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正是下烟的时候,关外交通不便,尽管老关家的黄烟名声在外不愁卖,但对上门收黄烟的客商一概恭恭敬敬,不曾有半分怠慢,皆因这是祖祖辈辈传下来的规矩,做生意以诚信为本,远来的即是客,买卖不成仁义在,没这点过人之处,也不可能置下这么大一份家业。主事大管家关长锁在老关家干了一辈子,如今头发花白,腿脚也不那么利索了,脑子可还是那么好使,一瞧老鞑子的穿着打扮,就是个跑生意做买卖的,再听老鞑子说起黄烟的品种,像什么黄金叶、小叶黄、大青筋、蛤蟆头,如数家珍一般,销路、价码更是门儿清,不过这个人的脸儿生,往年没来过,便多问了几句。

老鞑子说打十年前就在塔头沟一带收黄烟,老关家的烟名气太响,那时候本小利薄,不敢来收,最近两三年赚了点儿钱,人往高处走,今年这才认定了关家大院。老鞑子一边挑黄烟,一边指点血蘑菇和白龙,说的全是内行话:“这关东烟好不好,一是看烟叶薄厚,二是闻味儿够不够香,还得装烟锅子里吸一口,把烟闷在肚子里,再从鼻子里返出来,如果这个时候出来的烟仍是熏心醉鼻,那就是一等一的好烟叶子……哎哟大管家,整个关东山也没有比您更懂烟的,您看我这是班门弄斧,关公面前耍大刀,圣人门口卖字画,这叫什么事儿啊!让您见笑了。”

大管家倒不在意,干了一辈子黄烟的买卖,这套生意经可听不腻,怎么瞅怎么觉得眼前之人就是个收烟的老掌柜,更无半点儿疑惑,把老鞑子爷儿仨带到西跨院,上等黄烟都在那边。几个人往里一走,只见院子里、屋檐下,全是搭起来的烟架子,一绳一绳的烟叶晾在架子上,白天太阳暴晒,晚上露水浸润,就像抹了金漆、抹了香油一般。仓房里一捆捆黄烟用草帘子包好了,扎成两三百斤一个大烟包,狗咬纹式的交错摆放,摞得跟小山相仿。血蘑菇看得心头起火,暗暗思酌:“就凭这家底儿,十根金条都不想掏?害得我当了这么多年土匪,生在你们老关家我可是倒了大霉了!”老鞑子见风使舵,能说会道,跟管家聊得火热,口头定下四百斤黄烟,瞅见日头已经往西沉了,便悄悄给管家塞了几块银圆,赔笑说道:“您看光顾着说话,天色可不早了,道路偏远,这当口出去恐怕无处投店,赶上眼下这兵荒马乱的,万一遇上胡子,我们爷儿仨可对付不了,还得劳您多费心,留我们在关家大院借个宿。”大管家收了好处,就安排他们仨在牲口棚中对付一宿。

白龙把大车赶进院子,卸了车辕,喂上牲口。爷儿仨在牲口棚里吃了几口随身带的干粮。老鞑子叮嘱血蘑菇,那个老祖宗供了保家的纸狼狐,你纵有黑蟒鞭在手,也须多加小心。血蘑菇摸了摸腰里的鞭子,使劲儿点了点头。待到夜半更深,从马粪兜子里取出短刀短枪,摸黑从牲口棚中出来,抓住一个倒脏水的老妈子,捂住嘴拽到无人之处,刀尖顶着嗓子眼儿,问清了老祖宗住在哪屋,出哪门进哪门怎么走、什么地方有炮手、什么地方有狗、打更巡夜的在什么位置,然后捆成五花大绑,堵上嘴扔到墙脚。三人避过巡夜的棒子手,七拐八绕来到老祖宗住的香堂。借着月色细瞧,四扇木门做工考究,下半截雕刻如意云纹,上半截木棱拼花外面糊着高丽纸,刷着桐油。扒着门缝往里看,屋中设一座香案,墙上悬挂一幅古画,一尺多长,纸张已然泛黄,画中一物,周身灰毛,牙尖嘴利,一半似狼一半似狐,形如纸折,四周遍布符咒,香炉里点了三炷香,屋内烟雾缭绕、阴气沉沉,两边摆设点心馒头,香案一角放着一盏油灯,地上是个炭火盆。蒲团上盘腿坐着一位老太太,背对着屋门,甭问这就是关家老祖宗,老得都快成人干儿了,身穿黑衣黑裤,宽袍大袖,头上绾着发髻,口中哼哼唧唧听不清在念叨什么。

老鞑子和白龙打起十二分精神,守在门口把风。血蘑菇咬了咬牙,伸手推门,屋门没插着,吱扭扭一声轻响,打开了一道缝。血蘑菇闪身而入,抬手抖开黑蟒鞭,啪的一声甩将出去,鞭鞘在老祖宗身上缠了一圈。老祖宗年岁太大了,再加上事出突然,盘坐在蒲团上躲闪不及,被黑蟒鞭死死缠住,惊骇之余,张着嘴一个字也说不出口。血蘑菇另一只手拔出明晃晃的短刀,上前用刀尖抵住老祖宗的脖颈,厉声问道:“你认不认得我是谁?”老祖宗定了定神,喘了口气,借着油灯的光亮,侧歪着身子仔细端详,哪儿来这么个愣头青?虽然从未见过此人,可又觉得格外眼熟,思来想去恍然大悟:“你是大兰子下的孽种!我咋就整不死你呢?”

血蘑菇怒火填膺,打从记事以来,头一次见到自己的血肉至亲,对方竟然骂自己是孽种,咬牙切齿地问道:“我也是这家的人,三岁就落入土匪窝,咱们再没见过面,我到底干过什么对不起老关家的事?你凭什么把我当成孽种?”血蘑菇心神激荡,一颗心怦怦狂跳,拿刀的手直哆嗦,接着问道:“你不掏钱赎我也就罢了,为何一门心思置我于死地?还有比你更狠心的吗?我娘……是不是也让你逼得投了河?”

老祖宗啐了一口,疾言厉色地骂道:“你个小王八犊子,还敢来问我?要不是你,你娘能投河吗?”

血蘑菇怒道:“我娘投河时我才三岁,分明是你蛇蝎心肠容不下她,死后还抛棺在荒坟凶穴,你怎么能这么歹毒?”他有心一刀捅死这个老祖宗,却说什么也下不去手。

常言道“人老奸,马老滑,兔子老了鹰难拿”,老祖宗活了这么大岁数,经得多见得广,已然看透了血蘑菇不敢杀自己,一张老脸上布满了杀机:“不把你这讨债的孽障除掉,老关家迟早让你祸害得家破人亡!”

血蘑菇越听越怒,牙关咬得咯咯作响,却没忘老鞑子交代的话,心想:我三岁上山落草为寇,连个名姓也没有,只得了一个匪号,在别人眼里我是打家劫舍的土匪,我却从没干过伤天害理的勾当,一向跟着大当家的替天行道,不曾坏过绿林道上的规矩,不能你说我是妨人的孽障,我就是了,如今我若是杀了你,岂不被你言中了?他心灰意懒,不想多做纠缠,砸香堂的心思也没了,收了黑蟒鞭抹身就走。老祖宗暗中思忖,此人这一走无异于猛虎归林,将来短不了纠缠。她见血蘑菇心神不宁,暗觉机会来了,口中念动法咒:“五雷请将,金刀斩头!”霎时间一阵怪风卷地,老祖宗脸色苍白如纸,画中的纸狼狐已经入了她的窍,一下立起身来,抓起桌角的油灯,举过头顶砸向血蘑菇。谁料灯油卷着火苗滚落了下来,燎着了自己的袖口,灯油随即倒灌下来。老祖宗浑身起火,瞬间烧成了一团,惨叫声中满地打滚,引燃了供桌上的帷幔,一时烟腾火炽,烈焰飞空。

血蘑菇心乱如麻,怔在原地不知所措。守在门口的老鞑子和白龙发觉屋内火光冲天,急忙踹门闯入,将血蘑菇拽到屋外。只听大院中巡夜的急打梆子,高叫“走水”,三个人不及多说,喊一声“扯呼”,往外就跑。老关家仓房环列,黄烟堆积如山,到处是过火之物,大院里挖了八道土沟防火,墙根儿底下、犄角旮旯都有存水的大瓦缸,然而此时月黑风高,风助火威、火趁风势,从屋顶上过火,一烧就是一大片,这边还没来得及扑救,那边已经着了起来。火头越烧越大,火势蔓延迅速,熊熊烈火照红了半边天。整个关家大院一片大乱,上下人等争相逃命。爷儿仨混在当中一路狂奔,跑到墙角下解开老妈子的绑缚,冒烟突火冲出关家大院。三个人也顾不上大车牲口了,一口气蹽出三五里,回头再看,火光映红了半边天,关家窑已成一片火海。经此一事,老关家一蹶不振,后来又遭乱军洗劫,人几乎死绝了。血蘑菇也认命了,从此死心塌地在山上当他的土匪,这才引出“调兵挂帅,摆阵封神”一连串奇事!

第五章 血蘑菇调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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爷儿仨趁乱冲出关家窑,跑得滴溜甩挂,连呼哧带喘,帽子也歪了,衣襟也开了,凉飕飕的天,鼻洼鬓角却是热汗直流。跑到高处转头观望,但见风威火猛,屋瓦炸裂,泼水成烟,老关家的宅院庄田变成了一片火海。血蘑菇胸膛中的一颗心,直似断线的风筝,忽高忽低没个着落。白龙则是心里发虚,自言自语地嘀咕:“咱这个娄子捅大了,瞒着大当家的携带枪马下山,火烧关家大院,只怕瞒不住啊!这倒在其次,要命的是大牲口、大车扔在关家窑没抢出来,多半也给烧没了,咋跟大当家的交代啊?”土匪最看重的两样东西,一个枪一个马,枪是土匪的胆,马是土匪的腿,也可以说是土匪的“局底”,所以顶忌讳拐带枪马。他们爷儿仨没经过大当家的允许,擅自带着枪和马车下山,马车还没了,这可咋整?老鞑子说:“咱大当家的吃顺不吃戗,上了山你俩谁也别吱声,我先去跟大当家的认个错儿,且看他如何发落。”

老鞑子带着血蘑菇、白龙上了孤山岭,来到分赃聚义厅,当着绺子里四梁八柱的面,跪在地上禀告大当家的,把前后的经过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只因关家老祖宗心肠歹毒,不肯放过血蘑菇,三番五次以纸狼狐置血蘑菇于死地,我才擅作主张,带着白龙和血蘑菇赶了马车下山,扮成贩烟的客商混入关家窑,想趁夜毁了供奉纸狼狐的香堂。怎知关家老祖宗用油灯砸血蘑菇,意外引起火头,关家大院及周边庄田,还有我们爷儿仨带下山的马车,均被大火焚毁。万望大当家的开恩,念在他们两个小的不懂事,都是我让他们跟着干的,是打是罚还是掉脑袋,均让我一人承担。”

迟黑子倒没发火,上前扶起老鞑子,当众说道:“我不让你们跟血蘑菇说他的身世,就是怕冤冤相报没完没了,结果还是没躲过去。看来火烧关家窑实乃天意,因果上的事,岂可由人计较?按说老关家本本分分,没干过坑害老百姓的勾当,咱不兴无故祸害人家。可这是血蘑菇家里的私事,谁家没个糟心事呢?谁的葫芦爬谁的架,他自己去做个了断,山上不便干涉。不过你们不该不听号令擅自下山,倘若崽子们都这么干,咱这孤山岭岂不乱了套?没规矩不成方圆,没五音难正六律,因此死罪可免,活罪难饶,各罚你们一年大饷,下不为例。”大当家的断得明明白白,还给山上省了钱粮,四梁八柱和老鞑子他们仨心服口服。只是打这儿起,血蘑菇仿若变了个人,终日闷着头跟在老鞑子后面,干些个烧火做饭的杂活儿,时不常杵山梁子上发呆,谁也猜不透他心里在想什么。

天气一天比一天凉,刀子般的老北风吹光了树叶子,孤山岭上灰茫茫一片,眼瞅就要大雪封山了。跟往年一样,到了这个时节,大股土匪又会下山猫冬。大当家的把人马集合到分赃聚义厅,先分大饷,大当家的、四梁八柱拿头份,剩下的崽子按这一年的功过,谁分得多谁分得少,账房字匠记得一清二楚,钱不够分就拿东西抵,像抢来的烟土烟枪、皮帽子皮袄皮褥子、金银首饰之类,按价值分成若干份,各取所得。众土匪跟过年一样,一个个眉开眼笑,分完了大饷,喝罢辞行酒,接着就要“插家伙”。各人下山只带短枪,把长枪埋起来,埋在什么地方,只有大当家的和四梁八柱清楚,其余崽子一概不知。山上的牲口马匹大伙儿分头骑走,谁骑走的,谁还得骑回来,如果说转年上山,分给你的牲口坐骑没了,你就得拿出相应的财物抵偿。约定好转年开春上山的日子,土匪们下山各奔东西,或者投亲靠友,或者去会相好的,或者去“海台子”找暗娼,还有“拉帮套”的,找夫妻两口子,仨人明铺暗盖,搭伙过日子,吃饭一张炕桌,睡觉一个炕头。要么就躲在大车店里喝大酒、抽大烟,组织赌局,放签抽红,总之兜里有钱,胆子又大,想干啥干啥。

老鞑子的家在猫儿山,离龙江县城不远,年年带着血蘑菇和白龙回乡下过冬,家里头还有个女人,跟老鞑子搭伙过日子。他以前当过跳萨满的神官,当地人都以为这爷儿仨每年开春后到外地跑营生,大雪封山前回来,可想不到他们是杀人越货的胡子。老鞑子爷儿仨不是四梁八柱,往年分到手的大饷,勉强刚够维持一冬,有时还得去周边给人家断病消灾。老鞑子跳大神,白龙帮兵击鼓,血蘑菇做金童助威,爷儿仨配合得十分默契。乡下很多地方不用钱,老百姓拿“高粱小米”当酬劳,隔三岔五挣点儿粮食,倒也足够吃喝。老鞑子蒸小米干饭最拿手,先把小米淘洗干净了,放进高丽大铁锅里,加水煮到米粒儿开了花,用铁笊篱捞出来装进小盆,搁铁锅里扣上锅盖继续焖熟。盛在碗里的小米干饭颗粒饱胀,香味儿赛过大米饭。

搁到往年,他们爷儿仨带着大饷下山,准是先奔县城赶大集。关外的大集热闹非常,镰刀锄头、刀剪锅铲、衣服鞋帽、山楂冻梨、活鸡活鱼,吃的喝的、穿的戴的,乡下人常用的东西,在集市上摆得满满当当。还有杀猪的,把肥猪捆在板凳上当场宰杀,旁边放个大木桶,里头盛满滚烫的开水,猪头砍下来扔进去煺毛。要吃杀猪菜,少不了粉条子和冻豆腐,紧挨着的小摊上顺手就能买着。爷儿仨逛上半日,采买些个布料鞋帽、烟茶酒肉,再在县城里吃一顿好的,这才把大包小裹拎回家,几乎是年年如此。

今年可不一样了,爷儿仨刀头舔血忙活一年,一个大子儿没分着,家还是得回。白龙心里憋屈,嘟囔道:“空着俩爪子下山,这一冬可咋过啊?”老鞑子白了他一眼:“别吵吵,不说话没人拿你当哑巴,只管跟着我走!”这件事难不住老鞑子,到了龙江老家,照旧先奔县城。进了城门洞子,随着人群来到十字街心,看东边一家当铺,门前挂着幌子,写着斗大的“当”字,立着旗杆,杆顶挑起两串木制大钱,悬着红布飘带,离老远就能看见。仨人迈门槛进当铺,老鞑子以前当过刽子手,在金銮殿上给皇上磕过头,见识过午门上比馒头还大的金疙瘩,有一件御赐的黄马褂,过年时请出来跟祖宗牌位供在一起,平常舍不得穿,搁家里不放心,塞在包袱里走哪儿都带着。如今迫于无奈,解开包袱皮儿,把黄马褂递到柜上,叫了一声“朝奉”!各地当铺多为徽州人所开,徽州管有钱人叫“朝奉”,渐渐成了当铺掌柜的称呼,关外也是如此。朝奉瞄了一眼,鼻子里“嘁”了一声:“您往前走两步吧!”那意思是让老鞑子去别家典当。老鞑子问他为啥不能当?朝奉不耐烦地答道:“这都什么年头儿了,谁还稀罕这破马褂?”老鞑子无奈地摇摇头,收起黄马褂,又脱下一件皮袄,这件皮袄唤作“乌云豹”,用沙狐颔下的皮毛拼成,挡风御寒、油光水滑。有一年下山砸窑,抢来的东西里有这件皮袄,以前这可是往宫里进贡的宝袄,等闲难得一见,迟黑子觉得老鞑子年岁大了不禁冻,便把这件皮袄给了他。关东人讲究翻穿皮袄毛朝外,这乌云豹穿出去太招眼,老鞑子在皮袄外面套了件夹袄,风钻不透、雪打不漏,又轻又暖和,数九寒天浑身冒汗。朝奉头也没抬,问了句:“当多少?”老鞑子没含糊,要了个“祖宗价儿”,左手比画一个八字:“八百龙洋!”朝奉一撇嘴,满脸的不以为然,乌云豹非同小可,这爷儿仨又不像达官显贵,所以他认定东西是偷来的,故意往下压价。老鞑子不舍得皮袄,可也没别的招了,经过讨价还价,当了龙洋八块,就这八块龙洋,那也是相当可观了。朝奉接过皮袄,高喊一声:“写,虫吃鼠咬,光板无毛,挡风大毛一件,当龙洋八块!”这也是规矩,多好的东西进了当铺,账本上一律要写“破旧”两字。老鞑子心知当铺规矩历来如此,所以那个年头老百姓才有一句话“冤死不告状,穷死不当当”,没必要跟人家置气,当下更不多说,揣好当票,带着血蘑菇和白龙出了当铺。

爷儿仨当了皮袄,兜里又有钱了,定然要去饭庄子大吃大喝一顿。当土匪的有钱就花,讲究狠吃猛造,从没有舍不得这么一说。毕竟干这一行的,成天把脑袋别到裤腰带上,指不定哪天就没了,所以是宁可翻江倒海一瞬间,也不想细水长流五百年。那么说上哪儿吃呢?龙江县城有个“四味居”,乃是地方上数一数二的饭庄子,两层的楼房,前堂后灶,一楼散座、二楼雅间,四道热炒远近驰名。老板姓左,相识的称他“老左”或“左师傅”,早年间在十字街口搭个棚子,支起一口铁锅,专做过路之人的生意,只卖四道菜:爆腰花、炒肝尖、熘肉段、烧茄子。老话怎么说的?“要想富,半夜穿棉裤;要想穷,睡到日头红。”左师傅做人规矩本分,手勤、眼勤、脚勤,每天天不亮就起来,到集市上买肉,早去为了能挑到最好的猪肝、猪腰。干什么都讲熟能生巧,切菜看刀口,炒菜看火候,天天炒这四样菜,打晌午一开火,热锅凉油,葱姜末炝锅,香味蹿出八丈远。用多少作料,什么时候翻勺,什么时候勾芡,什么时候出锅,闭着眼也不差分毫。吃过一回的人没有不想第二回 的,生意差得了吗?左师傅起早贪黑攒了些钱,惦记着开个小饭馆,就兑下一间破破烂烂的小门脸房,请来个老木匠拾掇一下。那时候盖房修房的瓦匠、木匠,活儿能串着干,一两个人全包了。老木匠带个小徒弟,爷儿俩干活儿不惜力气,连着好几天,从天不亮开始,叮叮当当锛凿斧锯之声不绝于耳,一直忙活到天黑掌灯。左师傅也是仁义厚道,亲自给一老一少两个木匠烧火做饭,顿顿好吃好喝,比他这当东家的吃得都好。木匠偷偷告诉左师傅:“这个地方风水极盛,干什么成什么,做买卖的沾上了能发财,老百姓住了人丁兴旺,就是建座庙也比别处香火旺,所以连仙家都惦记,将来说不定会有什么东西来占你的地方。”老左刚才还挺高兴,听完最后这句心都凉了,忙问木匠该当如何是好。木匠说道:“不用担心,你老左是忠厚之人,果真有那天,自当逢凶化吉、遇难成祥。”然后他在打木头门时做了些手脚,门底下有点紧,一开一合吱扭扭作响,叮嘱左师傅门户千万别改,就让它响,这饭馆将来发了财,无论怎么整,都别动这个门!

左师傅晚上睡在饭馆里屋,天不亮就去集上买肉,他的门一响,周围邻居都听得见,或嘴里或心里,难免嘀咕一句“老左起来了”,以至于饭馆生意越来越好,老左真的“起来了”。爆腰花、炒肝尖、熘肉段、烧茄子卖出了名声,号称“龙江四绝”,饭馆的生意兴隆,四味居成了金字招牌,扩充为两层楼的大饭庄子。左师傅没忘老木匠的话,保留了原来的门户,自己进进出出仍走这道门。

饭馆这个行当,怎么干的都有,有的大馆子可以做几十道上百道菜,堂倌报菜名都费劲儿,四味居却只有这四道热炒,各是各味儿,搭配些冷拼凉菜,再来一大碗热热乎乎的酸辣汤,爽口开胃,大个儿的肉馅儿蒸饺当主食,解馋解饱还实惠,谁家也比不了,生意越做越红火。凡是进饭馆来的主顾,不论穷富贵贱,左师傅全都客客气气、笑脸相迎,周周围围的谁家有个急难之处,他该出力的出力,能舍钱的舍钱。

老鞑子他们爷儿仨每年下山猫冬,一定到四味居大吃一顿,太馋这口儿了。以往来这个饭馆得排队等座,今天格外冷清。正是吃晌午饭的时候,饭庄子大门敞着,进去一瞅,居然没做生意。柜上坐着一人,粗眉大眼,两撇小黑胡,相貌忠厚,正是左师傅,不过俩眼发直,气色低落。老鞑子吃了半辈子龙江四绝,深知左师傅为人板板正正,做事勤勤恳恳,一年到头风雨无阻,除非身体抱恙,落炕下不了地,或者当天集市上的肉不新鲜,没有上等的好腰子,那才不做生意,不知今天是何缘故。老鞑子到柜上一拱手,叫道:“左师傅!”左师傅见是老熟人,忙起身相迎,从柜台后头绕出来:“哎哟老哥哥,快请快请!总没见您了,您这是从哪儿回来的?”老鞑子说:“在辽西葫芦岛跑了大半年,不瞒您说,我们爷儿仨出门在外,天天惦记四味居的热炒,您今天咋没做生意呢?”左师傅先将老鞑子爷儿仨让到靠窗一张桌子前,招呼伙计端茶倒水,递上热毛巾擦把脸,这才叹了口气说道:“别提了,这一阵子饭庄子里不太平,整得我头昏脑涨,半夜睡不踏实,白天多站一会儿,两条腿就发软,啥活儿也干不成。您说这生意还咋做?”老鞑子会扎针,问明左师傅头疼之处,从怀里掏出个牛皮夹子,捏出一枚大针,吩咐白龙用“崩星子”点燃手取灯儿,将针在火上燎了三下,然后在左师傅头顶和后脖颈子上各扎一针。不到一袋烟的工夫,左师傅晃晃脑袋,觉得舒服多了。血蘑菇和白龙暗挑大拇指,问老鞑子:“您戳的这是啥穴啊?”老鞑子随口说了仨字:“哈拉穴。”两人听得直发蒙,有这么个穴位吗?

老鞑子坐下喝了口茶,又问左师傅:“饭庄子怎么个不太平?”左师傅也知道老鞑子是萨满神官,就把来龙去脉原原本本地说了一遍。平时他都住在饭庄子楼上,最近这一个多月,夜里常听得楼底下叽里咕噜乱响,点着灯下楼去看,又什么都没有,他以为是饭庄子里闹耗子。干勤行的最怕闹耗子,一粒老鼠屎能坏一锅汤。左师傅不敢掉以轻心,上板之后不干别的,就是带着几个小伙计逮耗子。楼上楼下的窟窿、墙裂,均以洋灰封死,布上捕鼠夹子,下了耗子药。从乡下要来一条大黄狗,乡下的狗爱管闲事儿,拿耗子是家常便饭。折腾了这么十来天,没逮到一只耗子,倒是这条大黄狗,天一黑就趴屋角呼呼大睡,到晌午才起来。左师傅又托人从江北带回来一只八斤大花猫,头圆爪利,尾长过尺,身上虎纹斑斓,都说甭管多大个儿的耗子,见了八斤猫都得吓尿了,可是也不顶用,到得三更半夜,该怎么闹还怎么闹。左师傅整天恍恍惚惚、提心吊胆,一躺下睡觉就听见怪响,觉得有东西压在身上,哪还做得了生意?好在前几天,一个打南方来的斗鸡眼阴阳仙儿路过此地,跟左师傅说:“你这个饭庄子妖气冲天,一定有什么东西作怪,而且道行不浅,迟早出来吃人!”左师傅忠厚老实,从来没跟人耍过心眼儿,听他说得对路,当时就慌了,忙问如何是好。阴阳仙儿自称可以捉妖,不过遣将召神,须当舍得钱财。左师傅辛辛苦苦忙活大半辈子,开了这么一个饭庄子,照这样折腾下去哪还做得了生意?只得认头掏钱消灾。打从那天起,左师傅更没心思做买卖了,砸锅卖铁东拼西凑,好不容易把钱凑齐了,只等阴阳仙儿上门捉妖。

左师傅说完一把抓住老鞑子的手:“要知道您回来了,我还请那阴阳仙儿干啥?您快帮我想想法子、拿拿主意!”

老鞑子久在江湖上行走,对这些个门道一清二楚,所谓的鬼怪妖狐,一百个里面不见得有一个真的。四味居这么大一个饭庄子,开在人来人往闹市之中,整天做着买卖,灶上点着明火,怎么可能有妖怪呢?多半是有江湖人布局设套忽悠人,来讹左师傅的钱财。又听左师傅说那个阴阳仙儿是打南方来的,长了一双斗鸡眼,不由得心念一动,莫非是厌门子的首领鸡脚先生?久闻此人名号,做局极有耐心,十年八年不嫌久,称之为“养宝窑”,凡是让厌门子盯上的,轻则倾家荡产,重则家破人亡。这伙人平日里行踪诡秘,各有营生,时聚时散。自古以左为尊,故左在上右在下,常人衣襟往往是左边压着右边,厌门子的人穿衣则是以右压左,腰带上环扣则相反,用于同伙之间相认。据说鸡脚先生近几年收了个会放蛊的女子,来自湘黔之地,是个六指,人称“六指蛊婆”。平时都是鸡脚先生带着手下勒索钱财,六指蛊婆躲在后头放蛊害人,手段十分了得,自此为祸更深。厌门子还供奉着一只口衔银元宝的花皮貂,这个邪物称为“厌门银子貂”。这伙人本来只在关内出没,听说到关外是为了找“魇仙旗”,可没少坑害无辜。还有大清国的时候,老鞑子当过刽子手,曾跟他师父奉刑部调令进京,在菜市口处决了厌门大盗龙飞天,所以知道个中内情。说不定当年那个木匠就是厌门子的人。左师傅的生意好,绝不是因为一扇门,四味居真材实料、手艺高明,没有这个门,照样能发财,怎能轻信那个木匠的鬼话?既然让老鞑子撞上了,绝无袖手旁观之理,他劝左师傅把心放肚子里:“不打紧,龙江县城才多大点儿地方,能有什么不得了的东西?等我给你瞅瞅。”随即吩咐血蘑菇和白龙:“你俩到处找找,看看有什么不该有的东西。”二人领命,楼上楼下里里外外找了一个遍,什么也没找出来。老鞑子对血蘑菇说:“平日里就你最鬼道,要让你在饭庄子里藏点儿啥,还不能让别人找着,你该往啥地方搁?”血蘑菇转了转眼珠子,一指大门口:“我搁到那块匾后头!”老鞑子“嗯”了一声,又问左师傅:“瞅没瞅过那块匾后头有啥?”左师傅使劲儿摇了摇头,赶紧叫小伙计去搬梯子。

饭庄子门楣之上高挂一块木头牌匾,涂着透亮的黑漆,上写三个金光闪闪的大字“四味居”。血蘑菇爬上梯子,探头往后边一看,竟有一张黑乎乎的刺猬皮,皮肉相连贴在匾额背面,已经干透了,似乎是活剥下来粘上去的。老鞑子让血蘑菇揭下刺猬皮,拿去后院埋了,告诉众人不要声张,这一定是厌门子所为。常言道:“好汉莫被人识破,识破不值半文钱。”那个阴阳仙儿不是说要来捉妖吗?咱看他如何收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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左师傅明白自己上了当,心里立马敞亮了,眉头也舒展开了,对老鞑子抱拳作揖,千恩万谢:“得亏老哥哥来得及时,我得好好请您喝几杯。”招呼伙计们把买卖做起来,在饭庄子二楼收拾出两间屋子,备好全新的枕头被褥,安排爷儿仨住下,没事就在屋里喝茶唠嗑、到点吃饭,都是左师傅亲自掌勺。左师傅熟知这爷儿仨的口味,炒的时候浪荡着点儿,火大油大多放蒜。当土匪的都是牛肠马肚,逮着好酒好肉可劲儿造,吃得脑门子直往外冒油。

三天之后的晌午,四味居饭庄子里闹闹哄哄,伙计跑前跑后,左师傅在灶上掌勺,老鞑子爷儿仨在一楼喝酒。这时进来两个人,其中一个阴阳仙儿,留着山羊胡子,穿一件皂色长棉袍,脚下一双翻毛皮鞋,头发梳得挺顺溜,面黄如蜡,进得门来挺胸昂首,踱着四方步,手里揉着俩铁球,一双斗鸡眼四处踅摸,谁也没放在眼里。身后一个跟包的,一身靛蓝色棉裤棉袄,补丁摞补丁,邋里邋遢,背着大包袱,扛了个阴阳幌子。老鞑子爷儿仨相互使个眼色,甭问,厌门子的首领鸡脚先生到了。

鸡脚先生找张桌子坐下来,跷起二郎腿,掏出盒纸烟,抽出一支在桌子上蹾了几下,装上翡翠烟嘴,划洋火点着,深吸一口,烟盒和洋火盒“啪”的一下拍到桌子上,显得派头十足。跑堂的上次见过这个阴阳仙儿,站在跟前点头哈腰地伺候。鸡脚先生慢条斯理地问道:“老左在不在啊?”跑堂的忙去灶上通禀。左师傅挑帘出来,快步走到鸡脚先生面前作了个揖。鸡脚先生皮笑肉不笑地说道:“老左啊,钱备好了?”左师傅恭恭敬敬地说:“备好了、备好了,您放心吧,等您捉了妖,自当拱手奉上!”鸡脚先生又问:“是我说的数儿吗?”左师傅连连点头:“当然、当然。”鸡脚先生慢悠悠站起身来:“行了,我让你开开眼!”说罢吩咐跑堂伙计,在大门口摆上一张八仙桌,让跟包的打开包袱,取出一应之物,将一块写有“道炁长存”四个大字的坛布围在桌前,立好牌位,摆上素酒、供果,以及朱砂、黑墨、毛笔、玉笏、黄表纸、三清铃、五帝钱、八卦镜、龙角吹等法器,往香炉里插了三炷香。鸡脚先生一手持令牌,一手举法印,踏罡步斗,念念有词:“兵随令转,将逐令行,敢有不从,寸斩分形……”

鸡脚先生在饭庄子门口作法,摆的阵势不小,吃饭的不吃了,走路的不走了,全挤在周围卖呆儿看热闹。老鞑子爷儿仨混在人群里,就听有个卖呆儿的议论:“这耍啥呢?耍大刀呢?”另一个跑单帮打扮的买卖人搭腔道:“一听这话你就不懂,这是阴阳仙儿作法降妖,前两年我在省城瞅过一回,那家伙,老厉害了!”刚才那个人又说:“我就不信了,饭庄子是吃饭的地方,能有啥妖怪?”不知其中门道的老百姓,以为这是看热闹的说闲话,东扯葫芦西扯瓢,老鞑子可是心知肚明,江湖上管这叫“托屉的”,又叫“贴靴的”,在一旁装作互不相识,敲边鼓腻缝儿接下茬儿,推波助澜打圆场,这两人都是厌门子里的同伙!

爷儿仨不动声色,但见鸡脚先生挺卖力气,围着八仙桌子闪转腾挪折腾了半天,突然往饭庄子门口那黑底金子的牌匾上一指,断喝一声:“妖物在此!”几个伙计搬梯子上去,摘下匾额一看,匾后空无一物。鸡脚先生一张脸由黄变红,又由红转青,心知有人搅局拆台,却不知是何方神圣。他毕竟闯荡江湖多年,见过大风大浪,仍故作镇定,不慌不忙地念了几句口诀,走到供桌前放下法印,手指蘸上几滴酒水,抹在双眉之间,抓起令牌点指门头:“别以为我看不见你!念在你修行不易,不想赶尽杀绝,再不退去,定以天雷殛灭!”随即一抖袍袖,打出一道掌心雷,霹雳炸响,惊得围观之人一片哗然。

老鞑子低声骂道:“损王八犊子,掌心雷有从袖子里打的吗?”鸡脚先生借这一招下了台阶,走到左师傅近前打个哈哈:“老左啊老左,你也挺厉害啊!我让你这饭庄子生意兴隆!”说着话在左师傅两肩和头顶各拍了一下。这三下瞒得过老左,可瞒不过老鞑子。俗传人的头顶和两肩各有一盏灯,称为三昧真火,这么一拍就把三昧真火拍灭了。厌门子这么干,暗指取人性命。老鞑子心说“水贼过河,甭使狗刨”,立刻挤上前来,将烟袋锅子摆在左师傅头顶上,吧嗒吧嗒紧抽了几口,等于给左师傅的“火”续上了。“行家一伸手,便知有没有”,鸡脚先生被烟熏得直咳嗽,瞥了老鞑子一眼,已然看出这才是对头,只是大庭广众之下不便发作,就用黑话低声问道:“哪路的合字儿?是韭菜是苗儿?”老鞑子冷笑道:“吃生米儿的,就瞅你不顺眼,你能咋的?”鸡脚先生眼中凶光一闪,却不再理会老鞑子,冲左师傅一抱拳,脸上挤着笑说:“老左啊,在你饭庄子里作祟的东西,已经被我吓跑了,我一念之仁,放它一条生路,也不收你的钱了,山不转水转,咱们后会有期,告辞告辞!”说罢瞪了老鞑子一眼,带上跟包的扬长而去。

不待围观的人群散尽,老鞑子就对血蘑菇和白龙使了个眼色,让他们俩随后跟上。鸡脚先生手段非常,既然被戳穿了坏门,必定回来寻仇,他们爷儿仨不可能天天守着左师傅,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不如来个快刀斩乱麻,今天就送鸡脚先生上西天!

血蘑菇和白龙点头会意,摸了摸揣在身上的短枪,远远跟着鸡脚先生和那个跟包的,见这二人七拐八绕,连同那两个在饭庄子门口打托的,鱼贯进了一家烟馆。哥儿俩互相递了个眼神,并肩迈步,大摇大摆走入烟馆,瞅见前边四个人穿过前堂直奔后院,烟馆伙计和掌柜的如同没看见他们。当土匪的眼贼,一看就明白了,这个烟馆是厌门子落脚的地方。大中午的正赶上饭口,一个烟客也没有,掌柜的和伙计见这二位饭都顾不上吃就来抽大烟,准是憋得够呛了,开门做生意,进来的都是客,忙上前招呼。哥儿俩一人伺候一个,打倒了伙计和掌柜,又关上大门,穿堂过屋,溜到后院,趴在后院正房窗户根儿下,手指蘸唾沫点破窗户纸,见屋内有十多个人,或盘腿坐炕头上抽烟,或蹲在地上愣神儿,或在屋子里来回走溜儿,穿着打扮各不相同。其中有窄衣小帽的飞贼、有打把式卖艺的、有摇串铃卖野药的、有治瘊子点痦子的游医、有那个跟包的,还有那俩在饭庄子门口打托的。鸡脚先生烟瘾不小,正躺在炕上抱着大烟枪喷云吐雾。

鸡脚先生一边抽着大烟,一边骂不绝口,说今天出师不利,有对头挡道拆台,险些栽了跟头,这个仇不可不报。另一个人劝道:“咱在烟馆熬了那么多白面儿,也是没少赚,多一事不如少一事,还是闷声发财为好,免得耽误了盗取魇仙旗,那才是头等大事。”鸡脚先生大怒:“光棍不挡财路,不让他们领教些个手段,如何咽得下这口气?今夜三更,你们摸入四味居,给他来个鸡犬不留!”血蘑菇和白龙听得分明,以往只知道厌门子坑蒙拐骗、偷窃讹诈无所不为,居然还躲在烟馆熬白面儿,挨着茅房准长狗尿苔,鸡脚先生身边能有什么好货?干脆来个一勺烩,结果了这帮鬼头蛤蟆眼的坏种!

哥儿俩用黑布蒙了面,各自拔枪在手,踹开屋门闯进去。一屋子人一愣,看着这两人不知所措。白龙和血蘑菇二话不说,劈头盖脸一阵乱枪打下去,疾如迅雷闪电,厌门子这伙人横七竖八死了一地。鸡脚先生从炕上蹦起来,想要跳窗逃命,血蘑菇甩手一枪打在他后腰上。鸡脚先生挨了这一枪,趴在炕上嘴里直哼哼,鲜血洇红了炕褥子。血蘑菇抢步上前,一把拽住他的脚腕子,从火炕上拖下来,又往脑袋上凿了一枪。与此同时,白龙跑到烟馆前边,结果了老板和那个伙计,卷了柜上的钱钞和几包上等大烟膏。血蘑菇也搜出不少财物,像什么镶着白玉、象牙的大烟枪,金丝边水晶片的眼镜,鸡脚先生身上的银圆、钞票、洋火、洋烟、纯金怀表,手指上带宝石的大金镏子,全撸了下来,又扯下炕上的被单子,将财货裹成一个大包袱。正当此时,门外的碎锣声、叫喊声响成了一片,原来县城保安队长听见枪响,以为是胡子劫城,赶紧传令抵御。哥儿俩背上大包袱,顺手放了一把火,爬上屋顶,朝天开了几枪,高声叫嚷:“孤山岭的绺子进了县城,大当家的和四梁八柱都到了!想活命的任你纵横,不怕死的放马过来!”保安队一听真是胡子,还是孤山岭的绺子,那可惹不起啊!登时乱成一锅粥,谁也不敢上前。又怕长官责罚,只得乱放空枪,但听枪声四起,更不知来了多少胡子。

正晌午的时候,大街上车水马龙人来人往,叫买叫卖的十分热闹,听得枪声大作,又哄传土匪打进了县城,到处杀人放火,全都吓坏了,女人叫孩子哭,躲的躲藏的藏,各个商号忙着上板关门。有在路边拿两条长凳支块门板卖干鲜果品的,还有支起炉灶卖馒头、包子、烤地瓜之类的小贩,东西也不要了,抱着脑袋纷纷奔逃,苹果、鸭梨、花生、核桃、地瓜、土豆子、包子、馒头、钱匣子里的散碎铜子撒了一地。老实巴交的都吓跑了,却有胆大的二混子、讨饭的叫花子、歪毛淘气的嘎杂子琉璃球,恨不得天下大乱,以便趁火打劫,壮着胆子出来,划拉起地上的东西就往兜里塞。保安队收拾不了土匪,对付这些二混子的能耐可大了,举起枪托没头没脸一通乱砸。这么一闹腾,龙江县城里更乱了。白龙和血蘑菇扯下蒙面的黑布,混在奔逃的老百姓中间,跑到四味居门前,跟老鞑子碰了面。爷儿仨来不及多说,趁乱跑过十字街,如脱兔奔鹿,无人可挡,直奔城门口。老鞑子对县城保安队的路数一清二楚,只要没打死当官的,城门关不上。很多做买卖赶集的不在县城住,担心让保安队当成土匪砍了脑袋,连人带牲口,争相往城门洞挤。保安队有意不关城门,但是许出不许进,他们存心把土匪放出去,以免受困的土匪狗急跳墙。都是混口饭吃,谁愿意跟土匪拼命?留着脖子上的脑袋吃饭不好吗?

爷儿仨一路逃出县城,躲到猫儿山下一片老林子里,清点劫掠来的财物。银圆、钞票揣入怀中,金怀表、金镏子、大烟膏之类的东西,以及他们仨人的短枪,全藏在树窟窿里,等来年开春再带回山上。血蘑菇从包袱里捡出一个油布包,这是从鸡脚先生尸身上搜出来的,里外三层裹了一本古书,纸张泛黄发脆,残破不堪,书皮上写着四个字《厌门神术》。老鞑子拿过来看了一眼,说这是厌门子的妖术邪法,告诉血蘑菇千万不可翻看,赶紧拿去烧了!

此时节天干物燥,林子里不能点火,血蘑菇走到后山,找了个背风的地方,将《厌门神术》扔在一旁,掏出一根洋火划着了。许是前世因果,蓦地刮起一阵怪风,卷着白雾将火吹灭,合上的古书也被风吹开。血蘑菇明知不该看,可是好奇心起,忍不住一页一页翻看。书中所载,尽是搬财、借寿、缺天、损地之类的术法。血蘑菇看得入神,不知不觉翻到最后一页,猛然记起老叔的话,忙点上火将妖书烧成灰烬。回去跟谁也没提,寻思只是一目十行地翻看一遍,过几天就忘光了。怎知打这天开始,血蘑菇三天两头做梦,总能梦见《厌门神术》,一页一页的残书历历在目,不但忘不掉,反倒越记越牢,如同印在了脑子里,自知这本《厌门神术》定有古怪,更不敢对老鞑子说了。

爷儿仨这一次下山猫冬,收拾了厌门子,得了不少财货,既是打着绺子旗号得来的东西,就该按绺子的规矩分赃,大局归山头,小局归自己。爷儿仨过了一个肥年,开春之后,将劫掠来的大局带上山,原封不动交给大当家的迟黑子,又把这件事原原本本讲了一遍。迟黑子听罢拊掌称快,说:“这爷儿仨干掉了作恶多端的鸡脚先生,大闹龙江县城,替绺子扬了名、立了威,还掠来许多财货,此乃大功一件!”在场的四梁八柱和一众崽子纷纷道贺,挑着大拇指称赞老鞑子爷儿仨有勇有谋。大当家的迟黑子一高兴,就派血蘑菇和白龙去县城“走亲戚串门子”!

3

迟黑子他们在山上落草为寇,虽然号称替天行道,可再怎么说也是土匪,东北话讲叫“胡子”。当时的关外遍地是胡子,杀戮朝廷命官、劫掠府库财物,干的全是掉脑袋的勾当,不是迫于无奈,没人愿意走这条路。话又说回来,土匪也得有个奔头,所谓“杀人放火受招安”,还有一句老话“不当胡子不当官,不下窑子不为太太”,自古以来,当胡子落草为寇,大多是奔着招安去的,混个高官得坐、骏马得骑的不在少数。无奈生不逢时,赶上天下大乱一天一换旗的年头儿,司令满街走,土匪多如毛,今天招安当了官军,说不定明天又改朝换代了,还得再去当土匪,与其折腾来折腾去,倒不如一直在山上当胡子。

像血蘑菇和白龙这样的崽子,除去在砸窑之时逢山开路、遇水搭桥,给大当家的前挡后别,平常还得把风放哨、铡草喂马,干的都是辛苦活儿。上一次爷儿仨大闹龙江县城,替绺子立了威,大当家的破例开恩,让这小哥儿俩去白河县城“走亲戚串门子”,对于山上的土匪来说,绝对是一桩肥差!

怎么叫“走亲戚串门子”呢?土匪还有亲戚吗?其实说白了,就是找地主大院的炮手、县城里的保安队收钱。无论官府的保安队,还是给地主看家护院的炮手,无非也是混口饭吃。这些人都有两个“东家”,一是那些大地主、当官的,按月给他们关饷钱,无多有少,这是明的。暗地里还有一个“东家”,就是土匪。拿保安队来说,他们私底下跟土匪串通一气,土匪佯装进城砸大户,双方打得越热闹越好,但有一节,只开枪不死人,子弹全往天上打。不懂其中门道的人都以为是保安队打跑了土匪。土匪故意丢下三五匹老马、十来件衣物,让保安队捡回去邀功请赏。土匪也不能白跑一趟,两边拿这笔赏钱对半分账,谁也不吃亏。这就叫“猪往前拱,鸡往后刨”,各有各的道儿。

到了约定分账的日子,白龙和血蘑菇起了个大早,如同出笼的鸟儿,打马扬鞭上了官道直奔白河县城。远远望见一座城楼子,下半截以青石为基,上半截用青砖砌成,牢不可破。城墙上垛口齐整,远端设有角楼。城门大敞四开,三丈来宽的护城河上吊桥平放,骑驴的、挑担的、推独轮车的、拉板车的、赶大车的、坐小轿的,从城门洞中进进出出。早有保安队的人穿得整整齐齐,候在城门口远接高迎。两人走到近前,先把枪支和短刀交给保安队的人,拿个兜子装起来,临走原样奉还。此乃约定俗成的规矩,以防他们喝多了酒在城里闹事。保安队的人带他们哥儿俩过吊桥进了城。别看这个县城不大,却是交通要道,从关内来做生意的商贾络绎不绝,饭店客店一年到头忙多闲少,虽是县治,尤胜州府,比龙江县城热闹十倍。血蘑菇和白龙的眼都不够使了,瞅见啥都觉得新鲜,城隍庙、土地祠、药王庙、地藏庵、县衙门、守备营、警察署分立两厢,一水儿的青砖灰瓦、敞亮大门。越往前走越热闹,道路两侧有的是做小买卖的,车马喧闹,行人穿梭,烧锅、油坊、染坊、皮坊、山货店、成衣店、首饰店、药铺、铁匠铺、饭馆、茶楼、烟馆、妓院、客栈、大车店,五行八作的商铺店面应有尽有,这叫“麻雀虽小,五脏俱全”。

保安队的人把他们俩带到一家饭庄子,是一座二层楼房,位于大片平房瓦屋之间,抬头看牌匾上写着四个大字“长顺馆子”,煎炒烹炸的油烟香味儿扑鼻而来。店伙计把众人让到楼上雅间,递过热毛巾,先沏上香茶,摆上四个压桌小碟儿,分别是糖蒜、雪里蕻、地葫芦,以及切成细丝的芥菜疙瘩。没过多会儿,七冷八热摆了一大桌子,像什么熏鱼酱肉、松花香肠、水爆羊肚、血肠白肉、锅包肉、熘肉片、红烧肘子、四喜丸子,特别是炖菜,酸菜炖五花肉、小鸡炖榛蘑、排骨炖豆角、鲇鱼炖茄子,大盆大碗地端上桌子,呼呼冒着热气,满屋子飘香。俗话说“姑爷领进门,小鸡吓掉魂”,在关外请客离不了小鸡炖榛蘑,鸡必须是长到一百天的小笨鸡儿,加上关东山的野生榛蘑,紧烧慢熬,炖得酥烂入味,吃上一口就停不下来。长顺馆子还有一道风味菜,叫作牛羊锅铁,端上来一个炭火炉,架起锅铁片,涂上牛腰窝油,切好的牛羊肉片在锅铁上烤熟,蘸着用酱油、辣椒油、卤虾油、韭菜花、芝麻酱调成的小料来吃。伙计又抱来两坛上等“龙泉酒”,本地烧锅自酿,清亮透明、酒香绵厚,敞开了随便喝。保安队吃饭不用给钱,全记在账上,到年底下给不给就不一定了,反正饭庄子老板绝不敢去要账。

白龙和血蘑菇平时在山上顺垄找豆包,土坷垃里刨食,捞不着什么嚼裹儿,咸菜疙瘩都舍不得大口吃,酒倒是有,是老鞑子自己用土法子酿的苞谷烧,喝一口感觉嗓子眼儿往外冒火。这一次可逮着了,不错眼珠盯着一桌子菜,哈喇子流到了下巴颏儿,头也不抬可劲儿造,顾不得猜拳行令,滋溜一口酒,吧嗒一口菜,到最后嘴都喝麻了,吃得沟满壕平,盆干碗净。酒足饭饱之后,跑堂伙计从街对面点心铺叫来四样小点心?牛舌饼、鸡油饼、海棠果糕、芙蓉糕,再递上来热毛巾、牙签、漱口水,保安队的人备上大烟枪,从堂子里叫来几个姑娘陪着,唱小曲儿喝花酒。血蘑菇和白龙是来者不拒,拒者不来。到最后不能忘了正事,保安队的人给足了该给的钱,还给这哥儿俩一人封了一个红包。

两个人心满意足,由保安队的人送出城门,顺原路打马回山。血蘑菇平时在山上吃不着好的,又正是能吃的岁数,在县城中贪嘴吃多了熘肉片,骑着马一通颠簸,肚子里的东西翻江倒海,半道上跑肚拉稀。他怕耽误了差事被大当家的责罚,就让白龙带上钱先走,自己在后边慢慢儿嘎悠。

他们这个绺子占据一座孤山岭,山头又高又陡,形同一把锥子,上顶着天下杵着地,谷深数里像个口袋,两侧山连山水连水,岭连岭沟接沟,堪称天然屏障。左近有个地方唤作“剪子口”,传说这一带有吸金石,无论山坡、石缝、小沟岔,到处是金疙瘩。清朝末年挖出过金脉,出过“狗头金”,留下许多大小不一的金眼子,以及一座供奉“金灯老母”的小庙。关外挖金之人向来尊耗子为仙,据说金灯老母就是只大耗子,金帮下金眼子之前,必先备下供品,什么饽饽馒头、好酒好肉、香油果子都少不了,由金把头率众焚香跪拜,求金灯老母保佑他们多拿疙瘩。后因关外战乱,金帮的人都被打散了,长年不见人迹,庙宇失了香火,而今山墙半塌,门歪窗斜,残破不堪,四周长满了蒿草,荒凉中透着一股子瘆人的寒气。

分赃聚义厅就在破庙后的孤山上,血蘑菇捂着肚子一路往回走,行至破庙附近,本想继续赶路,不料起了一阵怪风,卷起阵阵白雾,紧接着风云突变、闷雷滚滚,天黑得如同抹了锅底灰,正所谓“老云接驾,不是刮就是下”,料是行走不成,只得把马拴好,跑入供奉金灯老母的破庙中躲避。老话儿说“二人不放山,一人不进庙”,皆因没了香火的破庙中,常有贼寇强人落脚,行路的孤身一个去庙中投宿,万一遇上歹人,恐受其害。血蘑菇本就是杀人越货的土匪,倒没这个忌讳,只怕屋顶塌下来,把自己砸在下边,便蜷缩在供桌下闭目养神。脑袋里头昏昏沉沉的,不知不觉睡了过去。不知过了多久,掩上的庙门突然让风刮开了,打外边进来一个黄袍老道。可也怪了,孤山岭下连个打猎的也没有,哪儿来这么一个牛鼻子老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