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想的是柏油娃,”亨利朝个头比他小的迈克逼近,“你还不够黑,但我可以搞定。”
迈克瞄了左边一眼,身体朝左边一晃。亨利上钩了,整个人朝左边扑去,快得来不及刹车。迈克靠着天生神速,身体利落一转便朝右边冲(高二那年,他进了美式足球校队担任后卫,要不是高三撞断腿,他肯定能打破校队的得分纪录)。要不是泥巴误事,他早就轻松闪过亨利了。泥巴很滑,迈克滑倒,膝盖跪地,还没来得及站起来,亨利已经扑了上来。
“黑鬼黑鬼黑鬼!”亨利将迈克压倒,发出宗教狂喜般的叫声。迈克感觉泥巴渗入他衬衫的背部和裤子,钻进他鞋子里。但他没有哭。直到亨利将泥巴抹在他脸上,塞住鼻孔,他才开始落泪。
“这下你变黑了!”亨利兴奋地大吼,将泥巴抹到迈克的头发上,“这下你真的变黑了!”他撩起迈克的府绸夹克和T恤,将泥巴抹在他身上,直到肚脐眼。“现在你和半夜的矿井一样黑了!”亨利发出胜利的怒吼,将泥巴灌进迈克的耳中,接着站起来,双手叉腰叫嚣道:“你们家的狗是我杀的,小鬼!”但迈克耳朵塞着泥巴,又在啜泣,所以没有听见。
亨利踹了一团泥巴到迈克身上,接着便转身头也不回地回家了。过了一会儿,迈克站起来,也开始朝家里走,一边啜泣着。
他母亲当然气坏了。她要威尔·汉伦打电话给波顿警长,叫他在太阳下山之前赶到鲍尔斯家抓人。“他之前就找过迈克麻烦。”迈克听见母亲说道。他坐在浴缸里,父母亲在厨房。他已经换过一缸水了,因为他才刚踩进浴缸坐下来,热水就变黑了。母亲气得讲起得州方言,用迈克几乎听不懂的浓重口音对父亲大吼:“用法律制裁他,威尔·汉伦!他欺负狗,又欺负小孩!用法律治他,听到没有?”
威尔听到了,但没有照做。等她总算冷静下来(那时已经是晚上,迈克也睡着两小时了),威尔重新跟她分析了一次人生现实。波顿警长和苏利文不一样。要是鸡群暴毙事件发生的时候,波顿是警长,他绝对拿不到两百美元赔偿金,只能乖乖认命。有些人会挺你,有些人不会。波顿是后者。老实讲,他根本是软脚虾。
“那小孩之前的确找过迈克麻烦,”他对杰西卡说,“但不算频繁,因为迈克对亨利·鲍尔斯很小心。有了这次经验,迈克会更当心。”
“你是说你打算就这样罢手?”
“我猜鲍尔斯跟他儿子说了我们之间的恩怨,”威尔说,“导致他儿子恨透了我们一家三口,而且他还说痛恨黑鬼是天经地义的事儿。就这么简单。我没办法改变我们的儿子是黑鬼的事实,也无法向你保证亨利·鲍尔斯是最后一个因为他的肤色而找他麻烦的人。他这辈子都得面对这一点,就像我,还有你也是。你让他去上的那所基督教小学,有个老师告诉他们黑人比不上白人,因为挪亚酒醉赤身裸体,他儿子含盯着他看,另外两个儿子则转头避开,所以含的子孙世世代代只能当伐木工和挑水夫。迈克说老师讲到这段故事的时候,眼睛一直看着他。”
杰西卡神情哀戚,默默看着丈夫,两行泪水从脸颊缓缓滑落:“难道真的没办法摆脱吗?”
威尔的回答很温和,但无可转圜。在那个年代,妻子完全信任丈夫,而杰西卡没有理由怀疑威尔骗她。
“没有。我们永远摆脱不了黑鬼这两个字,不管是现在,抑或是你我生活的这个世界。来自缅因州乡下的黑鬼还是黑鬼。我曾经不止一次想过,我之所以回到德里,就是因为只有在这里才能牢牢记住我是黑鬼。不过,我还是会跟那孩子谈一谈。”
隔天早上,威尔把迈克从谷仓里叫了出来。他坐在犁轭上,拍了拍旁边要儿子坐下。
“你最好离亨利·鲍尔斯远一点。”他说。
迈克点点头。
“他父亲是个疯子。”
迈克又点点头。城里的人也这么说,而他见过鲍尔斯先生几次,更加强了几分可信度。
“不是有一点疯,”威尔点了一根手卷烟,看着儿子说,“他离丧心病狂大概只差三步远吧。从战场上回来就是这样了。”
“我觉得亨利也疯了。”迈克说,声音很低,但很坚决。这让威尔更下定决心…不过,即使他一生坎坷,差点被活活烧死在一个叫作黑点的狗屁鸟地方,他还是很难相信亨利那样的小孩会那么疯狂。
“唉,他听太多他父亲的疯话了,不过那很自然。”威尔说,但他儿子的感觉比较对。不管是父亲的潜移默化,或某种内在因素的影响,亨利·鲍尔斯确实正缓缓走向疯癫之路。
“我也不希望你逃一辈子,”他父亲说,“但因为你是黑鬼,所以注定会多灾多难,你懂我的意思吗?”
“我懂,爸爸。”迈克说。他想起同学鲍勃·高提耶曾经跟他说黑鬼不可能是骂人的话,因为他父亲天天在讲。不仅如此,黑鬼其实是夸人的话。因为只要电视《周五打斗夜》里的拳手受到重击而没有倒地,他老爸就会说:“那家伙脑袋硬得跟黑鬼一样。”如果有人拼命工作(也就是高提耶先生眼中那些做牛做马的人),他就会说:“那人干活和黑鬼一样。”鲍勃说:“而且我父亲和你爸一样是虔诚的基督徒。”鲍勃穿着二手滑雪衣,白皙瑟缩的脸庞包在掉毛的兜帽里。迈克看见他一脸认真,心里没有半点愤怒,而是悲伤得想哭。他看见鲍勃神情真诚和善,但他只觉得寂寞、疏离,在他和鲍伯之间有着震耳欲聋的空无。
“我知道你懂我的意思,”威尔摸摸儿子的头发说,“重点是你必须小心选择自己的态度,必须问自己是不是值得为了亨利·鲍尔斯惹麻烦。他值得你这么做吗?”
“不值得,”迈克说,“我想不值得。”他过了很久才改变主意。正确的时间是一九五八年七月三日。
当亨利·鲍尔斯、维克多·克里斯、贝尔齐·哈金斯、彼得·戈登和脑袋有一点问题的高中生斯蒂夫·萨德勒(大家都叫他麋鹿,那是漫画《阿奇》里的一个角色)追着气喘吁吁的迈克·汉伦,从调车场一路追赶到八百米外的荒原时,威廉和窝囊废俱乐部的其他成员还坐在坎都斯齐格河边,思考那个可怕的问题。
后来,威廉终于打破沉默说:“我知、知道它、它在哪、哪里,”
“在下水道里。”斯坦利说。这时忽然传出滋的一声,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只见埃迪将喷剂放回腿上,露出歉疚的笑容。
威廉点点头:“几、几天前、前的晚上,我问过我、我爸下水、水道的事儿。”
“这一带原本全是沼泽,”扎克对儿子说,“最早的居民在沼泽最泥泞的地方设立了现在的镇中心,从中央街和主大街钻入地底直到贝西公园才出来的那段运河,其实只是碰巧成了坎都斯齐格河的排水渠道。渠道通常是干的,但春天雪融或洪水来的时候就很重要…”他顿了一下,可能想起去年秋天夺走他幼子性命的那场洪水。“因为有泵。”他把话说完。
“泵?”威廉问,下意识地将头转开,因为他结结巴巴发爆破音的时候,弄得口沫四溅。
“抽水泵,”他父亲说,“在荒原那里,突出地面约一米左右的那些水泥管里头。”
“本、本说那、那是莫洛、洛克洞。”威廉笑着说。
扎克也笑了…但不像往常那么灿烂。他们父子俩在工作间,扎克心不在焉地转着椅子的木楯。“其实那叫水窝泵,孩子,”他说,“那些水泥管大约三米深,当坡度减缓或微升时,就会抽吸污水和漂流物。那些设备都很老旧了,早就该更新了,但只要这个议题被搬上预算会议的台面,政府就会喊穷。我下去帮机器重装电线不晓得多少次,里面的秽物都堆到我膝盖了…但你听这些做什么呢,威廉?还是去看电视吧,我记得今天晚上有《糖脚》9。”
“我想、想听。”威廉说,不只因为他推断出德里地底下藏着很可怕的东西,还有别的原因。
“你为什么想知道排水泵的事儿?”扎克问。
“学、学校报、报告。”威廉瞎掰道。
“学校放假了。”
“下、下学年。”
“唉,这个题目很无聊,”扎克说,“你老师可能会读到睡着,给你不及格。好吧,这条是坎都斯齐格河——”他在覆着薄薄一层木屑的带锯床上画了一条直线,“这里是荒原。镇中心地势比住宅区低,也就是比堪萨斯街、老岬区和西百老汇一带低,所以镇中心的污水多半得用泵抽送到河里,住宅区的废水则会自行流入荒原,这样你懂吗?”
“我、我懂。”威廉说着挨近父亲,肩膀贴着他的手臂,好看清楚他画的图。
“他们迟早会停止将废水抽进河里,到时就不需要泵了。不过泵目前还在…你那个好朋友都叫它什么?”
“莫洛克洞。”威廉说,完全没有口吃。但他自己和父亲都没有察觉。
“对,泵就在莫洛克洞里头,而且运作正常,除非下大雨或河水暴涨。因为重力排水道和泵下水道虽然是两个系统,但其实交错在一起,你懂吗?”扎克画了一串X,从代表坎都斯齐格河的那条直线向外辐射。威廉点点头。“反正你只要记得一件事,就是水会往它可以去的地方流。只要水位高涨,就会灌进排水沟和下水道。一旦水位高过泵,泵就会短路,我就倒霉了,因为我得修理它们。”
“爸爸,下水、水道和排、排水沟有多、多大?”
“你是说口径吗?”
威廉点点头。
“主排水沟的直径可能有近两米,住宅区的次排水沟则是一米左右,我想有可能稍微大一点。相信我,威廉,告诉你那些朋友也无妨:绝对不要走进那些管子里,无论好玩、冒险或其他什么原因都不行。”
“为什么?”
“因为大约从一八八五年起,历任十几届镇政府都不断修建排水系统。大萧条时期,公共工程局也修筑了全套次级和三级排水系统。那个年代公共工程经费很多。但修筑计划负责人在第二次世界大战中丧生了,五年后,水利局发现蓝图几乎全都不见了。快八斤重的蓝图就这么在一九三七年到一九五〇年之间凭空消失了。我想说的是,没有人知道那些该死的排水沟和下水道的路线,也没人知道设计原理。
“没事儿的时候,没有人在乎。但只要出状况,德里水利局就有三四个倒霉虫得去找出哪个泵淹水,哪里阻塞了。他们都会带午餐下去。那里又暗又臭,还有老鼠。这些都是远离那里的好理由,但最重要的是你们可能会迷路,之前就发生过这种事。”
在德里地底迷路,迷失在下水道里,在黑暗中迷路。威廉想到就觉得太凄惨、太可怕,忍不住沉默了半晌。接着他说:“可是,难道他们从、从来没有派人下去绘制——”
“我得把暗销做完。”扎克突然说了一句,接着便转身离开,“你回屋里去看电视吧。”
“可、可是,爸、爸爸——”
“去吧,威廉。”扎克说。威廉再度感觉到父亲的冷酷,就像晚餐时父亲兀自翻阅电子期刊(他希望明年升职)、母亲读英国悬疑小说(从马什、塞耶斯、殷内斯到阿林厄姆,一本接一本读个没完)的那种冷酷,让吃饭成为一场折磨,让威廉食之无味,感觉就像品尝没有放进炉子里解冻的食物。有时吃完饭后,他会回房躺在床上,双手抱着发疼的肚子,心里想: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这句话是他母亲在乔治死前两年教威廉念的,但乔治死后,他愈来愈常想起它,仿佛护身咒似的。白天他会走到母亲身边念这句话给她听,没有打结或口吃,眼睛直直地望着她。这时,冷酷便会散去,她会眼神发亮,抱着他说:“太棒了,威廉!你真是好孩子!你真是好孩子!”
他当然没对任何人提过这些,而是将之深藏心中,任谁都无法逼他开口,酷刑毒打也不会招认。那句话是他母亲随口教他的。某个周六早上,他和乔治正在看盖伊·麦迪逊和安迪·狄凡主演的《希考克历险记》,母亲临时想到就教他说了。要是他能轻松说出那句话,太阳就打西边出来了,而睡美人也能从冰冷的梦境中回到温暖的世界,得到王子的爱了。
他双手握拳打在柱子上,依然坚持自己看到鬼了。
七月三日那天,他也没有将这些告诉好友,只将父亲说的关于德里下水道和排水系统的事儿告诉他们。他是个天生善于编造事物的孩子,有时甚至比说实话还容易。他大大改动了父子对话的地点,跟他们说他和老爸坐在电视机前面,喝着咖啡一边聊天。
“你爸准你喝咖啡?”埃迪问。
“当、当然。”威廉说。
“哇,”埃迪说,“我妈绝对不会让我喝咖啡,她说里头有咖啡因,很危险。”他顿一下又说,“但她自己喝得很凶。”
“我想喝咖啡就喝咖啡,我爸不会管,”贝弗莉说,“但他要是知道我抽烟,一定会杀了我。”
“你怎么确定它在排水沟里呢?”理查德问。他看看威廉,看看斯坦利,然后又看着威廉。
“因、因为所、所有东西都、都回到那、那里,”威廉说,“贝、贝弗莉听、听到的声、声音来自排、排水管,还有、有血。小丑追、追我们的时、时候,橘色的扣、扣子在下、下水道、道边。还有乔、乔治——”
“那不是小丑,威老大,”理查德说,“我之前就跟你说了。我知道很离谱,但我们看到的是狼人。”他看着其他伙伴,一副为自己辩驳的样子,“我对天发誓,我亲眼看到的。”
威廉说:“那、那是你看、看到的。”
“啊?”
威廉说:“你还、还不明、明白吗?你看、看到狼、狼人,因为你、你在电影院看、看了那部蠢、蠢电影。”
“我不懂。”
“我想我懂了。”本默默地说。
“我到图、图书馆查、查了,”威廉说,“我觉得它是葛、葛拉——”他停顿片刻,喉咙紧绷,接着一口气说出来,“葛拉魔。”
“葛拉莫?”埃迪不确定地问。
“葛、葛拉魔,”威廉字正腔圆说了一遍,接着说他在百科全书中读到一则相关条目,还在一本叫作《黑夜真相》的书里读到一章。他说葛拉魔是盖尔语中给在德里出没的怪物的称号,其他种族和文化在不同时期则用不同的名称来叫它。大平原印第安人称它为蛮尼托,它有时会以狮子、麋鹿或老鹰的形象出现。他们相信蛮尼托的魂灵可以进入人体,让他们能将云朵塑造成他们的住处所代表的动物的形状。喜马拉雅人称它为塔勒斯或泰勒斯,意思是能够读取人心,然后变成某人最害怕的事物的邪恶魔法。中欧人称它为埃拉克,是伍德拉克(吸血鬼)的兄弟。法国人称它为变形怪,可以变形成任何东西,包括狼、羊、老鹰,甚至虫子。
“那些文章教你怎么打败葛拉魔了吗?”贝弗莉问。
威廉点点头,但表情不怎么乐观:“喜、喜马拉雅人有一、一种驱、驱魔仪式能、能对付、付它,但很、很恐怖。”
其他孩子看着他,不想听又不得不听。
“那、那个仪、仪式叫作Chüd。”威廉说完开始解释,假如你是喜马拉雅人的圣者,就得追捕塔勒斯。塔勒斯伸出舌头,你也伸出舌头,两个人舌头相叠,然后互相咬住,眼睛盯着眼睛,像钉在一起一样。
“哦,我觉得我快吐了。”贝弗莉在地上打着滚说。本怯生生地轻拍她的背,随即转头看有没有人在看他。没有,其他孩子都入神地看着威廉。
“然后呢?”埃迪问。
“呃,”威廉说,“听、听起来很、很离谱,但书、书上说接、接下来你就、就讲笑、笑话和谜、谜语。”
“什么?”斯坦利问。
威廉点点头,露出记者那种想让人知道(但不会直说)他只是实话实说而非瞎编的神情。“没、没错,塔、塔勒斯先、先说,然、然后你、你说,就这、这样轮、轮流。”
贝弗莉坐起身子,膝盖抵着胸口,双手抱着小腿说:“两个人的舌头缠在一起要怎么说话?我不懂。”
理查德立刻吐出舌头,用手指抓住,然后开始说:“我爸在粪坑干活!”虽然这个笑话很蠢,但所有人都笑了。
“可、可能是心、心电感、感应,”威廉说,“总、总之,如果人、人先笑、笑出声,即使很、很——”
“很痛?”斯坦利问。
威廉点点头:“那塔勒斯就、就会杀了他,把、把他吃了。吃掉他、他的灵、灵魂吧。但要是人让、让塔、塔勒斯先笑,它就得、得消失一、一百年。”
“那本书提到这种怪物是从哪里来的吗?”本问。
威廉摇摇头。
“你相信书上说的吗?”斯坦利问,感觉很想一笑置之,却没有道德和心理上的勇气那么做。
威廉耸耸肩:“我几、几乎信了。”他似乎还想说什么,但最后只是摇摇头,什么也没说。
“这说明了很多事情,”埃迪缓缓说道,“小丑、麻风病人、狼人…”他转头看着斯坦利,“还有那些死掉的小孩,我想。”
“听起来这是专门为了理查德·托齐尔安排的工作,”理查德用新闻播报员的声音说,“笑话和谜语大王,能讲一千个笑话和六千个谜语。”
“要是派你去,我们就完了,”本说,“而且会死得又慢又痛苦。”所有人又笑了。
“那么我们该怎么办?”斯坦利问,但威廉还是摇头…虽然他觉得自己心里有数。斯坦利站起来说:“我们去别的地方吧,我屁股坐得好痛。”
“我喜欢这里,”贝弗莉说,“这里很阴凉、很舒服。”她看了斯坦利一眼,“但我猜你想做一点孩子气的事儿,例如去垃圾场用石头砸瓶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