基恩用长满肝斑的干扁手掌抓住气球捏了一下。气球在他手指四周凸起,盖住他的手指。埃迪打了个哆嗦,心想气球随时会爆炸。他觉得自己的呼吸也跟着停止了。他弯腰向前去拿吸墨纸上的喷剂,肩膀撞到装着冰激凌汽水的沉甸甸的杯子。杯子翻落桌下,在地板上砸了个炸弹开花。
但埃迪几乎没听见,他掀开喷剂的盖子,将喷嘴塞进嘴里猛摁一下,发出撕裂沙哑的吸气声。每回遇到这种情形,他的脑袋就会惊慌失措,不停想着:妈妈我没办法呼吸了我快窒息了天哪求求你我没办法呼吸了求求你我还不想死还不想死哦求求你——
接着喷雾会在肿胀的喉道凝聚,他又能呼吸了。
“对不起,”他几乎是哭着说,“对不起,我把杯子打破了…我会清理干净,然后赔你钱…求求你不要告诉我妈妈,好吗?对不起,基恩先生,但我刚才真的没办法呼吸——”
门又轻敲两声,露比探头进来:“还好——”
“没事,”基恩先生厉声说,“你走吧!”
“算我多管闲事!”露比翻了翻白眼,就关门离开了。
埃迪的呼吸又开始嘶喘。他又摁了一次喷剂,然后再次胡言乱语地道歉,直到看见基恩先生对他微笑——那特别的干笑——他才停下来。基恩先生手指交叉放在肚子上,气球在书桌上。埃迪忽然想到一件事,他试着留住那个念头,可惜力不从心。基恩先生脸上的表情似乎在说,埃迪哮喘发作比他喝到一半的咖啡汽水还要可口。
“别担心,”他说,“露比晚点会处理。老实讲,我很高兴你打破杯子,因为这样一来只要你答应我不跟你母亲说我找你说话,我就不跟你母亲说你打破了玻璃杯。”
“哦,一言为定。”埃迪立刻答应。
“好,那我们就讲定啰,”基恩先生说,“你现在好多了,对吧?”
埃迪点点头。
“为什么?”
“为什么?呃…因为我吸了喷剂。”他说。他用迟疑的眼神看着基恩先生,就像他在学校里被卡西女士叫起来问问题,而他给了一个不确定的答案一样。
“但你其实没有用药,”基恩先生说,“你喷的是安慰剂。埃迪,安慰剂就是看起来像药,尝起来像药,但其实不是药的东西。安慰剂不是药,因为它不含化学成分,但它也可以说是药,只不过是很特别的一种药,是治脑袋的药。”基恩先生露出微笑,“你懂我的意思吗,埃迪?治脑袋的药。”
埃迪听得懂,没问题。基恩先生的意思是他发疯了。但他嚅动麻痹的双唇说:“我不懂。”
“让我告诉你一个小故事,”基恩先生说,“一九五四年,德保罗大学对胃溃疡病人做了一系列医学实验。一百名患者拿到药丸,实验者告诉他们药丸对治疗胃溃疡有帮助,但其中五十名病人拿到的其实是安慰剂…是裹上粉红糖衣的巧克力。”基恩先生尖声轻笑,好像讲的是恶作剧,而不是实验一样,“结果九十名病人说他们觉得病情明显好转,八十一名患者真的好转了。你觉得呢?这样的实验告诉了你什么,埃迪?”
“我不知道。”埃迪嗫嚅着说。
基恩先生严肃地拍拍头说:“大部分疾病都来自这里,我是这么认为的。我干这行已经很久、很久了,早在德保罗大学那些博士做研究之前,我就知道安慰剂的力量了。会拿到安慰剂的通常是老人。那些老先生和老太太去看医生,深信自己得了心脏病、癌症、糖尿病之类的大病,其实常是子虚乌有。他们不舒服是因为老了,就这样。但医生能怎么办呢?说他们是主发条磨损的手表?去!怎么可能?医生太爱钱了。”基恩先生脸上依然挂着笑,但多了几分嘲讽。
埃迪只是枯坐着,等基恩先生把话讲完,把话讲完,把话讲完。那句话一直在他心中回荡:你没有用药。
“医生没告诉他们服用的是安慰剂,我也没说。何必呢?有时候,老人拿来的处方笺上头就直接写明了:安慰剂或二十五粒蓝天。皮尔森大夫以前就是这么开的。”
基恩先生浅笑一声,吸了一口咖啡汽水。
“结果出了什么问题吗?”他问埃迪。但埃迪只是呆坐着,于是他自己回答:“没有!完全没有!
“起码…通常没有。
“安慰剂是老人的福音。至于其他病人,那些得了癌症、退化性心脏病或我们还不了解的怪病的人,甚至像你这样的孩子,埃迪,只要能让患者好过一点,用安慰剂又怎么样?你受到伤害了吗,埃迪?”
“没有。”埃迪回答。他低头望着洒了一地的巧克力冰淇淋、汽水、鲜奶油和碎玻璃,还有那颗酒酿樱桃,仿佛犯罪现场的血迹遗落在一片狼藉中,控诉着罪行。埃迪看着地上的脏乱,觉得胸口又紧了起来。
“那我们就是同伴了,想法都一样!五年前,维农·梅特兰得了食道癌,一种非常、非常痛的癌症,医生试过各种方法都减轻不了他的疼痛。有一天,我带了一罐糖片到他的病房。他是我的老朋友,你知道。我说:‘老兄,这罐止痛药很特别,是实验阶段的新药。医生不知道我给了你,所以小心点,别出卖我。这药可能没用,但我觉得应该有效。除非痛得受不了,否则千万别乱吃,而且一天别吃超过一颗。’他噙着泪水向我道谢。泪水,埃迪!结果真的有效!没错!我只给了他糖片,他却几乎完全不痛了…因为痛的地方是这里。”
基恩先生又严肃地拍拍头。
埃迪说:“我的药也很有用。”
“我知道,”基恩先生说,露出大人那种志得意满、令人讨厌的微笑,“它对你的胸口有用,是因为它对你的脑袋有用。埃迪,你的喷剂其实只是在水里加了一点樟脑油,让它尝起来有药味而已。”
“不可能。”埃迪说。他的呼吸又开始沙哑了。
基恩先生喝了汽水,舀了几口融化的冰激凌,用手帕小心翼翼地将下巴擦干净。埃迪又摁了一次喷剂。
“我想回家了。”埃迪说。
“让我讲完,好吗?”
“不要,我要回家了。你已经拿到钱了,我要回家!”
“让我说完。”基恩先生呵斥道,埃迪立刻坐回座位。大人有时真的很讨厌,非常讨厌。
“问题在于你的主治医生汉多尔太软弱,而你母亲又坚信你生病了,结果让你进退两难,埃迪。”
“我没有疯。”埃迪喃喃自语,声音好像从硬壳里破出来的。
基恩先生的椅子吱嘎一声,仿佛一只大蟋蟀。“你说什么?”
“我说我没有疯!”埃迪大吼,随即满脸通红,一副可怜样。
基恩先生面带微笑,那种“随便你”的微笑:你有你的想法,我有我的。
“我想说的是,埃迪,你身体没有病。你的肺没哮喘,是你的心有哮喘。”
“你是说我疯了。”
基恩先生弯腰向前,双手交握,目光炯炯地望着他。
“我不晓得,”他柔声说,“你疯了吗?”
“你骗人!”埃迪大喊。他胸口那么紧,没想到竟然能喊得这么大声。他想起威廉,想起他会如何面对这么夸张的指控。不管有没有口吃,威廉都知道该说什么。“你是大骗子!我有哮喘!真的有!”
“没错,”基恩先生说,脸上的干笑变成了骷髅般的狞笑,“但喷剂是谁开给你的?”
埃迪的脑袋天旋地转。哦,他好想吐,真的好想吐。
“四年前,也就是一九五四年——真巧,德保罗大学的研究也是那一年开始——汉多尔医生开始开氢氧(HydrOx)喷剂给你。HydrOx是氢和氧的缩写,也就是水的两个元素。从那时起,我一直隐瞒到现在,但我不想再瞒下去了。你的药对你的心理比对你的身体更有效。你会哮喘是紧张导致的横隔膜收缩,因为你的心理作用…或是你母亲。
“其实你没病。”
房里一阵可怕的沉寂。
埃迪坐在椅子上,脑袋一片混沌,心想基恩先生说的会不会是实话,可是如此一来,有些结果他实在无法接受。但基恩先生有什么理由说谎呢?尤其是这么严肃的事?
基恩先生端坐着,脸上依然挂着沙漠一般灿烂、干枯而又无情的笑。
我有哮喘,真的有。我和威廉在荒原盖水坝那天,亨利·鲍尔斯打断了我的鼻子,我差点就死了。难道我要跟自己说,一切都是…我脑袋编出来的?
但他有什么理由说谎?(直到多年后,埃迪才在图书馆里问了更可怕的问题:他为什么要告诉我真相?)
他隐约听到基恩先生说:“我一直在观察你,埃迪。我会跟你说这些,是因为你年龄够大,听得懂了,而且我发现你终于交了朋友。他们都是很好的朋友,对吧?”
“对。”埃迪说。
基恩先生将椅子后仰(又发出蟋蟀叫的声音),似眨似无地半闭上一只眼睛。“我敢说你母亲应该不怎么喜欢他们,对吧?”
“她很喜欢他们。”埃迪说,心里想起母亲批评理查德·托齐尔的话(他嘴巴不干净…而且我闻过他嘴巴的味道,埃迪…我想他抽烟),她轻蔑地说别借钱给斯坦利·乌里斯,因为他是犹太人,还有她表明讨厌威廉·邓布洛和“那个小胖子”。
他又说了一次:“非常喜欢。”
“是吗?”基恩先生说,脸上依然挂着微笑,“嗯,不管她对或不对,你起码交到了朋友。你或许应该找他们谈谈你的问题,这个…这个心理上的软弱,看他们怎么说。”
埃迪没有回答。他已经不想跟基恩先生说话了,感觉这样比较保险。而且他怕自己要是不赶紧离开,很快就会哭了。
“好吧!”基恩先生起身说,“我想差不多了,埃迪。假如我说的话让你感觉不舒服,我向你道歉。我只是尽自己的责任,我——”
基恩先生话还没说完,埃迪已经抓着喷剂和装药的白色袋子跑了。他一脚踩到了地板上的冰激凌,滑了一下,差点跌倒。他拔腿狂奔,不顾气喘吁吁,拼命逃离药店。露比拿着电影杂志看他一路跑出去,惊得目瞪口呆。
埃迪感觉基恩先生站在办公室门口看着他仓皇逃离,身形瘦削,衣着整洁,脸上带着意味深长的微笑,沙漠般的干笑。
埃迪在堪萨斯街、主大街和中央街的三岔路口暂停片刻,坐在公车站旁的矮石墙上又吸了一大口喷剂。药味让他的喉咙恢复了黏稠状态。
(只是在水里加一点樟脑油)
他觉得如果再用喷剂,可能就要吐胆汁了。
他将喷剂塞进口袋,看着车子来来往往,分别朝主大街和一里坡驶去。他试着不去思考。阳光照在他头上又亮又烫,每辆经过的车子都闪亮得刺眼,让他的太阳穴开始作痛。他没办法生基恩先生的气,但他很为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感到难过,非常难过。他心想威廉·邓布洛绝不会自怜自艾,但埃迪就是无法克制。
他这会儿只想遵照基恩先生的建议,到荒原找朋友,向他们坦白一切,看他们怎么说、怎么回答。但他不能这样做,母亲正在等他把药拿回家,(你的心理作用…或是你母亲)
他要是不回去
(你母亲坚信你生病了)
麻烦就大了。她一定会以为他去找威廉、理查德或那个“犹太小孩”(她老是这么称呼斯坦利,却又坚称她没偏见,只是“有话直说”——她每次要讲难听的话,就会这么讲)。他心慌意乱地站在街角,无望地想理出头绪。他知道母亲要是知道他还有一个朋友是黑人,一个是女孩——而且是开始长胸部的女孩子——她会说什么。
他开始缓缓朝一里坡走去,顶着酷暑辛苦上坡。人行道热得仿佛能煎蛋。埃迪发觉他这辈子头一回希望快点开学,升上新的年级,认识新老师,让这个可怕的夏天立刻结束。
他在半路上停了下来,离威廉·邓布洛二十七年后找回银仔的店面不远。他从口袋里拿出喷剂。氢氧喷雾,标签上写着:需要时即可使用。
他又发现一件事。需要时即可使用。他还是孩子,还年幼无知(他母亲“有话直说”时,就会这么告诉他),但连孩子也知道没有人会拿药给孩子,跟他说“需要时即可使用”。因为孩子一定会照做,想吃就吃,最后丢了小命。埃迪心想,就算阿司匹林也可能吃死人。
一名老妇人挽着购物篮下坡朝主大街走去,但埃迪盯着喷剂,浑然不觉老妇人经过他身旁时,狐疑地看了他一眼。他觉得自己被背叛了,一时有股冲动想将塑料喷罐扔进水沟,甚至丢进搅碎机里,那样更好。没错,就这么办!把它送给它,送到它的地下通道和下水管里任它处置。来口安慰剂吧,千面怪胎!埃迪狂笑一声,差点就照做了。但习惯终究占了上风。他将喷剂放回裤子右前口袋,继续往上走。贝西公园的游园车不时从他身边经过,但他对喇叭和柴油引擎声几乎充耳不闻,也不晓得自己就快发现什么才叫受伤了——伤得很重的那种受伤。
二十五分钟后,埃迪一手拿着百事可乐,另一手拿着两根糖果棒走出卡斯特罗超市,没想到却倒霉地遇上了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麋鹿”萨德勒和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四人蹲在小店旁的碎石地上,埃迪起初以为他们在闲聊,后来才发现他们在凑钱,放在维克多的棒球衫上,他们的暑修课本杂乱地堆在一旁。
换作平常,埃迪会立刻溜回超市,问葛德洛先生能不能让他从后门离开。然而那天不是平常日,埃迪只是僵住不动,一手还抓着挂有锡制香烟广告牌(云斯顿香烟,好烟就该如此。二十根好烟给您二十次美好经验。广告牌上的仆役小童大喊:召唤菲利普·莫里斯)的店门,另一手抓着白色药袋和超市的牛皮纸袋。
维克多·克里斯看见了他,便用手肘顶了顶亨利。亨利抬起头,帕特里克·霍克斯泰特也是。麋鹿反应比较迟钝,又多数了五秒钟的零钱,才因为伙伴们忽然沉默而抬起头来。
亨利起身拍掉连身牛仔裤膝盖上的碎石,贴着绷带的鼻子用木条固定着,因此讲话带着雾号般的鼻音。“竟然是石头战士啊,”亨利说,“稀客稀客。你的伙伴呢,浑球?还在超市里吗?”
埃迪傻愣愣地摇头,接着才发现自己又错了。 www.kongbugushi.com
亨利笑得更开心了。“好吧,没关系,”他说,“我不介意你找我单挑。放马过来吧,浑球。”
维克多和亨利走在一起,帕特里克跟在后头,露出猪一般的傻笑(这个笑容埃迪在学校就看多了),麋鹿才刚要起身。
“来吧,蠢蛋,”亨利说,“我们来谈谈那天的石头大战。我们好好聊一聊,怎么样?”
现在躲回超市已经太迟了,但店里至少有一个大人。埃迪才刚往回走,亨利已经一个箭步冲了过来,将他一把抓住。他猛力拉扯埃迪的手臂,脸上的笑容变得狰狞。埃迪的手抓不住纱门,整个人被拖下台阶,要不是维克多双手插进他腋下抓住他,他一定会倒栽葱摔到碎石地上。维克多将埃迪甩出去,他的身体转了两圈才勉强维持住平衡。四个少年离他三米多,亨利面带微笑站在最前面,后脑勺有一束头发翘着。
帕特里克站在亨利左后方。他一直像个游魂一样,埃迪从来没见过他和其他小孩在一起,直到现在。他很胖,经常系着带扣是红衣骑士的皮带,但老是被小腹微微盖住。他的脸很圆,而且通常和冰激凌一样白,但现在稍微晒黑了一点,尤其鼻子最严重,正在脱皮,一路延伸到双颊,像两只翅膀一样。他在学校喜欢用绿色塑料尺拍苍蝇,将死苍蝇收进铅笔盒里。有时下课,他会拿着自己的收藏到操场给新生看,张开肥厚的双唇微笑,灰绿色的眼眸严肃而又若有所思。展示死苍蝇的时候,无论其他学生说什么,他都不会开口。他现在脸上就是同样的表情。
“你好啊,石头战士,”亨利向前逼近,“身上有石头吗?”
“别过来。”埃迪颤抖着说。
“‘别过来。’”亨利模仿他,挥舞双手假装很害怕的样子。维克多笑了。“要是我不听呢,你要怎么办,石头战士?啊?”说完他大手一伸,速度奇快,狠狠甩了埃迪一巴掌,发出枪响般的声音。埃迪头往后仰,泪水涌出左眼。
“我朋友在里面。”埃迪说。
“‘我朋友在里面。’”帕特里克尖着嗓子说,“哦!哦!”说完开始绕向埃迪右边。
埃迪跟着他转,亨利再度出手,埃迪另一边脸颊立刻又辣又烫。
不能哭,他心想,他们就想要你哭,但你不能哭埃迪,威廉不会这样,威廉不会哭,你也不能——
维克多往前一步,朝埃迪胸口狠狠推了一把。埃迪往后踉跄半步,整个人摔在蹲在他脚后方的帕特里克身上,随即重重撞到碎石地上,擦伤了手臂,胸中空气呼啸而出。
不一会儿,亨利·鲍尔斯跨到埃迪身上,用膝盖压住他的手臂,一屁股坐在他肚子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