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

土匪专干杀人越货、砸窑绑票的勾当,疑心最重,成天担心遭人报复,谁都不会相信。即便同一绺子中的弟兄,也常相互猜忌。血蘑菇也是如此,孤山岭土匪出没,行人避之唯恐不及,方圆几百里更没有什么道观,哪儿来的这么一个老道?他摸不透对方是什么来头,不便轻举妄动,就掏出火折子点亮供桌上的油灯。金灯庙中破破烂烂,房顶子上蛛网密布,墙根儿横七竖八堆着破木板子烂砖头,泥胎塑像上彩漆斑驳、面目模糊、裂纹密布,在忽明忽暗的油灯光亮下,显得分外诡异。再瞅眼巴前儿这个老道,五十来岁的年纪,个子不高,身材瘦小,半新不旧的土黄色长袍盖到脚脖子,两只袖子又宽又长,脚踩十方鞋,一张脸面黄肌瘦,下巴上稀稀拉拉几根黄胡子,一对小黑眼珠子滴溜溜乱转,脸上全是邪气。带的家伙什也不少,背着一柄木剑,盘得锃明瓦亮的大葫芦挂在腰上,手握一杆短柄烟袋锅子,黄铜烟锅,玛瑙烟嘴,拂尘插在脖子后头。

血蘑菇后退两步,拱了拱手:“这位道长,我瞅你面生,不是这山里的人吧?”黄袍老道似乎没将血蘑菇放在眼里,阴阳怪气地说:“道爷往来游食,仙踪不定。”旧时行走江湖的僧道头陀大多会说黑话,也受土匪敬重,所以血蘑菇又行了个匪礼,问道:“既是游方的化把,不妨报个蔓儿、说个价?”黄袍老道一摆手中拂尘:“久在深山不问尘,洪武身边伴过君!不怪你这山野小子有眼不识泰山,我道号辰松子,异名黄太公的便是!”血蘑菇听黄袍老道口气猖狂,而且上一眼下一眼打量自己,目光闪烁不定,看来绝非善类,只怕手段了得,敌他不过,不免下意识地撩开衣襟,伸手去腰里摸枪。

黄袍老道一眼瞥见血蘑菇缠在腰上的黑蟒鞭,油亮乌黑,恍若蛇蟒,立时改了口气,清了清嗓子,拿腔作调地说道:“福生无量天尊,不可思议功德。不瞒你说,贫道受仙灵托梦指点,来此降妖除怪!”血蘑菇不以为然:“孤山岭剪子口有金灯老母护佑,还用外来的老道降妖?”黄老道捋了捋胡子,挺了挺腰,把脸凑到血蘑菇鼻子尖上:“你看你岁数不大,见识倒不小,我实话告诉你,金灯老母就是个千年耗子精,占据此山金脉,凭借吸金石兴妖作怪已久,当受天罗地网格灭。贫道观你气色极高,他日必成大功,位在诸侯王之上,可助贫道一臂之力,得了吸金石,咱俩二一添作五,就看你有没有这个胆子了。”

血蘑菇听到“吸金石”三个字,不由得动了心思:有了吸金石,金疙瘩不求自得,能给绺子找到狗头金,无异于立下大功一件,四梁八柱都得对我刮目相看,也让干爹和我老叔脸上有光。转念又一想:虽然听当过萨满神官的老鞑子提及,山里头有吸金石,可自己在这山前山后十多年,从未见过半个金粒子。而今这个老道顺口一说,还能当真不成?他一时拿不定主意,半信半疑地问道:“但不知如何相助?”黄袍老道伸出细长的手指,往血蘑菇腰上一指,说道:“庙后有个金眼子,等贫道掐诀念咒、布阵施法,必然会有一道妖气从里边冲上来,到时候抡起你这盘条子,狠狠抽打金灯老母的泥胎塑像,有多大劲儿使多大劲儿!”血蘑菇奇道:“你这牛鼻子老道挺识货啊!瞅出我这条黑蟒鞭厉害了?”黄袍老道“嗤”的一笑:“道眼通天,术法通玄,岂能把朱砂当成红土,棒槌看作萝卜干儿?你这鞭子非比寻常,乃是断头鬼辫子上带血的头绳绞成,一鞭子能打掉地仙五百年道行!”不等血蘑菇再问,黄袍老道已拔出背后的木剑,画地为圆,撩道袍盘腿坐在当中。血蘑菇冷眼观瞧,见道袍下是毛茸茸两条腿,不觉暗暗心惊,又看老道瞪着眼,口中念念有词:“北斗星君,太上仙师,诸天神灵,奉道真人,黄龙显圣,速助我行!”供桌上的油灯越来越暗,紧接着一道灰烟冲入破庙,急速盘旋,如同扶摇羊角,绕着黄袍老道打转。

黄袍老道坐地岿然不动,口中吐出一道黄烟,又细又长,与灰烟缠斗在一起。血蘑菇看得真切,心下吃惊不已,冷不丁想起黄袍老道的吩咐,手中紧紧握住黑蟒鞭,正要去打金灯老母的塑像,忽地刮来一阵怪风,血蘑菇打了个寒战,脑中又闪过一个念头:“金灯老母是金帮供奉的地仙,香火曾百年不绝,虽没有灵验显圣,可也从未听说它兴妖害人,倒是这个穿黄袍的老道,形貌不正,来路不明,我可不能因为一时贪心,上了妖道的当!”黄袍老道不知血蘑菇在打什么主意,见他迟迟不出手,喝骂一声:“秃露反帐的玩意儿,你等啥呢?”血蘑菇听黄袍老道出言不逊,不由得心头冒火,他本就是土匪秉性,当堂不让步,下手不留情,从不瞻前顾后,当即手腕子一抬,猛听“啪”的一声脆响,黑蟒鞭正打在黄袍老道身上,立时闻到一股子恶臭,比屎尿更胜十倍,急忙捂住口鼻退开几步,再看庙中两道怪烟踪迹不见。

血蘑菇被臭气熏了一下,脚下也站不稳了,不得不靠在墙角稍作喘息。金灯老母忽然显圣,变成一个老妇人,朗目疏眉,满脸皱纹,玄色绢帕包头,灰袄灰裤绣着金边,外罩一件藏青色斗篷,脚底下一双平底绣鞋,与供在庙中的泥像一模一样。金灯老母念在血蘑菇护驾有功,传给他一个法门,可以调遣耗子兵拿疙瘩。“拿疙瘩”是金帮的黑话,意指挖到成形的金粒子,也就是狗头金。但须“约法三章”:其一,拿疙瘩不可贪得无厌,一旦挖绝了金脉,以后就没金子可挖了;其二,调兵法门绝不可告之旁人;其三,孤山岭剪子口的耗子兵,皆为金灯老母徒子徒孙,持了灰家法咒,便不可伤及此辈。

血蘑菇一一应允,指天指地立下重誓。金灯老母让他附耳过来,传给他调兵的法咒,血蘑菇暗记于心,随即打了个冷战,从梦中惊醒。揉着眼四下观瞧,香案上的油灯还没灭掉,地上扔着一件黄袍,裹有一具白骨,旁边还死了一条大黄鼠狼子,毛色黄里透红油光水滑,已然气绝身亡。血蘑菇六神无主,见外边满天星斗、月满如盘,估摸时辰已近午夜。这么晚没回山,干爹和老叔肯定着急,匆匆忙忙出了破庙。回山推说跑肚拉稀走慢了,又赶上变天,躲在破庙里打个盹儿,迷糊了一觉,别人也就没多问。

从此之后,血蘑菇钻一次金眼子,就能带出几个金粒子。整块的金粒子自古罕见,民间根据形状称之为“狗头金”或“马蹄金”,有大的也有小的,大的捡到一块半块就不得了。不过山上有山上的规矩,拿了疙瘩他绝不敢私吞独占,全得交给大当家的,记下大账存入库房。迟黑子赏罚分明,分给血蘑菇好酒好肉,额外赏给他四个成色好、分量足的金粒子。别的土匪看在眼里,也纷纷去钻金眼子,却连一粒金沙子也找不着。土匪们议论纷纷,有人说血蘑菇走运,有人说他能跟金耗子说话,疙瘩全是金耗子给他叼来的,反正是众说纷纭。

5

孤山岭绺子里有个土匪,挑号“双林”,已经跟着迟黑子当了十几年土匪,有一次下山探望老娘,一走三个月,音信皆无。上山为匪是挂柱容易拔香难,土匪对绺子中的情况了如指掌,万一背信弃义扒灰倒灶,绺子必定遭难。所以山上有规矩,谁想拔香头子,谁就得把命交出来,能活着退伙的少之又少,也许当面应允,同意你拔香撤伙,还送你些银圆烟土,等你扭脸一走,背后就打黑枪。真想退伙的也不敢说,只能找机会逃出去,远走他乡不告而别。迟黑子见双林下落不明,便让老鞑子下山办差,查清此人到底出了什么事,若是让官府逮住掉了脑袋,就要找出告密之人,再伺机寻仇;如果是吃里扒外投靠了别的山头,那讲不了说不起,挖地三尺也得把他翻出来,按照山规处置。

老鞑子连着走了十几天,有一天深夜,一阵怪风刮开了窝铺门。血蘑菇迷迷瞪瞪地爬起来关门,听见白龙让梦魇住了,口中胡言乱语说着什么。血蘑菇忙把白龙叫起来,问他怎么了?白龙脸色不大对劲儿,可也没说什么。转天后晌,白龙套来几只山鸡野兔,抓了一大把榛蘑,热热乎乎炖成一大锅,叫来血蘑菇,哥儿俩盘腿坐在炕头,喝着酒吃着肉,又是划拳又是行令,天上地下一通唠扯,二斤苞谷烧不知不觉喝见了底儿。白龙把酒碗往小炕桌上一撂,板起脸问血蘑菇:“老兄弟,哥待你咋样?你还跟哥是一条心不?咱俩还是兄弟不?”这苞谷烧劲儿太大,血蘑菇喝得晕头转向,顺口说道:“咱俩还说啥,啥时候你也是我亲哥啊!”白龙道:“那你跟哥实说,同样一个金眼子,为啥别人下去两手空空?你下去就能找到金疙瘩?”血蘑菇支吾道:“我……我就是瞎猫碰上死耗子?误打误撞呗……”白龙翻了血蘑菇一眼:“你可拉倒吧,打你小子光腚哥就认得你,你忘了骑哥脖子上撒尿了?你心里想的啥,瞒得了天瞒得了地,瞒得了大当家的,瞒得了我干爹你老叔,可瞒不过我。让你自己说,你有啥事是我不知道的?是不是信不过你哥?咱都是老爷们儿,你就不兴敞亮点儿?”血蘑菇打马虎眼说:“白龙哥,我要是真有那本事,不告诉谁也得告诉你啊!可我真没瞒你。”白龙叹了口气,端起酒碗仰脖喝干,又抄起酒坛子倒酒。那酒坛子已然空了,白龙空了半天也没空出几滴,一气之下把坛子扔在地上,一张大黑脸拉得老长,舌头都木了:“咱哥儿俩这么多年,真是白交了啊!”血蘑菇见白龙生气埋怨自己,心里挺不是滋味。白龙不肯罢休,非要打破砂锅问到底不可,又拎来一坛子酒,跟血蘑菇一碗接一碗地喝,话里夹枪带棒,把血蘑菇埋汰得抬不起头。血蘑菇脸上红一阵儿白一阵儿,觉得自己简直是“猪八戒照镜子?

里外不是人”,实在挂不住了,又加上酒劲儿往上撞,脑袋瓜子发蒙,嘴上没了把门的,就将金灯老母显圣一事说了,又在白龙的追问之下,说出了调遣耗子兵的法咒,说完一头倒在土炕上鼾声大作。

昏昏沉沉不知过了多久,血蘑菇觉得有人叫自己,睁开眼见是老鞑子。外头天刚蒙蒙亮,血蘑菇诧异地问:“老叔,咋这么早回来了?”老鞑子说差事已然办妥,自己本想在山下待两天,可总觉得心神不宁,这才急着往山上赶,又问:“为啥就你一人,白龙干啥去了?”血蘑菇睡眼惺忪,转头往四周看看,炕桌上杯盘狼藉,平日正是他和白龙蒙头大睡的时候,此刻窝铺里只有他一个人,却不见白龙的踪影。他拍打脑门仔细回想,自己酒后失言,对白龙说了调遣耗子兵的法咒,当时惊出一身冷汗,心说要坏,忙把心头所想告知老鞑子。老鞑子听罢也吃惊非小:“白龙得了法咒,多半是下金眼子拿疙瘩去了,若真如此,只怕凶多吉少!”

二人出门找了一个遍,果然不见白龙的踪迹。老鞑子越琢磨越不对劲儿,爷儿俩赶忙抄家伙绕到后山,来到金灯老母的破庙附近分头找寻。血蘑菇眼尖,瞅见一个金眼子边上挂着绳索,他叫来老鞑子,一老一少点上油灯钻了金眼子。金眼子里阴气森森,侧面岩壁时而传来滴水之声,脚底下又湿又滑,周围有几条黑魆魆的坑道,不知通往何处。爷儿俩摸索着往前探路,绕进一处坑道,血蘑菇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打了个趔趄,借着油灯光亮低头一看,脚下竟是一具白森森的人骨,仍有十几只耗子围在上边乱啃乱咬。爷儿俩将那些耗子赶开,蹲下身仔细观瞧,被咬碎的皮肉和碎布条与白骨粘连在一起,血腥之气刺鼻,地上丢着一支“十五响”,正是白龙傍身的家伙,旁边扔着一把铁锹,甭问也知道,白龙已被耗子啃成了白骨。

老鞑子伤心欲绝,颤颤巍巍去给白龙收尸,可又无从下手,坐在原地苶呆呆发愣,忽然吐出一口鲜血。土匪都有股子狠劲儿,老鞑子心知大限已到,拼上这条命,舍了这身皮,也不能放过金灯老母,当即掏出一个纸马,点火烧成纸灰吞下去。只见他须发倒竖,二目圆睁,口中念道:“阴兵借阴马,阴风助火灵……”随后喷出一口黑血,烧过的灰烬也在其中,化作一缕缕黑烟。血蘑菇惊道:“老叔,您要借马烧庙?”老鞑子略一点头,喃喃说道:“我活到这把岁数,早该去见列祖列宗了,还有啥舍不得的?”说完又喷了一口血,晃了三晃摇了三摇,一头栽倒在地。血蘑菇以为老鞑子咽气了,扑在他身上呜呜大哭。谁知老鞑子还没死透,又睁开眼说:“哎呀,老叔忘了给你交代个事,扎针的秘诀还没传给你……”血蘑菇哭得满脸是泪:“老叔啊,您甭传了,这一时半会儿哪说得清……”老鞑子气息渐弱:“就两句话,你记好了……扎针不认穴,哪儿疼往哪儿戳……”血蘑菇听得目瞪口呆,再看老鞑子已然气绝身亡。

眼瞅着打小把他背大的老叔死于非命,情同手足的白龙成了一堆白骨,血蘑菇怒火中烧,胸膛几乎炸裂开来。他刨坑埋了二人,跪在地上磕了几个头,抹去脸上泪水,咬着牙爬出金眼子,一脚踹开庙门冲进去,抽出黑蟒鞭,点指金灯老母的塑像,破口大骂,越骂越生气,一不做二不休,抡起黑蟒鞭,一鞭子下去,塑像摇了三摇,晃了三晃,破庙墙下、塑像底下、供桌下面钻出了不计其数的金耗子,眼珠子金中泛红,耳尖尾短,一身细绒毛,背上长了一条金线。这些金耗子密密麻麻堆成了山头,“吱吱”乱叫着拥了上去,有的用爪子刨,有的用身子撞,有的用脑袋顶,顷刻拱倒了金灯老母的塑像。眼看金灯老母泥像上的颜色没了,“轰隆”一声摔得粉碎。血蘑菇不解恨,在庙中挥鞭乱打,使尽了浑身气力,直到抽断了黑蟒鞭。此时一团阴火从天而降,落在破庙屋顶,破庙顿时起火,大小耗子烧死无数。血蘑菇心里头凄凄惶惶,踉踉跄跄往山上走,但觉身后冷飕飕的,似乎跟着什么东西,转头看了多时,又什么都没有。

6

血蘑菇接连遭受重创,如同霜打的茄子、拉秧的黄瓜。迟黑子见他整天垂头丧气,就劝他说:“你老叔虽不是四梁八柱,却与我交情最厚,他撒手闭眼这么一走,我和你一样难受,瞅见你这样我更不放心,以后有啥事尽管跟我说,自有干爹给你做主,别自己闷在心里憋着。”血蘑菇感激涕零,觉得世上还有人惦着自己,冲这个也得打起精神,别让干爹再为自己操心了。

再说迟黑子占山为王落草为寇,总要补充枪马钱粮。这一年山上钱粮吃紧,眼瞅着天越来越冷,迟黑子和手下的“狠心梁”马殿臣商议,决定联络另外两个绺子的土匪,下山去姜家屯砸窑,干完这一票就去猫冬。胡子不做糊涂买卖,迟黑子早派插千的探子摸清了底细。姜家屯以前叫大营子堡,当年曾有八旗军驻防,后来闯关东的人多了,在周围开荒耕种,渐渐聚集了几百户人家。屯子里最大的大户,外号“姜老抠”,长得又矮又胖,冬瓜脑袋,倭瓜肚子,丝瓜胳膊,黄瓜腿儿,走起路来跟个屎壳郎相仿。他五十来岁的年纪,对长工佃户心黑手辣,为非作歹几十年,小斗放贷,大斗收租,私设地牢,欺男霸女,当地老百姓没有不恨他的。姜老抠这个名号真不是白给的,不仅对佃户抠,对自己更抠,舍不得吃舍不得喝,有了钱全攒着。姜家有个管家叫姜福,以前也是二流子,只因长了一张巧嘴,擅长溜须拍马,说话一套一套的,深得姜老抠欢心,不仅提拔他做了管家,还给他改了姓,成了老姜家的人。他撺掇姜老抠聚拢来一群大烟鬼、二流子,成立了一支保险队,勾结驻防县城的骑兵旅长官,有外省逃荒到此的,往往被其所害,割下人头冒充土匪,胡乱按上个匪号,拎到县城领赏。这个买卖只挣不赔,周周围围的屯子也得给他们出钱出粮,还可以给自己看家护院。保险队虽是乌合之众,但姜家屯四周环水,地势险要,姜家大院明有碉楼,暗有地排,而且离县城太近,一旦打起来,枪声必定会惊动驻扎在县城的骑兵旅,所以一般的绺子还真砸不动。

姜老抠在地方上有了势力,专横跋扈惯了,自以为上打下不费蜡,没有绺子敢来砸他的姜家窑,胆儿是越来越肥。他可不知道,胡子砸窑也讲究养肥了,因为遭受土匪劫掠一次,没个十年八年缓不过来。迟黑子觉得如今姜家窑的油水不小了,姜老抠的缺德事也没少干,该上姜家屯借粮了。为保速战速决万无一失,迟黑子给另外两个山头的土匪下了帖子,要合兵攻打姜家窑。那两个绺子也是赫赫有名,一个占据碾子窝,匪首是镖师出身,挑号“一杆枪段达”,脸红心热好面子,手底下一百多个崽子,八九十杆长枪炮筒;另一个出没于砂锅岭,大当家的常骑一匹快马,人称“快马门三”,手下也有百八十号悍匪,大多是盗马贼出身,马上来马上去,神出鬼没、快如疾风。

这一天“快马门三”与“一杆枪段达”两个匪首,各带十名崽子来到孤山岭碰码对盘子。迟黑子下山相迎,彼此互行匪礼,两手抱拳停在胸前,用力往右边一甩,寒暄几句,接入分赃聚义厅。三个大当家的坐定,有崽子倒上酒来,迟黑子先干为敬,哈哈一笑说道:“两位挨肩儿,近来生意兴隆啊?兰头海不海?买卖顺不顺?”一杆枪是个粗人,说话直来直去:“不怕兄长笑话,咱这关东山,从来是地广人稀,又赶上天下大乱,胡子比老百姓还多,狼多肉少啊,净喝西北风了!”快马门三也对迟黑子说:“咱哥儿俩的绺子,比不得孤山岭兵强马壮,大的啃不动、小的吃不饱啊!”迟黑子说:“姜家屯的姜老抠积下许多不义之财,囤了不少粮食,打下姜家窑,何愁日子难过?”快马门三沉吟道:“姜老抠杀戮逃难灾民,诬为贼匪领赏,可以说良心丧尽、死有余辜。怎奈姜家窑距离县城太近,有县城驻军掣肘,这个响窑实在不好砸……”迟黑子等的就是这句话:“咱这三个绺子,拎出哪一支,都砸不动姜家窑,弄不好扎了手,反让同道耻笑,除非三股绳子拧成一股,拉个对马,勾道关子,不信吃不下!”那二位美得好悬没从椅子上蹦起来,三个绺子凑在一处,至少五六百条枪,什么窑砸不开?正所谓“西北连天扯大旗,英雄好汉归绿林,你发财来我沾光,天下胡子一家人”!三个大当家的一拍即合,斩鸡头喝血酒,约定了攻打姜家窑的时日,以及各出多少枪马、如何分局等。土匪合绺子砸窑,得提前说明白怎么分赃,说黑话叫分局,又分“大局”和“小局”。大局指钱财、粮食、牲口、枪支,三一三十一,一个山头占一份。小局指皮袄皮裤、首饰细软之类的零碎财物,这得留给崽子们,谁抢来归谁。

到了砸窑那一天,三个绺子兵合一处将打一家,聚集了几百号土匪,黑压压一大片下了山。迟黑子有个顾虑,姜老抠作恶多端,千刀万剐也不为过,但是屯子里还有不少老百姓,他怕另外两个绺子乱来,反倒坏了自己的名声。因此在杀进姜家窑之前,迟黑子又交代了一句,叮嘱另外两个匪首和四梁八柱:“把手底下的崽子们看住了,谁胆敢横推立压,当心吃瓤子!”土匪黑话中的“瓤子”,说白了就是枪子儿;“横推立压”指杀降和糟蹋女眷之类的恶行。那两个匪首齐声称是,分头告诉手下崽子:“都给我听好了,谁也不许去姜家窑认老丈人!”

几百号土匪齐声吆喝,打马冲向姜家大院。大院里的保险队见道上烟尘四起,大股土匪前来砸窑,压山探海地一大片,实不知来了多少胡子,赶忙关紧了大门,拉起吊桥,爬到碉楼之上。土匪转瞬即到,却听一个大嗓门儿的糙汉喊道:“里面的人听好了,今天我们迟黑子、快马门三、一杆枪段达三个绺子兵合一处,不为别的,就想找姜老抠借点儿粮食,帮个忙,把大门打开吧!”碉楼上的管家姜福尖着嗓子冲外高喊:“不行啊!地方小容不下这么多人!你们还是赶紧走吧!”底下的土匪又喊话说:“都是明事理的人,要多少开门钱,你开个数,咱们照数给,都为了混口饭吃,不难为你们看家护院的!”姜福的心眼儿也不少,怎肯轻信这等鬼话:“当面银子对面钱,谁欠的账找谁还!老姜家又没得罪迟黑子,咱们远日无怨,近日无仇,若真是缺钱短粮,改日尽管让人来取,多个朋友多条道,多个冤家多堵墙,这都好商量!今天这阵势,我们是万万不敢开门啊!别最后闹得两败俱伤,有啥意思?”双方你有来言我有去语,过了好一阵子,渐渐变得粗野起来,开始对骂。姜家大院的保险队本就是一群二流子大烟鬼,骂起人来三天三夜不带重样的;那边的几百号土匪,也没一个嘴干净的,骂到热闹之处,匪群中还不时发出阵阵哄笑。

僵持了老半天,底下的土匪急了:“别他娘的敬酒不吃吃罚酒,现在开门,饶你们不死,砸开姜家窑,可别怪老子不客气!”姜福不肯服软:“咱们姜家屯吃葱吃蒜,就是不吃王八姜!有本事你打上来,鹿死谁手,可还不一定呢!”突然一声枪响,保险队不知谁先开了枪,众土匪岂肯示弱,立即开枪还击。保险队仗着地势负隅顽抗,一通乱打,双方就交上火了。土匪的家伙五花八门,像什么老套筒子、盖子枪、连珠枪、单出子儿、东洋炮、自来得、老双响、鸡蹄子,有什么是什么。别看枪不咋的,但个儿顶个儿是亡命之徒,四梁八柱的枪杆子又直溜,打出去的枪子儿如同长了眼,保险队死了十来个,其余的躲进碉楼再也不敢露头。马殿臣是出了名的炮头,两把盒子炮左右开弓,打断了吊桥的绳索,吊桥“哐当”一声砸落下来。崽子们抬着云梯冲过吊桥,后头跟着几十名敢死队,个个手持盒子炮,背插大刀,借着云梯往墙上爬。正当此时,姜家大院里边火光冲天,传来一片嘈杂之声,原来有事先潜入姜家窑的土匪放火策应,打开了大门。保险队全是些二流子大烟鬼,以往仗着姜老抠的势力为非作歹还行,此时大多吓破了胆,扔下枪四散逃窜。

当地县城不仅有保安队,更有骑兵旅驻防,不过当官的吃空饷,实际上没那么多兵。旅长听见姜家大院方向枪声密集,也自心惊肉跳,平时吃着姜老抠,喝着姜老抠,关键时刻不能不出动,只得命一个连出城剿匪。连长接到命令一肚子不情愿:你们都不去,凭啥让我去?这不等于送死吗?无奈军令难违,只好召集部下,先在驻地兵营列队报数,报一遍人数不对,再报还不对,报了五六遍,越报人越少。连长说:“就这么着了,今个儿谁没来,扣谁一个月的军饷。”接下来带领人马开出县城,奔姜家屯方向磨磨蹭蹭走出二里地。这个报告连长忘带枪了,那个报告连长忘带子弹了。连长叫住众人接着训话,爹娘老子连骂带卷,训够了一声令下掉头往回返。都准备妥当再出来,又忘了带旗号,等把枪马旗号全找齐了,也到吃饭的时候了,兄弟们吃军粮拿军饷,保境安民有责,可是不填饱了肚子,如何跟土匪干仗?连长一声令下,就地埋锅造饭。反正不等土匪走光了,说什么也赶不到姜家屯。

迟黑子率众打破姜家窑,活捉了姜老抠、管家姜福,连同姜老抠的五六个小老婆,以及十来个保险队的二流子,全被五花大绑带到场院之上,交由孤山岭上的狠心粱马殿臣发落。狠心粱乃迟黑子麾下的四梁八柱之一,专管拷问秧子。马殿臣也非常人,匪号“打得好”,骁勇善战,胆硬手狠。他把姜老抠从头到脚扒个精光,捆在大树上,拿凉水往身上浇。关外天冷得早,说话这时候都得穿棉袄了,几桶凉水泼下去,冻得姜老抠嘴唇都紫了。马殿臣一边泼凉水,一边逼问姜老抠,把值钱的金银藏哪儿了?姜老抠这辈子竟琢磨别人了,哪遭过这个罪?不住口地求告:“好汉饶命,好汉饶命,我家没钱哪,种地的庄稼人在土里刨食儿,省吃俭用攒那俩钱儿,全置办田产盖了房舍,佃户交的租子也是粮食,那不都搁粮仓里堆着吗,哪儿来的金银细软啊?”

狠心粱马殿臣可不信姜老抠的鬼话,吩咐崽子烧壶开水,再找俩洗脚盆,其中一个装上半盆粗盐,先把姜老抠的脚摁在空盆里,往他脚上浇开水,烫出一脚燎泡,再往上搓大盐粒子。姜老抠惨叫哀号,真可以说钻心地疼,不单是脚疼,还心疼这么多盐。马殿臣只问姜老抠说是不说,姜老抠脑子都木了,可就一句话:“真没有钱!”土匪有的是祸害人的损招,不怕姜老抠不招。马殿臣又让手下人找来一瓶子香油。那个年头乡下人家吃咸菜,也要放两三滴香油,姜老抠可不舍得,咸菜端上桌来,顶多拔下香油瓶上的塞子,他自己闻两下,再转着圈让姨太太们一人闻一下,多一下都不行,此事远近皆知。马殿臣就把姜老抠大头朝下吊在树上,拿香油往他鼻子眼儿里倒。姜老抠让香油呛了个半死,又见香油流了一地,不免心如刀绞、肝肠寸断,连哭带号地叫嚷:“你们整死我得了,我不活了!”

这时有崽子来报,说在姜老抠住处的炕洞子底下找到一个地窨子,里边有两个柜子,装满了夹金怀表、白貂帽子、獭皮大衣、驼绒袍子、俄国毯子,还有几个箱子死沉死沉的,砸开一看全是银圆和金货。马殿臣命他们抬出来摆在场院当中,给三位大当家的过目。姜老抠见自己的家底儿全让土匪搜了出来,心里头彻底凉了。每天晚上临睡觉前,他都得把箱子打开,仔仔细细过一遍数,里面有多少块银圆、多少根金条,数都对上了才行,否则睡不踏实。他这辈子财迷转向,存了这么多年,一夜之间都归了土匪,这还怎么活?哭天抢地求老姜家祖宗显灵,收拾了这伙土匪。

马殿臣哈哈大笑:“姜老抠啊姜老抠,方才交出财货还可以饶你一条狗命,而今你是甭想活了,今天爷爷让你死个阔的!”说完从箱子里捡出几个“韭菜叶”,这是土匪的黑话,其实就是大金镏子,走到姜老抠近前,一手掐住他腮帮子,另一只手挨个儿把金镏子塞进他嘴里,又将剩下的半瓶子香油给姜老抠灌了下去。姜老抠让金镏子坠破了肚肠,疼得昏死过去。两个崽子拔刀上前,给姜老抠来了个开膛破肚,把肠子中的金镏子挨个儿找出来。

管家姜福连同保险队的一众二流子,个个死有余辜,全被砍了脑袋,院子里血流成河。马殿臣又问迟黑子:“姜老抠的几个小老婆如何处置?”迟黑子一摆手:“让她们滚蛋。”马殿臣过去撵了半天,却没一个走的。再一问怎么不走呢?原来全是家里穷得吃不上饭,不得已卖给姜老抠当了小老婆,在老姜家待这几年,过的日子跟使唤丫头差不多,吃不好穿不好,还得给姜老抠暖被窝,半点儿积蓄没存下,走了就得饿死。迟黑子也没辙,只得把搜出来的钱财给她们分了一点儿,这才打发走。

有哭的就有乐的,一众土匪把姜老抠家中里外搜了个遍,砸开粮仓和堆房,能带走的满满当当装了三十几辆大车。后院牲口棚的牲口也牵出来,三个绺子三一三十一,哪家也没吃亏。带不走的全给老百姓分了,宣称替天行道,其实也是拉拢人心,替绺子扬名。老百姓见姜老抠和保险队的二流子差不多死光了,也没什么好怕的,家家户户拿着面口袋,排着队分粮食。迟黑子又命人在场院上摆好桌椅板凳,让屯子里的人做饭,包子、饺子、面条子,大锅猪肉炖粉条子。

大伙儿正吃得兴起,突然跑来一个老头儿,怒气冲冲指着迟黑子破口大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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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老头儿腰弯背驼、步态蹒跚,脾气却不小,吹胡子瞪眼,说:“你迟黑子不是有名的清绺子吗?俺们老百姓都敬重你是条好汉,向来劫富济贫,为什么单单祸害我们姜家屯?抢也抢了,吃也吃了,还要糟蹋我家姑娘,逼奸不从就杀人灭口啊!有你们这样替天行道的吗?”迟黑子当时就急了,耍清钱的绺子最忌讳“压裂子”,也就是奸淫民女,这是哪个崽子活腻了?他阴沉着脸,瞅了瞅身边的快马门三和一杆枪,心说:准是你们两个当家的,约束不住手下崽子,干出祸害百姓的勾当!

一杆枪是练武之人,最好面子,也觉得脸上挂不住,当场拔出枪来,冲天打了一枪,厉声喝问手下:“老爷们儿敢作敢当,哪个干了伤天害理的勾当,赶快给老子站出来!”快马门三同样脸色铁青,往前走了两步,环顾手下一众崽子。此人一贯阴郁寡言,但是目光如电,一张刀疤脸让人毛骨悚然。场院上一时间鸦雀无声,几百个土匪面面相觑,半天也没一个吭气。饭是甭吃了,迟黑子立即把三股绺子的兄弟召集到一处,让老头儿挨个儿辨认。老头儿看看这个,瞅瞅那个,围着众人走了两圈,猛然分开人群,一伸手,从中揪出一个崽子,浓眉细目、白净脸膛。迟黑子一看不是旁人,竟是他的义子血蘑菇!

原来土匪打进姜家窑之时,保险队这群大烟鬼作鸟兽散。为了防备漏网之鱼躲在暗处打黑枪,迟黑子下令把逃散的保险队以及姜老抠的家眷全抓来。血蘑菇跟着一队土匪沿着小路,逐门逐户搜寻可疑之人。姜家屯当中是姜家大院,外围的庄户人家也不少,大多是干打垒的土坯房,又低又矮,盖得七扭八歪,道路更是纵横交错、坑洼不平。血蘑菇自从老鞑子和白龙死后,心里就憋着股邪火,撒狠一般追逐保险队的人,经过一个小院,猛然听到屋里传来一阵噼里扑噜的怪响。血蘑菇越墙而入,听响动在西屋,趴在虚掩的门缝之间往里头看,不看则可,一看之下倒吸一口冷气!

西屋这个土坯房也就一人多高,从门口进去都得猫腰缩脖子。墙皮上枯草外露,屋里一盘土炕,六尺来宽,一丈多长,占了多半间屋子。炕桌上油灯昏暗,一个老太太盘腿坐在炕头,头上包着玄色绢帕,一身锈金边儿的灰袄灰裤,分明是庙中的金灯老母,正不紧不慢把一片人皮往脸上粘,又拿起胭脂脂粉一通描眉打脸,变成了一个十八九岁的大姑娘,面带潮红,梨花浅笑,伸出纤纤玉手轻抚发髻。

血蘑菇见了金灯老母,不由得搓碎口中钢牙,当即破门而入,抬手一枪,正中“金灯老母”的面门。“金灯老母”中枪毙命,死尸倒在炕上。血蘑菇扑将上去,眼前这张脸虽已被打烂,却仍可看出皮肤光洁,岂是七老八十的老太太?血蘑菇冷笑一声,心里骂道:天杀的老耗子,死了还跟我装?老爷非让你现了原形不可!三下两下撕扯开那女子的衣服,却怎么也剥不下那身画皮。血蘑菇忽然觉察到不对,不由得愣在当场,脑子里“嗡”的一声,心说:糟糕,贼咬一口,入骨三分,这一下怕是跳进松花江也洗不清了!就在此时,一个驼背老头儿冲进屋来,一把抓住血蘑菇的胳膊,再看那个女子,赤身露体死在了炕上,鲜血染红了半边土炕。血蘑菇心慌意乱,一时没了主意,推开老头儿夺路而逃。一众土匪在姜家屯中来往穿梭,谁也没在意他,迷迷瞪瞪来到场院之内,还没想明白刚才撞了什么邪,那个老头儿就跑来找迟黑子讨公道了。紧接着又冲过来,一把揪住他的脖领子,拽到迟黑子面前,哆哆嗦嗦指着血蘑菇的鼻子说:“我闺女就是这个瘪犊子开枪打死的,土炕都让血染透了!”

迟黑子怒不可遏,抬脚踢了血蘑菇一个跟头。血蘑菇百口莫辩,他手背上甚至还有那个驼背老头儿挠出的血道子。此时此刻,血蘑菇再说什么也不会有人信,心想:这么死也太冤了,好歹我得留住这条命!忙往迟黑子面前一跪,磕头如同捣蒜,求大当家的饶命。可是这个头一磕下去,就等于当着众人的面,承认自己干了横推立压的恶事!血蘑菇磕破了脑袋,却见迟黑子不为所动,心知不给个交代,无论如何过不去这一关。咬牙抠下自己右边的眼珠子,连血带筋托在手上。迟黑子也舍不得打死血蘑菇,这孩子三岁上山,由他收为义子,交给老鞑子装在一个大皮口袋中,走到哪儿背到哪儿,好不容易拉扯大了,在山上当胡子打家劫舍,说不上行得正坐得端,至少没干过横推立压丧良心的恶事,之前还给绺子挖了那么多金子,不说有多大功劳,那也够得上功过相抵了。然而在众目睽睽之下,破了规矩如何服众?更何况另外两股绺子也在那盯着呢,这不是让外人看笑话吗?关外的土匪讲究五清六律,“五清”指要得清、打得清、传令清、缉查清、带路清。无论是开差砸窑,还是别梁子,不许强抢豪夺胡打乱砸,更不许伤及无辜,分赃时各拿应得之数,不能多吃多占,也不会亏了谁。“六律”是绺子的六道底线,分别是贪吞大饷、奸淫妇女、携枪逃跑、挑拨离间、抢饷劫柜、私放秧子。纵然是四梁八柱,坏了六律中的任何一条,那就得透马眼、活脱衣、上笼,也就是剜眼、扒皮、蒸熟了。如果说血蘑菇只是奸淫妇女,没整出人命,给够了人家赔偿,或者说当众剜下一个眼珠子,尽可以交代过去,却不该杀人灭口。事已至此,再说什么也没用了。迟黑子气得全身发抖,扭头冲马殿臣使了个眼色。马殿臣明白迟黑子的心意,当即叫两个崽子上前,下了血蘑菇的家伙,又吩咐道:“拖去外边凿了,别让这个败类死在大当家的眼前!”

两个崽子得令,一前一后将血蘑菇带到大院门口,举枪说道:“对不住了兄弟,你一人做事一人当,要怪别怪大当家的,也别怪我们哥儿俩,只怪你自己压裂子坏了山规。你可记下,来年的今天,正是你的周年祭日!”血蘑菇不甘束手待毙,从怀里掏出两个金粒子,求告那两个崽子,念在同是一个山头插香的兄弟,放他一条活路。两个土匪一对眼神,伸手接过金粒子,做了个顺水人情,一人冲天开了一枪,放走了血蘑菇。本想谎称已将死尸踹入了河沟子,哪承想马殿臣远远听出枪声不对,追出来一枪一个打死两个崽子,再找血蘑菇,却已逃得不知去向。

第六章 血蘑菇挂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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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用两个金粒子买了条命,捂着脸上的血窟窿,忍着钻心的疼痛,跌跌撞撞逃出姜家屯。听到身后马蹄声响,转头看见马殿臣骑马追出来,一枪一个打死了放跑他的两个崽子。他心慌意乱,连滚带爬躲入山沟,侥幸没让马殿臣追上。血蘑菇心知马殿臣眼里不揉沙子,只要他还没死,必定会派人追杀,自己往哪儿跑,瞒得过别人,可瞒不过狠心梁马殿臣。你孙猴子的筋斗云翻得再远,终究蹦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不如来个灯下黑,躲在孤山岭下的金眼子中避一避风头,下一步再往深山老林里逃。等到天黑透了,他来到孤山岭下,找个金眼子钻进去,躲了三天三夜,渴了喝脏水,饿了逮蝲蝲蛄吃。这东西看着恶心,实则无毒,按乡下迷信的说法,吃蝲蝲蛄还可消灾治病。土匪落草为寇,难免刀枪之伤,多少都会些治伤的土法子,趁天蒙蒙亮偷偷爬出金眼子,揪了几把菩萨草,放在嘴里嚼得稀烂,一半咽进肚子,一半揉成团敷在眼窝中。关外深山老林里常见的林蛙,俗称“油蛤蟆”,满语叫“蛤什蚂”,母蛤蟆也叫“老母豹子”,产卵前肚子里有油,抠出指甲盖儿大小一块儿,用开水一冲,能胀成一大碗,实为上等补品。前清时慈禧老佛爷每天早晚各造一顿,到六七十岁两个眼珠子还是贼亮贼亮的。血蘑菇伤口渐渐愈合之后,趁天黑爬出去,扒开沟边潮乎乎的草丛、土穴、石头缝儿,见到从冰水拔凉的泥地里蹦出来油蛤蟆,血蘑菇就扑上去捉住,生吞活嚼扔进肚子。

而今他也想明白了,这是金灯老母使的坏,可是空口无凭,谁能相信他的话?要说从此隐姓埋名远走高飞,一来怕躲不过绺子的追杀,死得不明不白;二来不愿背上横推立压奸杀民女的恶名,死了还得让人戳脊梁骨;三来他打小落草为匪,说的是胡子话,吃的是胡子饭,除了当土匪不会干别的,在外又无亲无故,根本没有落脚容身的去处。血蘑菇遭此巨变,觉得眼前并无一条活路可走,有心一死了之,可是金灯老母不仅害得自己抠下一颗眼珠子,还整死了老鞑子和白龙,此仇不共戴天,反正就这一条命,死也得拽上金灯老母,不过那个老耗子神出鬼没,实不知如何找寻。

血蘑菇还有一桩心思未了,当年老鞑子下山办事,遇上八九个逃兵洗劫平民百姓。老鞑子路见不平,开枪打跑了逃兵,救下一个寡妇,岁数也不小了,自称打关内来的,家破人亡无处投奔,愿意跟老鞑子做个伴儿,也等于寻个依靠。老鞑子可怜她孤苦伶仃,山上不能有女眷,就把她安置在老家猫儿山,搭伙过日子。老鞑子是个老光棍儿,而今有个女人做伴儿,他自己也挺知足,每到下山猫冬的时候,就带白龙和血蘑菇“回家”。血蘑菇称之为“婶娘”,他浑身上下的鞋帽衣服,从头到脚全是婶娘一针一线亲手缝的。血蘑菇打小没爹没娘,拿婶娘当亲娘一样对待。婶娘也疼血蘑菇,娘儿俩感情极深。

当土匪没有不给自己留条后路的,啸聚山林等同于把脑袋别在裤腰带上,说不定哪天就得搬家,因此无多有少,总会攒下几个逃命钱。之前迟黑子赏的金子,血蘑菇自己不舍得用,埋了两粒在金眼子中应急。躲进金眼子这几天,他把两个金粒子挖了出来,想到老鞑子和白龙均已不在人世,担心婶娘无依无靠冻饿而死,打算去看看婶娘,也不露面了,留下金粒子就走。

血蘑菇打定主意,迷迷糊糊似睡非睡,挨到天黑爬出金眼子,避开巡山的土匪,朝分赃聚义厅方向跪倒在地,给迟黑子连磕三个响头,抹去泪水下了山。偷偷来到婶娘的住处,看篱笆院中那两间小土坯房,还是当年老鞑子带着他和白龙,燕子垒窝似的,一锹泥一把草搭成的。往年下山猫冬那几个月,血蘑菇和白龙住西屋,老鞑子和婶娘住东屋,真跟一家人似的。腊月二十三过小年,老鞑子带着小哥儿俩去集市上买来一应物品,天黑后祭祀灶王爷,在灶台旁供奉上关东糖,一家四口跪下来念念有词:“请灶王爷灶王奶奶保佑,上天言好事,回家保安康。”这就开始过年了,婶娘蒸了几大锅黄黏豆饽饽,金灿灿、圆鼓鼓,煞是好看,搁院子里冻成冰疙瘩,随吃随蒸,能吃两三个月。到了腊月三十,对子、福字、窗花、挂笺儿把门楣、门框、窗户全贴得满满当当,大门口放一根拦门杠,院子里铺上芝麻秆、秫秸秆,踩上去噼里啪啦作响。天一擦黑儿,小院儿中立起一根灯笼杆,挂上大红灯笼,老鞑子带着白龙和血蘑菇烧香磕头,迎喜神、接财神。婶娘包上整整四盖帘儿饺子,一家人盘腿坐在热乎乎的炕头上,围着炕桌吃饺子。吃完饺子还有花生、瓜子、核桃、榛子,一宿也吃不完,屋子里的长明灯一直点到天亮。血蘑菇是有钱人家的少爷没当成,落草为寇的土匪没当成,老百姓的日子也过不上了,呆立在婶娘家门口思绪万千,一阵茫然;再瞅瞅婶娘住的小土坯房,八下子透风,连墙都快倒了,心里特别不是滋味。

正当此时,忽听身后有脚步声踢踏作响,血蘑菇是惊弓之鸟,担心马殿臣来追他了,忙转过头看,来的竟是金灯老母!他心头一紧,以为金灯老母要来加害婶娘,立时红了眼,下意识往腰里一摸,才想起来没有枪。情急之下冲上前去,伸出双手狠狠掐住“金灯老母”的脖子,磨牙凿齿怒斥道:“你个老耗子,害死我老叔还不够,还要来害我婶娘!”“金灯老母”两手乱摆,口中哼了几声,双腿一蹬没了气息。血蘑菇长出一口气,心说:可把这个仇报了。怎知再一看,哪有什么金灯老母,横尸在地的分明是疼他爱他的婶娘。血蘑菇大叫一声,扑到婶娘身上痛哭流涕,此时此刻,真觉得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这么一来,不仅对不起婶娘,更对不起老鞑子。他这边一叫一哭,不免惊动了屯子里的人,血蘑菇只得冲婶子的尸首磕了四个头,失魂落魄地躲入深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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血蘑菇亡命出逃,在茫茫大地、山林原野、青纱帐里、烟雾丛中东躲西藏,暗恨马殿臣抓着葫芦当瓢打,只想有朝一日冤屈平反,干爹还能收留自己。赶上猫冬,山上的土匪散了,血蘑菇得以喘息,在县城附近躲起来。有一次在城外,遇上一个跑江湖卖耗子药的,摆个地摊儿,打着竹板现编现唱,口中吆喝叫卖:“耗子多了人发愁,扒住墙缝上顶棚。狗皮褥子貂皮袄,耗子上去就撒尿。专啃炕头的绸子被,搅得您一晚上不能睡。东屋跑,西屋窜,偷完了麻油又偷面。仰着脸、抻着脖,光吃粮食它不干活儿。那您得买包耗子药啊,一包只花一大枚,一天少抽一袋烟,耗子不敢往屋里窜。走江北,逛江南,好药卖的是良心钱。一不掺、二不兑,耗子一闻就断气儿。来多少、熏多少,半只耗子也甭想跑。您不买、咱不怪,您家的耗子嗑锅盖!”血蘑菇恨透了金灯老母,听这卖耗子药的唱得热闹,他心里头也解气,站住多听了一会儿。见墙根儿戳着一根扁担,上边用麻绳拴了几串死耗子,有的刚死不久,嘴角挂着血丝,有的皮塌肉陷,都成耗子干儿了,个儿顶个儿都有狸猫那么大,带到哪儿都能引人围观瞧个稀罕,是卖耗子药的招牌。血蘑菇听围观的老百姓议论,此人是有名的关东耗子王,祖上干这一行两三百年了,他们家耗子药用的是祖传秘方,耗子吃了当时不死,回到窝里互相咬,一死就是一窝。血蘑菇灵机一动,躲在一旁,等那人收了摊子,便一路跟在后头。趁卖耗子药的住宿过夜,偷走了穿耗子的麻绳,缠在自己腰上。这条麻绳非比寻常,积年累月不知拴过多少只大耗子,血蘑菇觉得有此物傍身,说不定金灯老母就不敢再来了。

当时的关外,逢山有寇,遇岭藏贼,遍地是胡子。离迟黑子占据的孤山岭不远,也有个绺子,匪首挑号“占东岗”。迟黑子与占东岗本无仇怨,但占东岗觉得迟黑子的绺子兵强马壮,迟早会将自己的山头吞并,可巧知道了迟黑子有个相好的窑姐儿,每年猫冬迟黑子都住到窑子里。占东岗一肚子坏水儿,去海台子嫖宿时勾搭上这个窑姐儿,许下不少好处,二人狼狈为奸。又勾结保安队长,定下毒计,暗中布置,将下山猫冬的迟黑子生擒活拿,枭首示众。可怜迟黑子英雄一世,却在阴沟里翻了船。

下山猫冬之前,迟黑子与众家兄弟约定好,来年三月初一上山重聚,再干几票大买卖。按胡子的规矩,猫冬结束头一个月必须“吃插子”,挨着个儿盘问崽子们猫冬时的所作所为,看看他们干没干伤天害理之事。发现哪个崽子没回山,要派踩盘子的去打探,若被人点了炮,就要查出凶手,砍下脑袋给死去的兄弟祭坟。若没回来的人是背叛绺子,那说什么也得给他抓回来,按匪规严惩。到了约定的时日,孤山岭的人马全到齐了,单单少了大当家的。“人无头不走,鸟无头不飞”,迟黑子这么一死,山上可就乱了套。多亏马殿臣主持大局,派人下山活捉了保安队长、占东岗和那个窑姐儿。这三人为了活命,一口咬定是血蘑菇把迟黑子卖给了官府。马殿臣恨得牙根儿痒痒,苦于一时找不到血蘑菇,就把这三个人绑到迟黑子灵位前,一刀一刀碎割了。从此马殿臣当了绺子里的“顶天梁”,发下毒誓要将血蘑菇点了天灯,给大当家的报仇,派出多路人马,下山追杀血蘑菇。

马殿臣这些手下,大多曾跟血蘑菇在一个山头为匪,血蘑菇往哪儿跑,能躲到什么地方,他们全都心知肚明,血蘑菇前脚刚到一个地方,追兵后脚就来了。这一日血蘑菇扮成种地的庄稼汉,想到老乡家买点儿粮食。刚到一个小屯子,就被几个追踪而至的土匪盯上了。慌乱中闯进一户人家的院子,见院子一角是个猪圈,他想都没想就钻了进去,顾不上脏净,翻过猪食槽子盖在身上,稀汤寡水臭气扑鼻的猪食撒了一身。几个土匪追上来扑了个空,连吵吵带喊骂不绝口。血蘑菇听出其中之一是“穿云山”,孤山岭的“四大炮头”之一。穿云山大骂血蘑菇不仁不义,大当家的打三岁起把他养大,没想到养了个白眼狼,竟勾结占东岗害了大当家的性命,亏得马殿臣义薄云天,带着兄弟们给大当家的报了仇,只恨这个血蘑菇逃得快,否则捉上山去,给他扒皮点天灯,挖出心肝下酒才解恨!几个土匪“只知路上说话,不知草中有人”,猪食槽子下的血蘑菇听得真真切切,干爹迟黑子居然让人害死了!只恨自己不能亲手给干爹报仇,那个马殿臣也是不辨是非,怎么就把迟黑子的死安在了我头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