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利睁着模糊的双眼往左看,发现房子没了,变成高耸黝黑的树篱,树篱后方矗立着狭长阴森的维多利亚式建筑,是神学院。没有一扇窗户亮着。这所神学院一九七四年六月上完最后一堂课后,同年夏天就关门了,如今只剩孤魂野鬼在游荡…谁想进去都得先过一个自称“德里历史学会”的聒噪妇女团体那一关。
亨利走到通向正门的走道,一条沉重的铁链挡住去路,上头挂着一个金属牌子写着:非请莫入,德里警察局。
亨利绊了一跤,又砰一声沉沉摔到人行道上。前方一辆车子从霍桑街转到堪萨斯街,车灯扫过路面,照得他眼花,好不容易才看到车顶有灯:是警车。
他从铁链下钻过去,往左爬到树篱后方。夜露沾在他滚烫的脸上,感觉真棒。他向下趴着,不时将头偏向一侧弄湿脸颊,吸吮沾到嘴边的水分。
警车呼啸而过,丝毫没有减速。
忽然间,车顶灯又出现了,发出阵阵蓝色闪光扫过黑暗。街上空空荡荡,不用鸣响警笛,但亨利听见警车突然全速前进,橡胶轮胎摩擦路面发出惊天动地的尖叫声。
被逮了,我被逮到了,他心慌意乱地想…随即发现警车不是朝他开来,而是沿着堪萨斯街离去。不久,一个恐怖的颤声响彻夜空,从南方传来。他脑海中浮现一只巨大的黑猫,有着绿色眼眸和油亮毛发,在夜色中大步奔跑。是它的新造型。它来了,要将他一口吞下。
过了很久(而且当颤声开始减弱后)他才发现那是救护车,朝刚才警车的方向驶去。他躺在湿漉漉的草地上发抖——现在躺起来太冷了——努力(哗啦乌拉摇滚吧谷仓里有鸡什么谷仓谁的谷仓我的)
不让自己呕吐。他很怕要是吐了,连五脏六腑都会吐出来,而且他还有五个人要对付。
救护车和警车。他们要去哪里?当然是图书馆,救那黑鬼。但太迟了,我已经做掉他了。警笛可以关了,兄弟。他听不见的。他早就死透了,他——
他真的死了吗?
亨利伸长干干的舌头,舔了舔嘴唇。假如那黑鬼死了,就不会有警笛了,除非他打电话报警。所以他有可能(只是有可能)没死。
“不。”亨利喘息一声,翻身仰躺望着天空,注视天上的几十亿星辰。它是从那里来的,他知道,从那片天空的某处…它(渴望地球女人所以从外层空间来这里抢劫所有女人强暴所有男人弗兰克说你想说的应该是抢劫所有男人强暴所有女人吧这场秀由谁主持,蠢蛋,你或杰西?维克多)
就躲藏在星辰之间。仰望满天星斗让他毛骨悚然。天空太大、太黑了,很容易想象它变成血红一片,想象火焰般的线条形成一张脸…
亨利闭上眼睛,双手捧着肚子发抖,心想:那个黑鬼已经死了。有人听见我们打斗便报警调查,如此而已。
那为什么会有救护车?
“闭嘴!闭嘴!”他呻吟道。他心里再度升起一把无名火,想起他们当年三番五次揍他——往事此刻感觉那么接近、那么鲜明——他每回以为捉到他们了,却又莫名其妙让他们从指间溜走。就像最后一天,贝尔齐看见那小妞从堪萨斯街跑向荒原。没错,他还记得,记得清清楚楚。被人踢中胯下是忘不了的。那年夏天,他一直被人踢那里。
亨利勉强站了起来,腹部的刀伤让他痛得脸孔扭曲。
那天,维克多和贝尔齐扶他走到荒原。虽然胯下和下腹部痛得要命,他还是尽量加快脚步。应该做个了结了。他们循着小径来到空地,从这里有五六条小径像蜘蛛网一样放射出去。没错,有小孩在这里玩,就算不是印第安人也能看出这一点。这里有糖果包装纸的碎片,还有打完剩下的玩具手枪弹药带,红色和黑色的。几块板子,还有散落的木屑,似乎有人在这里盖过东西。
他想起自己站在空地中央环顾树林,寻找他们的树屋。他会找到屋子,爬上去找那个女孩,发现她缩在角落。他会用刀割断她的喉咙,尽情抚摸她的乳房,直到她不再动弹为止。
但他找不到树屋,贝尔齐和维克多也没看到。熟悉的挫败感再度卡在喉间。他和维克多将贝尔齐留在空地,两人到河边去,但那里也没有她的踪影。
荒原/中午十二点五十八分
他记得自己弯腰拾起一块石头,又气又困惑地扔到河里,转身问维克多:“她到底跑去哪里了?”
维克多缓缓摇头。“不知道,”他说,“你在流血。”
亨利低头一看,发现牛仔裤胯下有一块硬币大的黑点。他的下半身只剩微微的抽痛,但觉得内裤太小又太紧,睾丸肿得厉害。他体内再度燃起了怒火,有如绳索绑住他的心。是她干的好事。
“她在哪里?”他呵斥维克多。
“不晓得,”维克多又闷闷说道。他感觉像是被人催眠或晒昏了,有一点心不在焉,“我猜逃走了吧,可能已经跑到老岬区去了。”
“才没有,”亨利说,“她躲起来了。他们有一个地方,她就躲在那里。或许不是树屋,而是别的。”
“什么别的?”
“我…我…我哪知道!”亨利大吼,维克多吓得退了一步。
亨利走进坎都斯齐格河中,冰冷的河水淹过了运动鞋。他左右张望,目光停在下游大约六米处的一根突出堤岸的圆柱上。是抽水站。他回到岸边朝圆柱走,心中不禁浮现一股恐惧。他的皮肤似乎愈绷愈紧,眼睛愈瞪愈大,好看到更多东西。他觉得自己似乎感觉得到耳朵的细毛在摇动,一如随着潮水摆动的海草。
低鸣声从抽水站传来。他看见抽水站后方一根管子从堤岸伸向河面,污水不停地从管内流进河里。
他弯腰靠近涵管的铁制圆顶。
“亨利?”维克多紧张地喊,“亨利,你在做什么?”
亨利置之不理。他一眼贴在铁盖的圆洞上,但只看见一片漆黑,于是换成耳朵试试。
“等待…”
声音从黑暗中飘向他,亨利觉得自己体内瞬间降到零度,血管和动脉都冻成了冰柱。但除了这些感觉,还有一个近乎陌生的感受:爱。亨利瞪大眼睛,嘴唇弯出冷静的弧线,露出小丑般的微笑。是月亮上来的声音,现在从抽水站出现了…在下水道里。
“等待…观望…”
他等着,但声音不再出现,只有抽水机令人昏昏欲睡的持续低鸣。维克多站在河边小心翼翼地望着他。亨利走回维克多身边,完全无视他,大声呼喊贝尔齐。没过多久,贝尔齐来了。
“走吧。”他说。
“我们要做什么,亨利?”贝尔齐问。
“静观其变。”
他们溜回空地坐了下来。亨利试着拉开内裤,不让它碰到发疼的睾丸,但痛得无法继续。
“亨利,怎么——”贝尔齐开口说。
“嘘!”
贝尔齐乖乖闭嘴。亨利有一包骆驼牌香烟,却没有分给他们抽。假如那贱人还在附近,他可不想让她闻到烟味。他可以解释,但觉得没有必要。那声音只说了四个字,却好像说明了一切。他们之前在这里,很快就会回来。既然一次可以逮到七个小兔崽子,何必追着那个贱人跑?
他们静观其变。维克多和贝尔齐似乎睁着眼睡着了。等待的时间不长,却已经够让亨利思考许多事了,例如今天早上是怎么发现这把折刀的。这把刀不是他结业当天拿的那把。那把刀他不晓得丢到哪里了。这一把酷多了。
它是寄来的。
算是。
他当时在门廊上看着破烂倾斜的信箱,努力想搞懂是怎么回事。信箱系着一堆气球,两颗绑在邮差有时用来挂包裹的钩子上,其余的绑在旗子上,红黄蓝绿都有,好像古怪的马戏团半夜经过威奇汉街,偷偷留下了这个记号。
他朝信箱走去,发现气球上画着脸。那年夏天让他吃足苦头、每回都让他灰头土脸的小孩的脸。
他目瞪口呆地望着那些怪脸,接着气球一颗颗破了。感觉真好,仿佛他单凭念力就弄破了气球,靠精神就杀了他们。
信箱前盖突然掀开,亨利凑过去往里面瞧。虽然邮差中午才会到这附近,但是亨利见到信箱里躺着一个长方形包裹,却一点也不惊讶。他拿出包裹,上头不仅有收件人地址:缅因州德里镇郊区免费邮递二号,亨利·鲍尔斯先生收,还附上寄件人地址:缅因州德里镇,罗伯特·格雷先生。
他打开包裹,将牛皮纸袋随手一扔,飘到他脚边。里面是一个白盒子。他打开盒子,发现盒里铺着一层棉花,摆了一把折刀。他将刀拿回屋里。
他父亲躺在和儿子共享的卧房床上,周围都是空啤酒罐,小腹在发黄的内裤上缘高高凸起。亨利跪在父亲身旁,听他呼噜呼噜的鼾声,看他马嘴般的双唇随着呼吸开开合合。
亨利用刀柄抵着父亲干瘦的脖子。他父亲微微一动,随即恢复沉睡状态。亨利用刀柄抵着父亲的脖子,抵了整整五分钟。他眼神疏离,若有所思,左手拇指不停抚摸刀颈上的银色按钮。月亮上的声音对他说话——有如外暖内寒的春风轻声细语,又像一群亢奋的黄蜂嗡嗡鸣叫,和政客一样声嘶力竭。
亨利觉得那声音说的话很有道理,便按下了银色按钮。里面的弹簧松开,发出咔嗒一声,十五厘米长的不锈钢刀刃顿时刺进巴奇·鲍尔斯的脖子,就像肉叉戳进烤熟的鸡胸一样轻松。刀尖从脖子的另一头冒出来,滴着鲜血。
巴奇·鲍尔斯猛然睁眼瞪着天花板,嘴巴张开,鲜血从嘴角汩汩流出,顺着脸颊流到耳朵,喉咙咯咯出声。他嘴唇松垮,吐出一个大血泡,然后破掉。他一只手摸上亨利的膝盖使劲一摁,但亨利毫不在意,手很快就松开了。过了不久,咯咯声也停了,巴奇·鲍尔斯一命呜呼。
亨利拔出刀子,用罩着床的肮脏被单把刀擦干净,再将刀刃收回刀柄里,直到弹簧咔嗒一声归于原位。他漠然地望着父亲。刚才跪在父亲身旁用刀抵住他脖子的时候,那声音已经交代了这一天的任务,全都说明清楚了。于是他走到另一个房间去喊贝尔齐和维克多。
这会儿三人待在空地上,他的睾丸依然痛得要命,刀子收在裤子左前口袋,鼓鼓胀胀的令人安心。亨利觉得杀戮就要开始了,其他人很快就会回来继续刚才的幼稚游戏,他就能大开杀戒了。在他跪在父亲身旁的时候,月亮上来的声音已经将一切都交代好了。进城途中,他眼睛一直盯着天上的那块白玉盘,无法转开目光。他看见月亮上真的有一个人,一张发着微光的阴森鬼脸,坑洞是眼睛,脸上挂着光滑的微笑,嘴角似乎咧到了脸颊。它不停地说,(我们在下面飘亨利我们都在飘你也要一起飘)
直到亨利进了城里。杀光他们,亨利,月亮上来的鬼魅声音说。他听懂了,觉得自己感同身受。他会杀光他们,杀光折磨他的小鬼们,到时那些感觉——失去控制权,被迫进入更大的世界,不再像小学一样能主宰一切,那个胖子、黑鬼和结巴怪胎会长大,而他只会变老——就会统统消失。
他会杀光他们,那些声音——来自他心里的和月亮上的声音——就会离去。他会杀光他们,然后回到家里坐在后院门廊,腿上放着父亲收藏的日本刀,喝他的莱恩金啤酒,还会听收音机,但不听棒球,棒球绝对不听。他会听摇滚乐。虽然亨利不懂摇滚乐(就算懂也不在乎),但他和窝囊废俱乐部成员意见相同:摇滚乐很不赖。谷仓里有鸡,谁的谷仓、什么谷仓、我的谷仓。到时一切都会很好,酷到最高点,很棒很不赖,而接下来会发生什么完全无所谓。那声音会照顾他——他感觉得到。只要你挺它,它就会挺你。德里就是这个样子。
但他必须阻止那群小鬼,而且要快,就是今天。那声音这么告诉他。
亨利从口袋里掏出新刀子左右打量,欣赏阳光照在镀铬刀面上的闪烁反光,贝尔齐忽然抓住他的手臂急急说道:“亨利,你看!天哪,你看那边!”
亨利抬头一看,顿时恍然大悟。只见空地像魔术一样升起一小块,露出底下的黑暗。他突然一阵恐惧,心想那里可能是那声音的来处…因为它显然就住在城镇底下。但他听见门枢卡到泥土的摩擦声,心里立刻明白了。他们没有看到树屋,因为树屋根本不存在。
“天哪,我们刚才就站在那上面。”维克多嘟囔道。他看见本从空地中央的方形洞口探出头来,立刻想杀过去,但被亨利一把抓了回来。
“我们不是要逮他们吗,亨利?”维克多问。本从洞里爬了出来。
“我们会逮到他们的,”亨利说,眼睛一直盯着那个可恶的胖小子。又是一个踹他老二的浑蛋。我会把你的卵蛋踢到脸上,让你当耳环戴,你他妈的胖呆。你看我敢不敢照办。“别担心。”
胖小子帮那贱人爬到洞外。她疑心地四下张望,亨利以为她看到他了,但她的目光从他面前匆匆扫过。胖小子和贱人交头接耳了一番,接着便推开枝叶走进树丛离开了。
等枝叶断折和窸窣声几乎听不见之后,亨利说:“走吧,我们跟上去,但记得保持距离,声音放轻。我要一网打尽。”
他们三人像巡逻兵一样压低身子,瞪大眼睛左右逡巡,穿过空地。经过地洞的时候,贝尔齐停下来瞄了一眼,赞叹地摇摇头说:“我刚才就坐在这上面。”
亨利不耐烦地要他跟上。
他们走小径,因为这样声音更轻。距离堪萨斯街还有一半路程时,那个贱人和胖小子忽然牵着手(还真可爱啊!亨利兴奋地想)从前方冒了出来,几乎就在他们面前。
幸好那两个人背对着亨利他们,而且没有转头张望。亨利、维克多、贝尔齐僵立片刻,随即躲进小径旁的暗处。本和贝弗莉的身影很快便隐入了枝干之间,只剩衬衫依稀可见。他们三人又开始跟踪…蹑手蹑脚的。亨利再度掏出刀子。
亨利搭便车/凌晨两点半
摁下刀把上的镀铬按钮,刀刃弹了出来。他着迷地看着月光下的刀子。他喜欢星光映在刀上的感觉。他不确定现在是几点,他的意识已经开始时而清醒、时而模糊了。
一个声音闯入他的意识里,而且愈来愈响。是汽车引擎。声音愈来愈近,亨利在黑暗中瞪大眼睛,握紧刀子等车子过去。
但车子没有呼啸而过,而是开过了神学院的树篱后停在路边,不再移动。亨利皱着眉头(他腹部愈来愈硬,已经像木板一样,鲜血从他指间缓缓流出,很像三月底、四月初打开枫树刻槽封盖时,慢慢渗出的枫浆)跪坐起来,伸手拨开僵硬的树篱。他看见车头灯和车的轮廓。是警察?他一会儿握紧刀子,一会儿放松,一会儿握紧,一会儿放松。
我派车来接你了,亨利,那声音在他耳边说,算是出租车,你懂吧?毕竟我们得赶紧将你送到德里旅馆才行,时间不早了。
那声音呵呵一笑,发出有如轻敲骨头的声响,之后就沉默了。四周只剩蟋蟀和车子怠速的轰隆声。听起来像樱桃炸弹排气管,亨利心不在焉地想。
他笨拙地起身,回到神学院的走道,从树篱边探头偷看那辆车。不是警车。车顶没有灯,车型也不对,款式很…很老。
亨利又听见呵呵声…也可能只是风而已。
他从树篱旁的暗处出来,钻过铁链底下,起身踏入皎洁月光和无法穿透的暗影构成的黑白世界,朝怠速的车子走去。他很狼狈:鲜血染黑了衬衫,连牛仔裤也湿到了膝盖,小平头底下的脸庞白得可怕。
他走到神学院步道和人行道口,偷瞄了车子一眼,想认出坐在驾驶座的大块头是谁。但他先认出了车。是他父亲发誓总有一天要买的车,一九五八年的普利茅斯“暴怒”。车子涂成红白两色,亨利知道(他父亲常告诉他)引擎盖底下装的是三二七型八汽缸引擎,两百二十五匹马力,四腔式化油器火力全开时,时速从零到一百二十公里只要九秒。我要买一辆,死了当作棺材一起埋葬,巴奇·鲍尔斯老爱这么说…当然,他终究没有买到那辆车。在亨利发疯被人送进杜鹃窝之后,政府就将他草草埋葬了。
车里如果是他,我就不能搭了,亨利心想。他将刀收回刀柄,身体像喝醉似的左右摇摆,想看清楚驾驶座的身影。
这时,前座车门忽然开了,车内灯亮了起来,司机转头看他。是贝尔齐。他的脸毁得厉害,少了一只眼睛,枯黄的脸颊烂了一个洞,露出发黑的牙齿,头上是他丧命时戴的纽约扬基队球帽。他反戴帽子,帽檐布满青灰色的霉斑。
“贝尔齐!”亨利高喊,疼痛登时从腹部直往上蹿,让他又哀号一声。
贝尔齐的脸弯出微笑,坏死的嘴唇灰白龟裂。他举起一只扭曲的手伸出车门外,要亨利上车。
亨利迟疑片刻,接着拖着脚步绕过车的散热器,顺手摸了V字形徽章,就像他之前那样。小时候,父亲常带他到班戈的汽车展示处看同款车,他都会抚摸徽章。他走到前座,灰色波浪席卷而来,他赶紧抓住开着的车门才没有跌倒。他低头伫立,大声喘息,最后世界总算恢复正常(但不是全部),于是他绕过车门坐进前座,再次腹痛如绞,鲜血涌到手上,像是温热的果冻。亨利仰头咧嘴,脖子青筋暴露,过了很久疼痛才稍微缓解。
车门自动关上,车内灯熄灭了,亨利看见贝尔齐伸出腐烂的手握住排挡杆,打到前进挡,指关节皱曲惨白,映着腐败的肌肉闪闪发光。
车子回到堪萨斯街,开始驶向一里坡。
“你过得怎么样,贝尔齐?”亨利听见自己说。这么问当然很蠢。这人不可能是贝尔齐,死人不会开车。但他只想得到这一句。
贝尔齐没有回答,用仅存的眼睛盯着前方,脸颊破洞露出来的牙齿闪着病恹恹的光芒。亨利隐约闻出贝尔齐身上飘着腐臭味,很像一篓西红柿烂掉出水的味道。
置物柜“啪”一声开了,打到了亨利的膝盖。借着里头的小灯,他看见一瓶半满的得州司机。他将酒拿出来,拔开盖子,狠狠灌了一口。酒像冰凉的丝绸般滑过喉管坠入胃里,有如熔浆迸射开来。他全身颤抖,发出呻吟…接着开始感觉舒服了一点,稍微回到了人世间。
“谢啦。”他说。
贝尔齐转头看他,亨利听见他颈部的肌腱发出声音,很像生锈纱门的声响。贝尔齐用死气沉沉的独眼看了他一会儿,亨利这才发现他的鼻子几乎没了,像被什么东西啃过似的。可能是狗,或是老鼠。老鼠更有可能。他们那天追着那群小鬼跑进下水道,里头都是老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