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真的很安静,对吧?”埃迪试探一句,但威廉只点点头。

他们走到堪萨斯街靠近荒原的这一头,看见本和贝弗莉大吼大叫着朝他们这里跑来。贝弗莉的外表让埃迪吓了一跳。她通常都很整齐干净,头发永远洗过,扎成马尾,这会儿却挂满各式各样的污垢。她瞪着眼睛,神情狂野,一边脸颊擦伤了,牛仔裤上粘着干掉的垃圾,上衣也破了。

本气喘吁吁地跟在后头,小腹上下抖动。

“我们不能去荒原,”贝弗莉喘着气说,“那些男生…亨利…维克多…他们在那里…刀子…他身上有刀…”

“讲慢、慢一点。”威廉说。他立刻掌控全局,做起来毫不费力,近乎直觉。他看了跑过来的本一眼,本双颊泛红,硕大的胸脯剧烈起伏。

“她说亨利疯了,威老大。”本说。

“妈的,那家伙正常过吗?”理查德说,说完啐了一口。

“闭、闭嘴,理、理查德。”威廉说,目光转回贝弗莉身上,“继、继续说。”埃迪将手悄悄伸到口袋里抓住喷剂,他不晓得出了什么事,但显然不妙。

贝弗莉让自己尽量镇定,开始交代来龙去脉,从她在街上遇见亨利、维克多和贝尔齐讲起。她没有提到她父亲——她觉得那件事太丢脸了。

贝弗莉说完之后,威廉沉吟不语,手插口袋,头压得低低的,银仔的把手靠着他的胸膛。其他人静静等待,不时瞄向下坡边缘的栏杆。威廉沉思良久,没有人打断他。埃迪突然发现这可能是最后的行动了。所以今天才会这么安静,对吧?感觉整座城镇都离开了,只留下空荡荡的房子。

理查德想起乔治相簿里忽然会动的相片。

贝弗莉想起她父亲,还有他苍白的眼眸。

本想起木乃伊和类似死肉桂的味道。

斯坦利想起发黑滴血的牛仔裤和白得像皱纹纸的手。那双手也在滴血。

“走,走吧,”最后,威廉说,“我们下、下去。”

“威廉——”本一脸苦恼地说,“贝弗莉说亨利真的疯了,他想杀死——”

“荒原不、不是他们的,”威廉指着右下方的匕首形绿地——矮树丛、浓密的树林、竹林和粼粼波光——他说,“那里不、不是他们的财、财产。”他环顾伙伴,表情坚决,“我已经受、受够被他们追、追杀的日子了,我们用石、石头大战打、打赢了他们,要再打、打败他们一、一次没、没有问题。”

“可是,威廉,”埃迪说,“万一不只有他们呢?”

威廉转头看他,埃迪发现威廉的脸疲惫、扭曲到了极点,让他吓了一大跳。那张脸庞令人害怕,但直到多年后,他已经长大成人,在图书馆聚会之后回到旅馆昏昏欲睡时,他才明白害怕的原因:那是一张濒临疯狂的男孩的脸,可能不比亨利更清醒、更能控制自己的决定。不过,原本的威廉还在,在那着魔、畏惧的眼神背后…那个愤怒、坚决的威廉依然没变。

“嗯,”他说,“如果真、真是那、那样呢?”

没有人回答。雷声隆隆,比刚才更近了。埃迪望着天空,看见黑压压的雷雨云从西方飘来。晚点一定会下雨,像他母亲偶尔说的“下得天昏地暗”。

“我告、告诉你们怎、怎么办,”威廉看着他们说,“你们谁不、不想去的就不、不用跟我、我去,你们自、自己决定。”

“我要去,威老大。”理查德低声说。

“我也是。”本说。

“那还用说。”迈克耸耸肩说。

贝弗莉和斯坦利都同意去,埃迪也是。

“我想你最好别去,小埃,”理查德说,“你的手臂,呃,看起来不太妙。”

埃迪看着威廉。

“我要他、他去,”威廉说,“你跟、跟着我,小埃,我会顾、顾着你。”

“谢了,威廉。”埃迪说。威廉疲惫、半疯的脸忽然可爱了起来——可爱而且被爱着。他心里微微赞叹。如果他要我死,我想我会为他牺牲。这是什么样的力量?如果它能让你变成威廉现在这样,那可能不是什么好东西。

“没错,威廉有终极武器,”理查德说,“狐臭炸弹。”说完举起左手臂露出胳肢窝,用右手去扇。本和迈克笑了几声,埃迪也露出微笑。

雷声再起,声音更近、更大,他们吓了一跳,缩在一起。风愈来愈大,吹得水沟里的垃圾乱飞。第一块乌云飞过围着一圈光晕的太阳,融去了他们七人的影子。风很冷,吹凉了埃迪裸露手臂上的汗水,让他打了个哆嗦。

威廉看着斯坦利,说了一件很特别的事。

“你带着鸟、鸟类图鉴吗,斯、斯坦?”

斯坦利拍拍屁股口袋。

威廉又看着所有人说:“我们下、下去吧。”

他们鱼贯走下堤岸,只有威廉例外。他遵守诺言和埃迪并肩下坡。他让理查德将银仔推下堤岸,等所有人都下来之后,他将脚踏车放在桥下的老地方,大伙儿靠在一起四下张望。

即将到来的风雨没有让天空转黑,连稍微变暗都没有,但光线变了。所有景物都变成了浮雕般的梦境,没有影子,轮廓鲜明清晰。埃迪觉得这光线非常熟悉,顿时腹部一沉,充满了恐惧与忧虑。他记得内波特街29号的房子就是这种光线。

一道闪电在云上留下了刺青,亮得让他身体一缩。他一手遮脸,发现自己开始数数:一…二…三…雷鸣来了,声音有如咳出来的吠叫,又好像爆炸,像M-80的声音。他们靠得更紧了。

“天气预报没说早上会下雨,”本不安地说,“报纸说是炎热多雾。”

迈克打量天空,云层看起来像一艘艘黑底船,又高又重,迅速掠过原本覆盖着蓝天的薄霭。他和威廉吃完午餐从威廉家出来时,天空还是一片雾蓝。“风雨来早了,”他说,“从来没见过来得这么快的。”话才说完,天空便很配合地响了一声雷。

“走、走吧,”威廉说,“我们把埃、埃迪的骰、骰子游戏纸、纸板拿到地、地下俱乐部去、去吧。”

他们走上小径。这条小径是他们在水坝事件之后花了几周才踩出来的。威廉和埃迪走在最前面,肩膀擦过树丛的宽阔绿叶,其他伙伴跟在后头。强风再起,吹得树林和树丛的叶子沙沙作响。远方竹林发出诡异的声响,很像丛林故事里的鼓声。

“威廉?”埃迪低声说。

“干吗?”

“我知道电影才会这么演,可是…”埃迪浅笑一声说,“我觉得好像有人在看我。”

“哦,他、他们就在附、附近,肯、肯定的。”威廉说。

埃迪紧张地四下张望,将游戏纸板抓得更紧一点。他打开门,发现恐怖漫画里的怪物出现在眼前。

埃迪的房间/凌晨三点零五分

一个浑身是血的幽灵站在门口,除了亨利·鲍尔斯,不可能是别人。他看起来像是刚从墓里爬出来的尸体,脸庞僵硬如巫医面具,满是恨意与杀气。他把右手举到颊边。埃迪瞪大眼睛,吓得猛然吸气,亨利的手往前猛刺,折刀有如丝绸般闪闪发亮。

埃迪想也不想——没时间想,一想就会丧命——立刻将门关上。门打到亨利的前臂,撞偏了刀子,从埃迪脖子旁不到三厘米的地方狠狠扫过。

亨利的手臂夹在门板和侧柱之间,闷哼一声,松开了手掌,刀子咔嗒掉在地上。埃迪伸脚一踢,将刀踢到电视机底下。

亨利使劲撞门。他体重比埃迪多了九十多斤,埃迪像娃娃似的飞了出去,膝盖撞到床缘,整个人趴倒在床上。亨利走进房间将门关上,转上门锁。埃迪坐起身来,双眼圆睁,喉咙开始嘶嘶出声。

“好了,娘娘腔。”亨利说,眼睛朝地板瞄了一眼寻找刀子,但没看到。埃迪伸手到床头桌上乱摸,抓到一瓶巴黎水。他稍早之前点了两瓶。这一瓶还没喝过。他去图书馆之前因为神经抽痛,而且胃酸过多,所以喝了另一瓶。巴黎水对消化很有帮助。

亨利放弃找刀,开始朝他走来。埃迪拿起桃形的绿色瓶子往床头桌边缘一敲,矿泉水气泡喷了满桌,嘶嘶作响,几乎淹过了桌上的所有药瓶。

亨利的裤子与衬衫都被新鲜和半干的血浸透了,沉甸甸的,右手弯成很奇怪的角度。

“小娘炮,”他说,“看我怎么教你扔石头。”

亨利走到床边伸手要抓埃迪;埃迪还搞不清楚到底怎么回事,从他开门到现在还不到四十秒。亨利向他抓来,埃迪拿着巴黎水的瓶底朝他猛挥,啪一声正中脸颊,在亨利脸上划出一道开口,戳穿了他的右眼。

亨利发出沙哑的惨叫,摇摇晃晃退后,被剜出的眼睛流着黄白色液体,松垂在眼窝外,脸颊鲜血如喷泉狂喷。埃迪的叫声响多了。他从床上起身,走向亨利——或许去帮他吧,他也不晓得——亨利再度朝他扑来。埃迪拿起破瓶子当成西洋剑往前刺,这回绿玻璃的尖端深深插进亨利的左手,割伤了他的手指,鲜血直流。亨利低吼一声,感觉很像清喉咙。他举起右手狠狠推开埃迪。

埃迪往后飞了出去,撞到书桌。他左臂扭到背后,整个人重重压了下去,霎时痛得像烈火狂烧。他觉得之前骨折的地方又裂了。他紧紧咬牙,才没有让自己叫出声来。

阴影遮去了灯光。

亨利·鲍尔斯站到他面前,身体前后摇晃,膝盖虚弱无力,左手流着血,滴在埃迪睡袍的前襟上。

埃迪手里还抓着破瓶子。他趁亨利膝盖一软时,将尖锐的瓶底朝上对准,瓶盖抵着自己的胸口。亨利像大树一样倒下来,朝瓶子撞去。埃迪感觉瓶子在他手中碎了,剧烈的刺痛瞬间蹿上了还压在背后的左臂。他手上再度感到温热,但不确定是亨利的血,还是他的。

亨利像被钓上来的鳟鱼一样不停抽搐,鞋子在地毯上拍呀拍的,打出切分音的节奏。埃迪闻到他腐味浓郁的口臭。不久,亨利全身僵直地翻了过来,瓶子从他胸前穿出,角度很怪,瓶盖对着天花板,仿佛瓶子是从他体内长出来的。

“咕。”亨利嘟囔一声就没再说话了,眼睛瞪着天花板。埃迪觉得他可能死了。

晕眩感一波波扑了上来,想将埃迪淹没。他努力不让自己晕倒,先用膝盖撑起身子,最后站了起来。他将断臂收回胸前,身体又是一阵剧痛,让他脑袋稍微清醒了一些。他气喘吁吁,吃力地走到床头桌前,从气泡水洼里拿起喷剂,塞进嘴里摁了一下。喷剂的味道让他颤抖,他又摁了一次。他回头看着躺在地上的尸体——那是亨利吗?可能吗?确实是。他老了,小平头灰多于黑,身体又肥又白,但确实是亨利没错。亨利死了。亨利终于——

“咕。”亨利低哼一声坐了起来,双手对空猛抓,仿佛想抓住只有他才看得见的东西。他被剜出的眼睛不停滴着液体,眼球下缘肿得厉害,已经垂到脸颊。亨利转头看见埃迪缩着身子退到墙边,便试着站起来。

他张开嘴巴,一道血柱从他口中喷出,他又倒了下去。

埃迪心脏狂跳,慌忙伸手寻找电话,结果将电话机从桌上撞到了床上。他抓起话筒拨了零,铃声响了又响,响了又响。

快点,埃迪心想,下面的人在做什么?打手枪吗?拜托,快点接,他妈的给我拿起电话!

铃声响了又响。埃迪盯着亨利,心想他随时可能再站起来。血,天哪,到处都是血。

“服务台。”话筒另一头终于传来模糊、令人不悦的声音。

“请转接威廉·邓布洛先生的房间,”埃迪说,“愈快愈好。”他竖起另一只耳朵倾听隔壁房间的动静。他们刚才闹得多大声?会有人来敲门问发生了什么事吗?

“你确定吗?”接待员问,“现在是凌晨三点十分呢。”

“没错,快点!”埃迪差点就吼了,抓着话筒的手不由自主地微微颤抖,另一只手臂则像黄蜂叮咬似的又痒又痛。亨利又动了吗?没有,当然没有。

“好啦,好啦,”接待员说,“冷静一点,老兄。”

埃迪听见咔嗒声,接着是旅馆电话的沙哑铃声。快接,威廉,快点——

他忽然想到一件事,恐怖但很有可能的事:万一亨利已经去过威廉的房间了呢?或是理查德、本或贝弗莉的房间?或者亨利先去了图书馆?亨利之前一定在别的地方,若非其他人削弱了他的力量,这会儿死在地上的绝对是埃迪,胸前插着折刀,就像矿泉水瓶插在亨利腹部一样。还是亨利先找了其他人,趁他们半梦半醒、意识模糊的时候下手,就像刚才对付他一样?他们会不会全死了?这些念头实在太可怕了,要是威廉房间的电话再没人接,他一定会尖叫。

“求求你,威老大,”埃迪低声道,“拜托你在,兄弟。”

电话通了,威廉的声音(依然那么谨慎)传来:“喂?”

“威廉,”埃迪说…几乎口齿不清,“威廉,谢天谢地。”

“埃迪?”说完威廉的声音稍微变弱,跟另一个人说话,告诉对方是谁来电,接着声音再度变强:“怎、怎么了,埃、埃迪?”

“亨利·鲍尔斯。”埃迪说着又看了地上的尸体一眼。位置变了吗?这回很难相信没有。“威廉,他来旅馆了…我把他杀了。他有刀。我想…”他压低声音,“我想就是他当年用的那一把。我们逃到下水道那天,你还记得吗?”

“我、我记得,”威廉明快地回答,“听好了,埃迪,我要你到后、后头叫小、小本过来。”

荒原/下午一点五十八分

“好。”埃迪说完便回头叫人。他们快到空地了。阴沉的天空雷声隆隆,风势愈来愈强,吹得树丛频频叹息。

他们走到空地时,本赶了上来。地下俱乐部的活门开着,在绿地中央开出一块突兀的黑。河水声非常清晰,威廉忽然非常确定这是他童年最后一次听见这个声音,造访这个地方。他深吸一口气,嗅闻泥土、空气和远方垃圾堆的味道。垃圾堆有如火山冒着烟,似乎不晓得该不该爆发。他看见一群鸟越过火车铁桥,朝老岬区飞去。他抬头望着翻腾的云。

“什么事?”本问。

“他们为、为什么不来抓、抓我们?”威廉问,“他们明、明明在这、这里,埃迪说、说得没错,我感觉得、得到。”

“是啊,”本说,“我想他们可能笨到以为我们会回地下俱乐部,这样他们就能瓮中捉鳖了。”

“可、可能吧。”威廉说。他忽然对自己的口吃感到无助和愤怒。这个毛病让他讲话快不起来。也许那些事情本来就说不清楚——他觉得自己可以看穿亨利的眼睛,还有他和亨利虽然彼此对立,但其实很相似,都只是两股敌对力量手下的棋子。

亨利希望他们起身反抗。

它希望他们起身反抗。

然后被杀。

他脑中爆开一道凛冽的白光,让他不寒而栗。他们将成为受害者,被乔治遇害以来便一直盯着德里的杀手灭口。七个人都是。他们的尸体也许会被人发现,也许不会,要看它能不能保护亨利,又会不会保护他——或者还包括维克多和贝尔齐。没错,对外人来说,对其他镇上居民而言,我们是杀人魔的手下冤魂。其实没错,从某个可笑的角度来说确实如此。它要我们死。亨利只是它执行谋杀的工具,免得亲自露面。我想我会是第一个——贝弗莉和理查德或许能保护其他人,迈克或许也行。但斯坦利很害怕,本也是,即使我认为他比斯坦利强。埃迪断了一只手臂。我为什么要带他们来这里?天哪!为什么?

“威廉?”本紧张地说。其他人已经跟了上来,和他们一起站在地下俱乐部边缘。雷声再次响起,树丛摇晃得更加急切。风雨欲来,天色渐渐昏暗,竹林依然沙沙作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