢。向哥哥报告迟了,我替明人给您道歉。”

  伯朗苦着脸。

  “别叫我‘哥哥’了,听着怪别扭的。”

  枫吃惊地眨了眨眼,又长又黑的睫毛啪嗒啪嗒扇动着。伯朗不知道那是不是真睫毛。

  “不该叫哥哥吗?我听说你们是有血缘关系的呀。”

  “话是这么说。”

  “只不过,听说你们之间的关系,不太像两兄弟。”

  “何止不像,我们几乎完全没有联系。尤其是这几年。”

  “好像是这样呢。太可惜了。”

  “可惜?”伯朗皱眉道,“为什么?”

  “难得有兄弟,却不来往,很可惜呀。原本应该会很和睦的。”

  “你有兄弟姐妹吗?”

  “有哥哥、姐姐和妹妹。”

  “阵容真够豪华的。”

  “哥哥姐姐结婚了,不过仍然有来往,彼此关系很好的呀。孩子们也很可爱。”

  “真好。不过,世上什么样的人都有。”

  “我呢,”枫用一双大眼睛凝视着伯朗,“不觉得父亲不同是什么大不了的事情。”

  伯朗见那微厚的嘴唇没有继续说下去的意思,便移开了目光。

  女招待走过来,将茶杯和奶杯放在枫面前。伯朗续了杯咖啡。

  “明人现在在做什么?”伯朗一边望着枫将牛奶倒进红茶里,一边问。

  “和IT相关的工作。”

  “这回答真够干脆的。”

  枫把奶杯放下,用一柄小勺在茶里搅了搅,徐徐坐直了身子。

  “主要是利用人工智能,管理和处理大数据。作为新兴行业,以元数据管理系统为重点,构建能合理利用建议和情报的新型网络。明人说,在是否要扩展到元数据的元数据,即元元数据这一点上,还存在分歧。总之,为了做准备,我们直到上个月都还在美国西雅图。因为系统的共同开发者在美国。”一口气说完后,枫又问:“您还有什么想问的吗?”

  伯朗干咳一声,女招待走过来,加满了他的咖啡杯。

  他端起杯子啜了一口,坐直身子,说:“你说的这些东西,自己理解吗?”

  “一半吧。”她爽快地答道。

  “厉害。”伯朗衷心赞叹,“真厉害。”

  “明明是自己的弟弟,却一点都不了解吗?”

  “只知道他的工作和电脑有关。他从小就喜欢这东西。他老爹一心想让他继承医院,挺失望的。不过我已经离开那个家了,所以具体情况不太清楚。”

  “明人君好像对当医生完全不感兴趣。”

  “是啊。小时候,家里人就对他期望很高,按着他学了不少所谓‘帝王之术’,但他自己的心思完全不在那上头。”说到这里,他想起刚才枫说过的话,“你说西雅图?直到上个月,都在西雅图?”

  “对。”枫端着杯子,点点头。

  “什么时候去的?”

  “大概有半年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