婴宁脸色霎时黯淡下来,摸着脖颈上的金锁不吭声。玄穹知道自己说得有点过了,回了下口气:“天生穷命,我都习惯了。大不了换个地方去领那二两三钱的俸禄。这事咱们都掺和不了,你来了也没用。”
婴宁嘴巴一撇:“我才不想来呢,是我姑姑特意让我来探望你。早知道你是犯了事被关在笼子里,我就多叫几只狐狸来看热闹。”
“你姑姑为什么让你来探望我?”
“你是不是把她送你的狐尾眉笔给用啦?”
“是啊,若不是那笔,我只怕在湖底下就被穷奇吃掉了。”
“那笔可是十四姑的本命妖力凝聚,所以你一动用,她肯定就能知道,连位置都能模模糊糊感应呢。”
玄穹抬抬眉头,这既是大妖的好意,似乎也能理解为一种监视行为-可辛十四娘监视他干吗?
“我姑姑说,她本以为你就是一条混道禄的咸鱼,如今才发现你也算是个有想法的家伙。有些事情,她觉得可以跟你讲了。”
玄穹心中的疑惑越来越盛。辛十四娘的话,委实古怪。且不说“混道禄的咸鱼“这种评价,她是怎么发现自己有什么想法的?又有什么事情要讲?
从头到尾,玄穹只见过她一次,后面的联系也只限于那一支狐尾眉笔啊……不对,玄穹突然意识到,自己动用狐尾眉笔的位置,是在凝思崖附近,而那里恰好是玄清与穷奇同归于尽之地。
真是无论如何都绕不开玄清这家伙啊。
玄穹收回思绪,对婴宁道:“辛十四娘大圣有什么话,你说给我听吧。不过先声明啊,我如今被困在艮土圈之内,哪儿也去不得,听过就算了。”婴宁拿出一块乳白色的圆石:“十四姑被真人们征调出去,追捕穷奇了。这是我们青丘特产的留音石,里面存着十四姑的声音,你自己听好了。”
艮土圈不许人进出,于是婴宁把留音石拿到边缘,敲了一下。很快石头里发出一阵鸣叫,开始嘶鸣混杂,一会儿就变得清晰起来。
“喂喂,小道士,你在听吧?”石头里的声音和辛十四娘的一模一样,“你居然惹出了穷奇,也算是个有胆识的,值得本妖说一桩秘密给你听。不过这秘密有点危险,你听完之后,搞不好会和玄清小道士一样身死道消。如果你后悔了,转身离开,没人会责怪你,最多是被我笑话一通。”
声音停顿了一阵,似在等待。玄穹面无表情道:“我还能去哪儿?”
石头继续道:“你还在继续听啊,果然有点意思。本妖之前跟你讲的关于玄清的事情,都是真的,只不过那个故事并不完整。其实自从十三兄出事之后,我和玄清一直保持着密切合作,他在明,我在暗,联手调查逍遥丹。这件事很危险,但玄清那家伙非要一查到底不可,说那东西有干天和,俗务道人责无旁贷。
“终于有一天,玄清找到本妖,说他查到了逍遥君的线索,可以锁定逍遥丹的炼制地点,地点就在凝思崖,等他确认了就回来告诉我。本妖本以为这次可以正本清源,没想到,紧接着便发生了穷奇事件,他殉道而死……道门发布的通告说,穷奇袭击桃源镇,玄清毅然迎敌,把它引到镜湖上空同归于尽。但我很清楚,玄清当时并不在桃源镇,他正在镜湖附近调查。换句话说,所谓“玄清舍身挡穷奇'这件事,前一半根本没发生过,穷奇与玄清交手,最初就是在凝思崖。
“他殉道之后,本妖暗中查访了一下,许多宣称看到玄清道长力战穷奇的桃源镇居民,其实都有中了幻觉的痕迹。可惜呀,本妖纵然有所怀疑,却不敢说出来。我青丘狐族擅长幻术,这种事情别人不来怀疑我们就不错了,许多事情是没办法做的,只能等一个既有意愿又有能力的人类,可谁又
会有这样的勇气呢?”
说到这里,辛十四娘话锋一转:
“本妖第一次见到你时,觉得你是个斤斤计较、一脸晦气的小道士,来桃花源做俗务道人,不过是为了混日子、攒功德罢了,没必要跟你多说。谁知道,你后来倒是给了本妖一个惊喜,剿灭了逍遥君,算是给十三兄和玄清报了个小仇。当你在凝思崖动用了狐尾眉笔时,我就知道,你一定是打算深挖下去了。”
玄穹额前的白毛一飘,忍不住要出言解释,可一想到这只是留音石而已,只好闭上嘴。
“玄清那家伙天性机警,他把所有的调查资料都记在一本秘册之内,藏在俗务衙门里的某处,然后编了一条暗语告诉本妖,嘱咐说如果哪日他殉道了,让我寻一个靠谱之人,把簿子交托出去。可这家伙只告诉我暗语,却没有真解,我也不知道具体在哪儿-玄清说了,让我考察俗务道人的继任者,如果真值得托付,他一定能领悟真解。所以你听好啦,我只把暗语说一遍。”
留音石里,辛十四娘清了清喉咙,启齿说道:“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
玄穹一怔,这不是周敦颐的《爱莲说》吗?这里明明是桃花源,里头可没有莲花池啊。为什么玄清笃定,自己一定猜得出来呢?
这时辛十四娘道:“本妖托婴宁给你带了一样东西,也算是稍稍弥补我的遗憾。记住,只有你能把那个小道士的调
查推进下去,不要让他白白殉道,苦心东流……”
说到最后几句,辛十四娘的声音渐渐敛起轻佻,变得肃穆起来,甚至带了一点点恳求。留音石“啪“的一声,碎了一地,露出里面一小块耀眼夺目的棱石,石质呈现紫纹,竟是一块紫磨石棱精。
这是石中精粹,别看只有拳头大小,舒展开却堪比城垣之坚,有守御护避之妙,也是天下少见的宝贝。玄穹面色很是复杂:“她是嫌我被雷劈得不够多吗?”
婴宁俯身从地上捡起那块紫磨石棱精,语气难得凝重:“小道士,十四姑看人一向很准。她觉得你肯定可以做到。”玄穹双手一摊:“姑且当你姑姑说的是真的,那说明桃花源里藏着一股极危险的势力,她都不敢轻易涉入,我有什么办法?”
“你自己不是也坚持要查吗?”
“此一时彼一时,我现在是个待罪之人,被艮土圈隔绝在这里。别说托付玄清遗志,她要送我的宝贝,我都拿不到。”
婴宁有些不甘心地伸过手去,一碰到艮土圈,“啊呀“一声,猝然又缩回来。玄穹双手抱臂,索性往艮土圈上一靠:“你看,不是我不帮忙,实在是道祖不保佑。你们另请高明吧。”
婴宁拿起棱石:“那我把这宝贝扔给你啊。”
玄穹耸耸肩:“你们狐狸不见青丘,是不死心哪,小心别弹回去伤了爪子。”婴宁有点害怕,特意后退了几步,这才手臂轻舒,把那棱石扔过去。宝贝在半空画出一道弧线,触到艮土圈的边缘。只见艮土圈几下闪烁明灭,岳影倏然消失,那一块棱石毫无阻滞地砸到了玄穹脸上。
这一下子,无论婴宁还是玄穹都愣住了。谁想到,这艮土圈竟如此脆弱,居然一触即溃。玄穹还没顾上揉鼻子便猛一激灵,抬头一看头顶,雷云迅速聚拢,一道电光兴高采烈地砸了下来……
第十三章
“没有,这里也没有。”婴宁大声嚷道。
“那你去西边的柜橱里再翻翻。”玄穹有气无力地躺在榻上,一缕雷击过后的青烟,袅袅从发间浮起。
谁能预料,那坚不可摧的艮土圈,在紫磨石棱精面前居然比一张纸还薄弱。玄穹猝不及防,接了这件宝贝,遇财呈劫的命格当即发作,连动用脖子上的那一枚古钱都来不及,一个天雷就劈砸下来……
于是搜寻玄清秘册的任务,只能暂时交给婴宁。婴宁自知理亏,只好像丫鬟一样被玄穹吆喝着使唤。她在俗务衙门里前前后后翻了好几遍,却一无所获。
“你这里也太乱了,衣袍靴子到处乱扔,跟我姑姑家差不多了。哎,桃木剑你怎么倒着放?多伤剑尖啊。”婴宁找得心浮气躁,一脸不耐烦,“这个玄清,到底把秘册藏哪里了?”“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意思是纵然出身污秽,心志依旧清高不改,哎,这听着怎么像是说我呢?”
“难道他把秘册藏在厕所里了?先说好啊,打死我也不去捞,要去你去!”婴宁警惕地抖了下耳朵,一脸嫌弃。
“哎,你……你快给我拿条浸水的布巾子来,让我再清醒清醒……”
婴宁“哼“了一声,到底还是转去后堂了。玄穹双手枕在脑后,看着天花板陷入沉思。
俗务衙门里里外外他都熟悉,实在不像有藏秘册的地方。玄清说这句暗语只有继任者能领悟,那么一定有些信息,只有继任俗务道人的人才能掌握。可这些信息是什么呢……他手指有节奏地敲击着。这时婴宁从后面喊道:“布巾子倒是有几条,全是没洗的,泡在盆里几天都快臭了,你这人过日子真邋遢,怎么不学学人家玄清,把家里整理得清清爽爽?”
一听这话,玄穹脑海中“轰隆“一下,仿佛被玄雷劈中一样-对啊,玄清有洁癖和强迫症,衙门里面文书、衣着、器物分门别类,归置得清清楚楚。
“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玄穹反复念叨了几下,忽然从榻上跳起来,谁知双腿一软,摔倒在地,疼得哎哟直叫。
婴宁赶紧把他搀起来:“你是被雷劈傻了吗?”玄穹龇牙咧嘴道:“快,扶我出门。”
“去哪里?”“你问的工夫都到了,就在门口!”
玄穹被婴宁扶着,一瘸一拐到了门口。婴宁正在纳闷,他径直走到告示牌前,伸出手去,把上面乱七八糟的贴纸哗啦哗啦都扯下来,很快露出底下的木板。玄穹敲了敲木板,似乎是空的,示意婴宁用尾巴去砸。婴宁一脸莫名其妙,但到底还是一甩尾巴,狠狠撞了上去。
别看她平日爱用尾巴扫玄穹,但都没用上真力,如今用力一扫,告示牌轰然坍塌。玄穹跳着过去,在那一堆断烂残木之间,很快翻出一本装帧朴实的小簿子。
“还真找到了?”婴宁惊讶地瞪大双眼,这也太简单了吧?
“这要靠脑子,而不是蛮力。”玄穹用手指点了下脑袋。婴宁的大尾巴恶狠狠地砸了过来:“哼,还不是靠我的蛮力才打破木牌?快说啦,你怎么知道在这里?”
“玄清说只有继任者才能领悟,显然是暗示秘密一定藏在与衙门相关的地方;再看那句暗语'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涟而不妖',秘册藏的地方,应该是一个玄清觉得属于“淤泥'的地方。”
一个有洁癖加强迫症的道士,最不能忍受的是什么?是脏乱。整个俗务衙门最脏乱的地方是哪里?只有门口的告示牌。
桃源镇的居民们,天天在上面乱贴东西,清不过来,玄清对此一定极为痛苦。秘册藏在这里,真可谓是“出淤泥而不染“。谁能想到,如此重要的秘册,竟然就明晃晃立在衙门门口?
破解了玄清的暗语,玄穹躺回榻上,拿起秘册一页一页翻过去。婴宁想起还没找到干净布巾,转了一圈,在旁边椅子上搭的衣袍里,拎起一根布腰带,歪了歪头,然后去泡水了。
秘册不长,里面记载了玄清关于逍遥丹的调查资料。他也认为,逍遥丹很可能是在桃花源炼制的。可惜关于逍遥君的身份,大部分信息都指向那只飞蛾精,如今已没什么用了。
眼下三位真人正在紧锣密鼓地疏散桃源镇居民,玄穹最想要知道的消息,是神荼阵眼的位置。只有确定它在哪里,才能挖出逍遥丹的炼制地点-而这一点,玄清帮不上什么忙。
玄穹也能理解,玄清没有明真破妄的体质,凭他一个人不可能发现镜湖真相,可不免有些失望。他一页一页翻过去,忽然发现末尾附了一份账本,里面抄录的,居然是凌虚子丹房半年的进出。
这可有点古怪了,玄清为何无缘无故去查凌虚子的账?玄穹细细读过一回,发现没什么出奇的,上面显示丹房每个月平均利润是三百四十两,相当丰厚,让这个穷道士眼热不已。但……玄清查这些做什么?
婴宁殷勤地把浸了清凉井水的腰带叠了一叠,搁在他额头上。玄穹觉得脑袋稍微清楚点了,翻覆看那账本,忽然注意到背面有一行淡淡的墨迹,应该是玄清额外添加的:“三元龙涎丹每粒二十两。”
“好贵啊!”玄穹的心脏猛地被扯了一下,疼得他龇牙咧嘴。人家吃一粒,顶他小一年的道禄。
他记得凌虚子说过,毛啸天生多病,要每天服食三元龙涎丹,这东西凌虚子炼不了,只能从西海龙宫那里买。这么算的话,毛家每个月光是买三元龙涎丹,就要花费六百两,而丹房收入只有三百多两,亏空十分严重。毛啸的年纪差不多十五六岁,凌虚子这些年亏空的银子,可是个极大的数目。
可玄穹和凌虚子接触了几次,发现毛家并不窘迫。毛啸日常在心猿书院里,挥手就能买雪莲蛛丝帘,天生富家子弟作风。毛家的开支与收入,明显存在着一个巨大的缺口。再联系到他炼丹师的身份,不能不有某种联想。
玄清显然也注意到了这点,所以才特意写在秘册里。可惜后面爆发了穷奇事件,他再没机会深入调查。
想到这里,玄穹把秘册收起,把腰带扯下来,从榻上晃晃悠悠站起来。婴宁讶道:“你……你还没恢复,这是要去干吗?”玄穹沉下脸色:“没时间了,我们走。”
“啊?去哪里?”
“去找敖休一趟。”
婴宁双眼倏然一亮:“真人们让你在衙门待罪,你擅自离开,没问题吗?”玄穹道:“反正我已是待罪之身,功德肯定要被扣光的,不如搏上一搏。”婴宁拍手笑道:“小道士コ是心非,明明是要去救人,却还把银钱挂在嘴边。”“我可没那么高风亮节啊……”玄穹苦笑,“当初在紫云山中,天蚕茧里藏着胡蜂精,我不戳,大家都要死;我戳了,大家都活,我也能活,最多挨几句骂。我为了保命,两害相权只能选后者。如今又遇到这样的局面,形势逼人,我只能再去戳一次茧子。”
“那这一次,你必须带上我!要戳一起戳。”婴宁提前一步移到门口,神色坚定。
玄穹正要拒绝,婴宁握住金锁,难得露出恳求:“我在桃花源里一直找不到机缘,也抓不着心魔,再这么下去,可就一辈子都得戴着这个锁头,再也摘不下去了啦。”玄穹见她神色恹恹,拍拍狐狸脑袋道:“不至于,不至于。我不是说过嘛,心魔一去,金锁自解。”
婴宁低下头去,却突然“咦“了一声,俯身从地上捡起一样东西。
玄穹心中突生警兆,只见婴宁手里是刚才那一条浸了水的腰带,反面弯弯绕绕,还残留着粉红色的符咒,只是模糊不清。她刚才只顾照看玄穹,没留意这些,如今眼神狐疑:“这不是我们青丘的符咒吗?为什么会在你的腰带上?”
玄穹忙道:“我们道门也有符咒啊,凭什么说是你们青丘独有的?”婴宁把腰带放在鼻子底下嗅了嗅:“这是我姑姑用的胭脂的味道。”玄穹还没想好怎么圆,婴宁心思已先转了好几十圈,瞳孔骤然一缩:“监锁人?姑姑让你当我的监锁人?这是开锁的符咒!”
玄穹暗叫不好,他本以为这东西写在腰带反面,婴宁怎么也发现不了,可人算不如天算,自己怎么就糊涂到让她去找布巾擦脸呢……婴宁浑身的火红软毛“唰“地全竖起来了,气得直哆嗦:“你骗我!一直都在骗我!亏我之前跟你说了那么多金锁的事,你却装作局外人一样!”
“我没骗你,是辛十四娘不许我说……”玄穹试图辩解。
可这一下,让婴宁更生气了:“哼,原来你们都是一样的!只当我是个闯祸精!从来不肯信我!”婴宁的声音越来越大,泪水夺眶而出。玄穹正要开口,婴宁竖着毛,口中连珠似的喊道:“你们总怕我驾驭不了力量,不肯解开封印;可不给我解开,我怎么证明我行不行?长老是这样,姑姑是这样,现在连你都是这样!”
玄穹咳了一声,伸手说其实吧……婴宁后退几步,一阵冷笑:“我就知道!你这个臭道士,从来只当我是个恃宠生娇、只会添乱的大小姐。什么心魔?你们才是我的心魔!”她跺了跺脚,一瞬间变回原形,“嗖“一下子跑掉了。
玄穹呆了呆,懊恼地挠了挠头,嘟囔道:“你倒是听我说完呀……”可眼下没时间去哄小狐狸了,他只好叹一口气,披上道袍和黄冠,一瘸一拐离开俗务衙门。
此时整个桃源镇都陷入一片混乱。三位真人发布的疏散命令十分突然,语气又很严厉,让居民们有些措手不及,到处都是人和妖怪跑来跑去,活像个被烟熏的蜂窝。
一路上,不停地有妖怪喊住玄穹,问他怎么回事。玄穹无心解释,只说大家要遵从道门命令。他很快来到敖休的府上,只见一群扈从正在闹嚷嚷地从里往外搬东西。龙府里的珍奇太多,里里外外已经堆了几十箱。
敖休正在指挥扈从,忽然看到玄穹来了,先是一喜,左右看了两眼,压低声音道:“道长,我可什么都没看见,你跑你的……”然后偷偷塞过一把珍珠。玄穹板起脸来:“你是让我死,不用这么破费。”敖休赶紧赔笑道:“吭!我忘了道长清廉,才不会被财物迷惑,等我送两个姬妾过来伺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