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我也是。”
威廉放开水泥边缘,改抓最高的那根横梯。虽然埃迪几乎把他勒死,而且好像重了近四十斤,威廉还是暂停片刻,注视荒原、坎都斯齐格河和奔腾的云。刚才他心里有一个声音——坚决而不恐惧的声音——要他下去前好好看一眼,以防再也看不到地上的世界。
于是他看了,接着开始背着埃迪往下爬。
“我快抓不住了。”埃迪吃力地说。
“没、没关系,”威廉说,“我们就快、快到了。”
他一脚踩入冰冷的水中,用脚尖找到第二根横梯的位置。下面还有一根横梯,之后就没了。他站在及膝的水中,抽水机就在旁边。
他蹲下让埃迪下来。冰水浸透他的裤子,让他打了个哆嗦。他深吸了一口气,感觉没那么热,但埃迪的手臂不再勒着他的脖子,真好。
他抬头望向管口,距离大约三米,其他伙伴围在管边探头往下看。“下、下来吧!”他大喊,“一次一、一个!快、快点!”
贝弗莉第一个下去。她轻轻松松跨入涵管抓住铁梯。斯坦利第二,其他人陆续跟上,理查德殿后。下去之前,他竖起耳朵留意亨利和他同党的动静。从他们吃力前进发出的声响判断,他们可能稍微偏左,但肯定不会错过抽水站。
这时,维克多大吼:“亨利!在那里!我看到托齐尔了!”
理查德转头一看,发现他们朝他冲来。维克多跑在最前面…但亨利狠狠将他推开,让他跪倒在地上。亨利果然有刀,挺大的小刀,刀刃不停地滴水。
理查德朝涵洞里瞄了一眼,看见本和斯坦利正在扶迈克下梯子,便翻身爬了进去。亨利看出他的用意,朝他咆哮。理查德哈哈狂笑,左手猛力一拍右手的手肘,前臂对着天空,手掌握拳,比出可能是世上最老的姿势。亨利当然明白那是什么意思,立刻竖起中指。
“准备死在下面吧!”他怒吼道。
“走着瞧!”理查德哈哈大笑吼了回去。他很怕钻进这个水泥喉咙,然而就是止不住笑。他用爱尔兰警察的腔调高声说:“拜托,好小子,爱尔兰佬的好运是用不完的!”
草地湿滑,亨利滑了一跤,一屁股跌在地上,离理查德不到六米。理查德双脚踩在抽水站内壁的第一根横梯上,露出头和胸膛。
“哈,满地香蕉滑一跤!”理查德大喊,像打胜仗一样兴奋,接着急忙忙冲下铁梯。梯子很滑,他差点摔倒,幸好威廉和迈克及时抓住,他才只跪在水里。其他人围着抽水泵,理查德全身颤抖,感觉背部一股热流和寒意在互相追逐,但就是停不住笑。
“你真该看看他那副样子,威老大,从来没那么狼狈,爬不起——”
亨利的脑袋出现在涵管开口,脸上都是树枝和蔷薇的擦伤。他眼里闪着怒火,口中念念有词。
“好了,”他朝底下大喊,水泥涵管响起单调的共鸣,不算回音,“我来了,等着受死吧!”
他一脚跨进涵管,用脚尖找到最上面的横梯,另一脚接着跨进来。
威廉大声说:“等他再、再下来一点,我、我们就扑上、上去抓住他,把他、他拉下来压、压进水里,了、了解吗?”
“遵命,长官。”理查德说完举起颤抖的手,向威廉敬礼。
“了解。”本说。
斯坦利朝埃迪眨眨眼睛,但埃迪一头雾水——他只觉得理查德疯了,笑得像个疯子一样。亨利·鲍尔斯——恐怖的亨利·鲍尔斯——就要爬下来把他们当成老鼠杀了,他还在笑。
“我们都准备好了,威廉!”斯坦利大吼。
爬到第三个横梯的亨利突然僵住,转头看了一下底下的窝囊废们,脸上头一回出现迟疑的神情。
埃迪恍然大悟。他们如果想下来,一次只能一个人。跳的话太高,而且会撞到抽水泵,而他们七人正围成一圈守株待兔。
“来、来呀,亨、亨利,”威廉开心地说,“你还在等、等什么?”
“对呀,”理查德附和道,“你不是喜欢揍小孩吗?来呀,亨利。”
“难道你跟鸡一样胆小?”本说完开始学鸡叫。理查德立刻配合,其他伙伴也跟着叫了起来。嘲弄的鸡叫声在潮湿、滴水的管内回荡。亨利左手拿刀低头看着他们,脸色和老砖墙一样黑。他熬了三十秒才往外爬。窝囊废俱乐部的成员狂喝倒彩,嬉笑怒骂。
“好、好了,”威廉低声说,“我们得进下、下水道里了,快、快点。”
“为什么?”贝弗莉问,但威廉不需要回答,因为亨利又出现在洞口,朝管里扔了一块足球大小的石头。贝弗莉尖叫,斯坦利干吼一声,拉着埃迪将他推到弧壁边。石头击中抽水泵的生锈外壳,发出悦耳的“乓”声。石头弹向左边,打在水泥壁上,距离埃迪不到十五厘米。一块水泥碎片打在他脸上,痛得要命。石头落进水里,水花四溅。
“快、快点!”威廉又吼了一次,所有人立刻朝下水道口挤去。下水道的直径大约一米五,威廉要伙伴们一个一个进去(他脑中瞬间闪过马戏团的景象:一群大块头小丑从小车里钻出来。多年后,他将这个意象写进了《暗流》),自己殿后。进去前,他又闪过一块石头。他们看着更多石头落到管里,几乎都打在抽水泵外壳上,四处乱弹。
石头停了之后,威廉探头张望,发现亨利又开始爬梯子,而且速度飞快,便朝伙伴们大喊:“抓、抓住他!”理查德、本和迈克跟着威廉吃力地冲了出去。理查德高高跃起,抓住亨利的脚踝。亨利大声咒骂,像要踹开小恶犬似的拼命踢脚——小猎狗,或是京巴。理查德一手抓着横梯,让自己站得更高,真的咬了他的脚踝。亨利哀号一声慌忙抽腿,一只乐福鞋扑通掉进水里,立刻沉了下去。
“你咬我!”他尖叫,“你咬我!你他妈的竟然咬我!”
“没错,还好我春天打了破伤风疫苗!”理查德说完朝亨利扑了过去。
“轰炸他们!”亨利气急败坏,“轰炸他们,把他们炸回石器时代!炸得脑袋开花!”
石头再度飞落,男孩急忙退回下水道里。迈克被一块小石头击中手臂,他缩着身体紧握手臂,直到疼痛散去。
“我们僵持住了,”本说,“他们下不来,我们上不去。”
“我、我们不上、上去,”威廉悄声说,“你们应该知、知道,我们不、不会再上、上去了。”
所有人用受伤和恐惧的眼神望着他,没有人说话。
亨利半是恫吓、半是嘲讽的声音飘了下来:“我们可是能在这里等一整天哦,小鬼!”
贝弗莉从刚才就转身观察下水道。里头的光线很快就黑了,看不到什么,她只见到一条水泥通道,水淹到三分之一,水流湍急。她发现水位已经比刚才他们第一次挤进来时高了,可能是抽水泵没有作用,因此排向坎都斯齐格河的废水不多。贝弗莉感觉幽闭恐惧症掐住了她的喉咙,将皮肤变成了法兰绒。水要是再高一点,他们就会被淹死了。
“威廉,我们非去不可吗?”
威廉耸耸肩,他的动作说明了一切。没错,他们非去不可。不然呢?被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追杀,死在荒原吗?还是被城里某个东西(或许是更糟的东西)干掉?贝弗莉已经很明白他的想法了。他的耸肩没有半点结巴。他们最好主动出击,把它逼出来,就像西部电影里的对决,只不过更干脆,更勇敢。
理查德说:“威老大,你跟我们提过的那个仪式叫什么?就是图书馆书里讲的那个仪式。”
“Ch、Ch、Chüd。”威廉说,同时笑了笑。
“Chüd,”理查德点点头,“你咬它舌头,它咬你舌头,对吧?”
“没、没错。”
“然后讲笑话。”
威廉点点头。
“真好笑,”理查德看着漆黑的下水道说,“我一个笑话都想不出来。”
“我也是。”本说。恐惧沉沉压着他的胸口,让他几乎喘不过气来。他好想像个小婴儿那样坐在水中大哭,只有一件事让他没这么做,那就是威廉的镇定不移…还有贝弗莉。他宁可死了,也不想让贝弗莉发现他在害怕。
“你知道这条下水道通往哪里吗?”斯坦利问威廉。
威廉摇摇头。
“你知道怎么找到它吗?”
威廉又摇头。
“接近时就知道了,”理查德忽然插嘴说,他颤抖着深吸一口气,“既然非做不可,那就出发吧。”
威廉点点头:“我、我先走,然后是埃、埃迪、本、本、贝、斯坦和迈、迈克。理、理查德,你殿、殿后。所、所有人一、一手搭在前、前一个人、人的肩上,里面会很、很黑。”
“你们还不出来?”亨利·鲍尔斯咆哮道。
“我们会出去的,”理查德喃喃自语,“从某个地方。”
他们像一群盲人般走成一排。威廉回头望了一眼,确定每个人都伸手搭在前一人肩上,接着他微微向前弯腰对抗急流,带着伙伴走进他一年前为弟弟做的纸船漂入的黑暗之中。
第二十章 循环终结
汤姆
汤姆·罗根做了一个很扯的梦。他梦见自己杀了父亲。
他知道这个梦很扯。他父亲在他小学三年级时就过世了。呃…说他“过世”可能不太正确,应该说“自杀”才对。拉尔夫·罗根灌了一杯碱水杜松子酒,上西天用的。之后,汤姆就由哥哥姐姐照顾,但所谓的照顾有名无实,只要他们一个不高兴,他就会挨打。
所以,他不可能杀死父亲…然而在那个吓人的梦里,他握着一根看似无害的握把抵着父亲的脖子…只是那握把并非无害,对吧?握把顶端有一个按钮,按下去刀刃就会弹出来,直接捅进父亲颈子里。我不会那样做的,爸爸,不用担心,梦中的他心想,但手指却摁下了按钮,弹出刀刃。他父亲睁开眼睛瞪着天花板,嘴巴张开发出呛到血的咕噜声。爸爸,不是我做的!他在梦中大喊,是别人——
他想醒来却做不到,最后(但结果一点也不好)掉进另一个梦中,开始在又长又黑的甬道里涉水前进。他的睾丸发疼,脸庞刺痛,因为都是擦伤。他有伙伴同行,却只看得到轮廓。不过无所谓,重点是前方的那群小孩。他们必须付出代价,必须(挨打)
接受惩罚。
这一场梦不但痛苦,而且臭得要命。水滴声不断,回音处处,他的鞋子和裤子都湿透了。甬道有如迷宫,那群小鬼就在前方,也许他们觉得(亨利)
汤姆和他朋友会迷路,但出糗的是他们
(哈哈,死小鬼!)
因为他还有另一个朋友,没错,很特别的朋友,这朋友会替他指路,用…用…
(月亮气球)
又大又圆而且里面会发光的东西,像旧式街灯一样散发神秘的光晕。每一个岔口都有一个气球飘着,上面画的箭头指向其中一条甬道,是他和(贝尔齐和维克多)
那群看不见的朋友要走的路,而且是正确的路。没错,他听见他们在前面涉水而过,回音阵阵,轻声细语因为反射而扭曲。距离愈来愈近,他们快追上了。追上之后…汤姆低头看见自己手里依然握着那把折刀。
他忽然怕了起来——这感觉很像他在每周小报上读到的出窍经验,灵魂脱离身体进入另一人体内。现在这副躯体感觉不对,仿佛他不是汤姆,而是(亨利)
另一个人,比他年轻。他惊慌失措,开始挣扎着想要摆脱梦境。这时一个悦耳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现在是什么时候不重要,你是谁也不重要,重要的是贝弗莉在前面,和他们一起。而且我的朋友,你知道吗?她和他们干的勾当可不只是偷抽烟而已。你知道吗?她上了她的老友威廉·邓布洛!没错!她和那个口吃的怪胎干了一炮!他们——
你骗人!他试着大吼,她不敢!
但他知道是真的。她之前用皮带抽我的
(踢我的)
睾丸,然后跑了。这会儿又跟别人上床,这个下贱的(小孩)
小烂货真的让他戴绿帽。亲爱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非得好好教训她一顿不可——先是她,然后是邓布洛,那位小说家朋友。谁敢拦他,谁就绝对跟着倒大霉。
虽然已经气喘吁吁,他还是加快了脚步。他看见前方又有一圈光晕在暗处上下飘浮——下一个月亮气球。他听见人的说话声,虽然听起来像小孩,但他丝毫不在意。就像那声音说的:何时、何地、何人不重要,重点是贝弗莉在前面。哦,亲爱的左邻右舍、亲朋好友——
“快点,你们两个,卖力点!”他说。他的声音听起来不像他,而像是小孩,但他依然无所谓。
快到月亮气球时,他转头张望,头一回见到自己的伙伴。两个人都死了。一个没有头,另一个的脸裂开了,像是被超大利爪抓的。
“我们已经尽快了。”脸裂开的男孩说。他的上下唇兜不拢,各自嚅动,诡异到极点。就在这时,汤姆尖叫一声醒了过来,梦境化成碎片,而自己就站在巨大空无的边缘。
他试着维持平衡,但一个不稳又跌回了地上。地板上铺了地毯,但摔跤还是让他受伤的膝盖一阵剧痛。他用前臂捂住嘴巴,不让自己叫出来。
我在哪里?我他妈的人在哪里?
他感觉到微弱但清晰的白光,一时以为自己又回到梦中,白光是那些古怪气球发出的,把他吓得半死。接着他想起浴室的门没关,里面的日光灯亮着。每到一个陌生地方,他总是会留着浴室的灯,免得半夜起床小便撞伤小腿。
这点发现将他带回了现实。刚才是梦,荒唐的梦。这里是缅因州的德里,他在饭店。他一路追着妻子来到这里,噩梦做到一半从床上摔下来,就这样,简单得很。
这并不是噩梦。
他吓了一跳。声音仿佛不是来自他心里,而是在他耳边说话,听起来完全不像他在自言自语——那声音很冷、很陌生…却有魔力,令人信服。
他缓缓起身,在床头桌上摸到一杯水,拿起来喝了。他抖着双手顺了顺头发,桌上的时钟指着三点十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