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缓缓转头,依然将书捧在冰冷的手中。他不想看,但仿佛有一只隐形的手抓住他的下巴,不断抬高他的头。

小丑不见了,变成吸血鬼站在左边楼梯的顶端,但不是电影里的吸血鬼,不是贝拉·鲁格西、克里斯托弗·李、弗兰克·兰吉拉、弗朗西斯·雷德勒或瑞吉·纳德,而是一个苍老像人的东西,面色蜡白,脸上皱纹盘根错节,眼睛紫红如血块。它张大嘴,露出满口参差不齐的吉列刮胡刀片,感觉就像一个致命的镜子迷宫,只要走错一步就会被劈成两半。

那东西尖叫一声:“库——滚!”接着猛力闭上嘴巴。鲜血立刻像一道暗红水柱从它口中溅射而出,嘴唇碎片落在洁白的丝质衬衫上,顺着胸前往下滑,留下蜗牛爬痕般的血迹。

“斯坦利·乌里斯死前看到了什么?”站在楼梯平台上的吸血鬼朝楼下的本大喊,张着血盆大口哈哈狂笑。“是罐装的艾伯特王子吗?还是荒野王大卫·克罗?他到底看到了什么,本?你也想瞧瞧吗?他看到了什么?他看到了什么?”说完又是尖声狂笑。本知道自己也要尖叫了,阻止不了,他非得尖叫不可。鲜血有如恐怖的大雨从楼梯顶端哗啦洒下,一滴落在正在看《华尔街日报》的老人关节肿胀的手上,从他指间滑落。但老人没看到,也没感觉。

本猛吸一口气,相信自己就要尖叫了。在这春雨绵绵的午后简直难以想象,就和刀劈或…满嘴刮胡刀一样夸张。

但他只颤抖着吐出一句话,没有尖叫,和祷告一样轻。他说:“还用问吗?我们做了银弹头。我们用银币做了银弹头。”

戴着司机帽翻阅德·瓦加斯画册的老人忽然抬起头来说:“胡扯!”这下大家真的抬头看了,有人朝老人恨恨地“嘘”了一声。

“对不起,”本低声颤抖着说。他微微察觉自己满脸是汗,衬衫粘在身上,“我在想事情,结果说出来了——”

“胡扯,”那老人又说了一次,比刚才更大声,“银币才没办法做成银子弹,那是谣传、廉价小说的把戏。问题在比重——”

丹纳小姐忽然出现了。“布洛克希尔先生,请您安静一点,”她的语气算是很客气了,“其他人在读——”

“这人病了,”布洛克希尔先生丢下一句就低头继续看书,“给他一片阿司匹林,卡罗尔。”

卡罗尔·丹纳看了看本,脸上露出关切的神情:“您不舒服吗,汉斯科姆先生?我知道这么说不太礼貌,但您的气色真的很糟。”

本说:“我…我中午吃了中国菜,可能不合胃口吧。”

“您如果需要躺一下,汉伦先生的办公室有行军床,您可以——”

“不用了,谢谢,没关系。”他才不想躺下,只想赶快离开德里图书馆。他抬头看了一眼楼梯顶端。小丑不见了,吸血鬼也消失了。但环绕楼梯顶端的低矮铸铁扶手上绑了一颗气球,鼓胀的表面写了一行字:白天好好玩吧!晚上你死定了!

“您的借书证好了,”她说,伸手试着扶他,“您还需要吗?”

“是的,谢谢你。”本说。他颤抖着深呼吸一口气,接着说,“抱歉我这个样子。”

“希望不是食物中毒。”她说。

“不可能的,”布洛克希尔先生头也不抬地说,继续看他的德·瓦加斯画册,叼着没点着的烟斗,“那种子弹没用的,是廉价小说的把戏。”

本再次想也不想就说:“弹头,不是子弹。我们一开始就知道做不了子弹,因为我们那时还是小孩子。是我想到——”

“嘘!”又有人说。

布洛克希尔先生有点惊诧地看着本,似乎想说什么,但还是没有开口,继续翻阅画册。

回到服务台,卡罗尔·丹纳将一张顶端印有德里图书馆字样的橘色小卡递给本。他发现这是自己长大之后拥有的第一张借书证,觉得很有趣。他小时候的借书证是鲜黄色的。

“您确定不用躺着休息一下吗,汉斯科姆先生?”

“我觉得好点了,谢谢。”

“您确定?”

本挤出微笑说:“我确定。”

“您看上去是好点了。”她说,但语气有点怀疑,好像意识到她应该这么说,可是心里并不相信。

接着她将一本书放到当时登录外借书刊常用的缩微扫描仪底下,本忽然觉得非常有趣。这本书是刚才小丑开始学小黑奴的声音时,我从书架上随手拿的,他想,她以为我想借。二十七年后,我再一次从德里图书馆借书,却压根儿不晓得自己借了什么书,而且也不在乎。只要放我走就好,可以吗?

“谢谢。”他将书夹在腋下说。

“不客气,汉斯科姆先生。您确定不要来一颗阿司匹林?”

“我很确定,”他说,迟疑片刻之后又说,“你该不会认识斯塔雷特太太吧?芭芭拉·斯塔雷特,之前的儿童图书馆馆长。”

“她过世了,”卡罗尔·丹纳说,“三年前走的,我听说是中风。真的很可惜。她还很年轻…五十八九岁吧,我想。汉伦先生还特地休馆一天。”

“哦。”本觉得心里空了一块。重游故地就是这样。就像那首歌唱的,表面的糖霜很甜美,里面的蛋糕却很苦涩。故旧不是忘了你,过世了,就是头发和牙齿掉光了,有的甚至发疯了。唉,活着真好。天哪。

“真遗憾,”她说,“您很喜欢她,对吧?”

“所有孩子都喜欢斯塔雷特太太。”本说完忽然察觉自己就快掉泪了。

“您还——”

她要是问我还好吗,我想我一定会哭出来,或是尖叫之类的。

他低头看了看表,说:“我该走了,谢谢你这么亲切。”

“祝您一天愉快,汉斯科姆先生。”

当然,因为我晚上就要死了。

他轻挥手指和她道别,转身离开。布洛克希尔先生抬头看了他一眼,目光严厉而怀疑。

本抬头望向左边楼梯的顶端。气球依然飘着,系在花边铸铁扶手上,但气球表面的字不一样了,变成:芭芭拉·斯塔雷特是我杀的!

——小丑潘尼歪斯

他撇开目光,喉咙处的血管又开始猛跳。他走出图书馆,被阳光吓了一跳——乌云已经散开,五月下旬的温暖阳光洒了下来,绿草青翠得不可思议。本觉得心里轻松了许多,仿佛将重担留在了图书馆…接着他低头看自己胡乱借的书,牙齿忽然紧咬在一起,紧得发疼。那本书是斯蒂芬·米德的《推土机》,就是多年以前他逃到荒原躲避亨利·鲍尔斯那几个恶少那天借的书。

说到亨利,这本书的封面上还有他工程靴的鞋印。

本双手颤抖着将书翻到封底。图书馆已经改用缩微扫描借阅系统,他刚才亲眼看到了。但封底内面还是粘着一个小纸袋,里头插着借阅卡。卡上每一行写着一个名字,后面是图书馆员盖的归还日期。本在卡上读到:借阅人 归还日期戳记

查尔斯·布朗 一九五八年五月十四日

戴维·哈特韦尔 一九五八年六月一日

约瑟夫·布伦南 一九五八年六月十七日

卡上最后一行是他稚嫩的签名,用铅笔重重写着:本·汉斯科姆 一九五八年七月九日

这张卡上、书的扉页和侧面盖着一个又一个有如血迹般的模糊红色戳印,写着:注销。

“哦,天哪!”本喃喃自语,不晓得还能说什么。发生的一切似乎都包含在这句话里了。“哦,天哪,天哪。”

他站在刚露脸的阳光下,忽然心想:其他伙伴会有什么遭遇?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接球

埃迪在堪萨斯街和科索斯巷口下了公交车。这条小巷子全长约四百米,一路下坡,尽头是土壤崩塌的死巷,再过去就是荒原。他完全不晓得自己为何选在这里下车。科索斯巷对他一点意义也没有,附近也没有认识的人,但他却觉得自己来对了地方。他只知道这一点,但好像已经够了。贝弗莉已经在下主大街某一站下了车,迈克则是开车回图书馆。

他目送夸张的奔驰小型公交车驶离,搞不清楚自己在做什么,怎么会出现在偏远小城的偏远巷口,离米拉将近八百公里。她现在一定在为他担心落泪。他忽然感到一阵难受的晕眩,便伸手去摸外套口袋,这才想起他将晕海宁和其他药物都留在德里旅馆了。幸好他带了阿司匹林。他不会不带阿司匹林,就像他不会不穿裤子出门一样。他吞了两颗阿司匹林,开始沿着堪萨斯街前进,漫不经心地想着或许可以去图书馆或走到卡斯特罗大道。天空开始放晴了,埃迪觉得他甚至能走到西百老汇,欣赏那里的维多利亚式老房子。德里只有两个像样的住宅区,西百老汇是其中之一。他小时候有时会逛来这里,沿着西百老汇走,仿佛要去某处一样。米勒家就在这一带,西百老汇和威奇汉街口附近,是一栋两侧有角楼、前有树篱的红房子。米勒家有一位园丁,每回埃迪经过,他总会用怀疑的目光盯着他,直到他离开为止。

再过去是鲍伊家,和米勒家同侧,相隔四间房子。格蕾塔·鲍伊和萨莉·米勒两人在中学时代这么要好,他想这应该是原因之一。鲍伊家是绿色薄木外墙,也有角楼…但米勒家的角楼方方正正,鲍伊家的角楼却有着好笑的圆锥顶,埃迪觉得很像笨蛋高帽。每到夏天,鲍伊家就会在屋侧的草坪摆出桌椅,包括附有黄色洋伞的桌子、几张藤椅和一张吊床,而且一定会在后院玩槌球。埃迪虽然从未受邀,却知道得很清楚。他常漫步经过(好像要去别处似的),听见球的碰撞声、笑声和某人的球“飞了”发出的抱怨声。他有一次看到格蕾塔,看见她一手拿着柠檬汁,一手拿着槌球杆,苗条美丽得连诗人也会词穷(埃迪觉得就连她晒红的肩膀也很美,虽然他那时才九岁)。她正在追球,因为她的球“飞了”,越过一株小树,所以埃迪才会看到她。

那天,他有一点爱上她了。她闪亮的金发垂到肩上,和水蓝色的裤裙相互辉映。她环顾四周,埃迪以为她看到他了,结果并没有,因为他举起手害羞地想打招呼,格蕾塔却没有举手,只是将球打回后院草坪,随即追了过去。埃迪继续前进,既不怨恨打招呼没得到响应(他真心相信她没看到他),也不难过周六下午从未受邀去玩槌球:格蕾塔·鲍伊这么美丽的女孩子怎么会邀请他?他这么瘦,还有哮喘,脸长得像溺水的河鼠。

没错,他漫无目的地沿着堪萨斯街走,一边心想,我应该到西百老汇,再去看看那些房子…米勒家、鲍伊家、黑尔医生的房子、崔克——

他的思绪忽然中断,因为真是说曹操,曹操到——崔克兄弟货运站就在他面前。

“还在!”埃迪脱口而出,接着哈哈大笑,“真是没想到!”

菲尔·崔克和托尼·崔克这对光棍兄弟,他们在西百老汇的家可能是这条街上最可爱的大房子。洁白的维多利亚中期建筑,有着青翠草坪和大片花圃,每年春夏都是百花争艳(当然修剪得很整齐),车道到了秋天就会重铺一次,确保路面黑亮如镜。斜屋顶的薄石板永远是完美的薄荷绿,几乎和草坪一个颜色。古老的竖框窗户令人印象深刻,经常有人逗留拍照。

“两个大男人会把房子弄得这么漂亮,肯定是同志。”埃迪的母亲有一回嫌恶地说,但埃迪不敢问她是什么意思。

然而,他们的货运站和西百老汇的豪宅截然不同,是低矮老旧的砖房,有不少地方塌了,脏橘色的墙面到了墙脚变成煤黑色。所有窗户都很脏,只有调度室的一扇吊窗例外。那扇窗上有一块地方特别干净,因为调度员桌上摆了一个花花公子月历,到工厂后面空地打棒球的小孩都会先来调度室,用棒球手套把窗户抹干净,好瞧瞧当月女郎是谁。从以前到现在都是如此。

货运站三边都是废弃的碎石堆,卡车(吉米皮特、肯沃斯和里欧)统统漆着崔克兄弟货运:德里、牛顿、普洛维登斯、哈特福德、纽约字样,有时乱七八糟停成一堆,有时组装在一起,有时只有卡车头和车架,靠后轮和撑杆默默站立着。

两兄弟没有将卡车停在空地上,而是尽量停在砖房后方,因为他们都是狂热的棒球迷,很喜欢小孩来这里打球。菲尔·崔克会亲自驾驶卡车,所以小孩很少看到他,但手臂和肚子一样粗壮的托尼·崔克负责管账,因此埃迪(他从来不打球,要是母亲听到他玩棒球,跑来跑去,将尘土吸进脆弱的肺里,还有可能弄断腿或脑震荡,甚至发生其他事故,一定会杀了他)很习惯见到他。他是夏天的固定配角,和后来的梅尔·艾伦一样成为他对棒球的回忆:身材壮硕却又像个游魂的托尼·崔克,白衬衫在夕阳下微微发亮,萤火虫开始在空中闪烁,而他高声大吼:“红毛,你要扑下去才接得到糗…小不点,你眼睛没有看糗!你没有看糗怎么打得到…滑垒啊,小鬼!把帆布鞋印在二垒手的脸上啊,他不会触杀你的!”

埃迪记得托尼从来不喊小孩的名字,永远是红毛、金发仔、四眼田鸡、小不点儿之类的乱叫,并且从来不说球,而是糗,不说球棒,而是棒槌,例如,“小鬼,你要握紧棒槌才打得到糗啊!”

埃迪笑着朝砖房走近…但笑容随即消失了。当年处理订单、修理卡车、暂时储存货品的房舍变得又暗又安静,碎石堆长满杂草,两旁空地也没有卡车…只剩一个货柜,表面都生锈黯淡了。

埃迪再往前走,发现窗上挂着房屋中介挂的出售广告牌。

崔克货运垮了,他心想,但没想到自己会难过…仿佛有人过世一样。他开始庆幸自己没有去西百老汇。如果连崔克兄弟都撑不下去——崔克兄弟啊,他们应该永远不倒才对——那他小时候非常爱走的那条街又会如何?他不安地发现自己并不想知道。他不想看见格蕾塔·鲍伊头发灰白,臀部和双腿因为久坐与暴饮暴食而变胖。他最好敬而远之,比较安全。

我们都应该这样,敬而远之。这里不关我们的事。回到小时候长大的地方就像疯狂的瑜伽动作,从脚开始将整个人吞进嘴巴里一样不可能。脑袋够清楚的人都应该庆幸没这种事儿才对…但话说回来,你觉得托尼和菲尔出了什么事儿?

托尼可能心脏病发作,因为他一直扛着六十八斤的赘肉过日子。人得注意自己的心脏。诗人喜欢用浪漫之词写它,巴里·曼尼洛也用歌曲颂扬它,这些埃迪都觉得无所谓(他和米拉有巴里·曼尼洛灌录的所有作品),他更在乎每年好好做一次心电图检查。没错,托尼或许是心脏挂了。但菲尔呢?可能倒霉在高速公路出车祸了。埃迪自己是开车讨生活的人(曾经是,因为他最近只替名人开车,其他时间都在坐办公室),很清楚路上可能遇到哪些倒霉事儿。老菲尔也许在新罕布什尔让车子折成了两半,也许在缅因州北部的汉斯维尔森林遇到地面结冰,甚至在德里南方的长下坡刹车失灵,在春雨中开往黑文时失控打滑。那些狗屁倒灶的乡村歌曲经常唱到这些事儿,描述头戴牛仔帽、心里想着小情人的卡车司机怎么出车祸。坐办公室有时很寂寞,但埃迪不是没有开过车——哮喘喷剂摆在仪表板,按钮倒映在风挡玻璃上有如幻影一般,还有一堆药收在置物格里——他知道真正的寂寞是模糊的红光,是前方车子的后车灯隔着大雨发出的颜色。

“妈的,真是时光飞逝啊!”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叹息似的低声说道,完全没意识到自己把想法说了出来。

他有点醺醺然,又有点不悦——他其实经常这样子,只是自己不觉得——他绕过砖房,想看看小时候打棒球的空地,古驰平底鞋踩在碎石上沙沙作响。那时他感觉全世界百分之九十的人都是小孩。

空地没怎么变,但他一眼就知道这里不再有人来打球了。这项传统因为某种缘由消失无踪了。

一九五八年的时候,内野不是用石灰粉画的,而是用脚跑出来的。来这里打球的男孩(他们都比埃迪这一票窝囊废大,但埃迪这会儿想起来,斯坦利·乌里斯有时也会来打球。他的打击普通,但在外野跑得很快,而且反射神经跟天使一样敏捷)没有垒包,而是用四块脏帆布替代。他们总是将帆布藏在长砖房后方的载货区底下,只要凑足人数就会郑重地拿出来用,直到天色暗得不能再玩了才又郑重地收回去。

埃迪站在空地望过去,踩出来的内野线已经不见了,杂草一丛一丛在碎石地面茂盛地生长着,汽水瓶和啤酒瓶的碎片散落其间,闪闪发光。从前这些碎片都会被孩子们清干净,简直就像参加宗教仪式一样认真。唯一不变的只有空地后方三米半高的铁丝网篱笆,生锈的颜色很像干掉的血,将天空框成一个个菱形。

那是全垒打墙,埃迪手插口袋站在二十七年前的本垒板上开心地想着,过了篱笆就是荒原,他们当年都戏称那里是“自动送分区”。他哈哈大笑,随时紧张地四下张望,仿佛发出笑声的是鬼魂,而不是穿着六十美元长裤的男子汉,结实得像…呃,结实得像…像…

离开吧,小埃,他似乎听见理查德低声说,你一点儿也不结实,而且过去这几年全垒打愈来愈少了,对吧?

“是啊。”埃迪低声说道,一脚踢飞几块石头,踢得石头哗啦作响。

其实,他只见过球飞出货运站后方空地篱笆两次,而且是同一个小孩打的。那个小孩就是贝尔齐·哈金斯。贝尔齐的块头真是大得滑稽,十二岁就长到一米八三,体重可能有一百五十斤。他绰号“打嗝王”,因为他打的嗝又长又大声,打到高潮时既像牛蛙叫,又像蝉鸣,有时还会用手不停拍嘴,发出类似印第安人沙哑嘶吼的怪声。

这会儿埃迪想起来了,贝尔齐个头很大,但不算胖,感觉好像上帝也不想让一个十二岁小孩长得太离谱似的。它觉得贝尔齐若非那年夏天死了,可能会长到一米九八,甚至更高,并且学会在小个子世界里的处世之道,甚至学会温柔待人。但十二岁的贝尔齐动作笨拙,性格卑劣,虽然不是智障,举手投足却如此不雅与冒失,不像斯坦利那么协调自然。他的身体好像从来不和大脑沟通,只照着自己缓慢轰隆的步调走。埃迪记得有一天傍晚,打者击出一颗缓慢的高飞球,正好朝贝尔齐飞去,他连动都不用动就能接到。但贝尔齐抬头盲目挥拳似的举起手套,结果球没落进手套,而是直接打在他头顶上,发出“硿”的一声,听起来就像球从三楼落下砸到福特车顶一样。球反弹了一米多高,然后落进贝尔齐的手套。一个名叫欧文·菲利普斯的可怜小鬼听见“硿”的一声笑了出来,贝尔齐走过去朝他屁股猛力一踹,把他的裤子踢出一个洞,让他吓得尖叫着逃回家。没有人笑…起码场内没人笑。埃迪觉得理查德·托齐尔要是在现场,一定会忍不住大笑,然后被贝尔齐揍得住院。贝尔齐打球也很钝,很容易三振,打的滚地球连最差劲的内野手也有办法将他封杀在一垒。但只要他打中球心,就一定飞得很远很远。埃迪见他打出篱笆外的那两球都非常惊人。第一颗球一直没找到,十几个小孩在通往荒原的陡坡上找遍了,依然不见踪影。

不过,第二颗球倒是捡回来了。那颗球是另一名小学六年级学生的(埃迪想不起来他叫什么名字,只记得其他小孩都叫他鼻涕虫,因为他老是感冒),从一九五八年春末用到夏初,打到都变形了,不再是新买时的完美球体,白色皮面和红缝线磨损处处,还有草痕,不少地方因为在外野的砾石地面弹跳几百次而破开了,缝线也有一处松脱。只要哮喘不严重,埃迪会帮忙捡界外球,享受将球扔回去得到的“谢啦”。他知道很快就会有人拿黑猫绝缘胶带将脱线处粘住,让球再撑一周左右。

但那颗球还来不及寿终正寝,就被一个叫作斯特林杰·戴德汉的初一学生投到上场打击的贝尔齐·哈金斯面前了。斯特林杰以为那是变速球,但贝尔齐时间抓得刚刚好(他只是动作慢而已),一棒将鼻涕虫的斯伯丁棒球狠狠打出去,球皮瞬间脱落,仿佛一只白色巨蛾落在二垒附近。剩下的球心一边脱线,一边飞向美丽的傍晚天空。所有人转头望着球往外飞,全都看傻了。球一路飞过铁丝网篱笆,埃迪记得斯特林杰用敬畏的语气低声说了“可恶”。球在身后留下一道轨迹,所有人看着线不断松脱。球还没落地,已经有六个小孩像猴子一样爬上篱笆准备去捡了。他记得托尼·崔克赞叹狂笑,高声吼道:“这球一定能飞出扬基球场!听到没有?这球能飞出他妈的扬基球场!”

彼得·戈登找到球,就在窝囊废俱乐部三周后盖水坝的那条小溪附近。但球已经变成直径不到八厘米的线团,没有散开简直是天大的奇迹。

那群孩子没有讨论就将剩下的球尸拿给托尼·崔克。托尼默默检视,围着他的孩子们也没有开口。从远处看,一群孩子围着一个高大凸腹的男人,感觉很像宗教仪式,仿佛在敬拜圣物。贝尔齐·哈金斯根本没有跑垒,而是站在其他孩子之间,仿佛不晓得身在何处。托尼·崔克将球递给他,那球比网球还小。

埃迪沉浸在回忆里,从本垒走到投手丘(但它不是隆起,而是凹陷,因为砾石被挖走了)再走到外野。他停留片刻,震慑于四周的宁静,接着继续朝铁丝网篱笆走去。篱笆锈蚀得更厉害了,长满难看的爬藤植物,但铁丝网还在。隔着铁丝网,埃迪看见杂草恣意蔓生的斜坡。

荒原比以前更像丛林了。埃迪心里头一回浮现疑惑,这么一块植物茂盛的地方怎么会叫荒原?它什么都是,就是一点儿也不荒凉。它怎么不叫野地或丛林?

荒原。

这两个字听起来很不祥,甚至邪恶,但它们在心中唤起的不是争夺阳光的浓密树林与灌木丛,而是不断漂移的沙堆和灰色的硬土与沙漠。荒原。迈克刚才说他们和荒原一样寸草不生,这话似乎不假。他们七人都没有孩子,就算现在是计划生育时代,要做到这点也是难上加难。

他隔着生锈的菱形铁丝网往外看,听见堪萨斯街的车声远远传来,还有下方的流水声。他看见溪水在春日下闪烁,有如发光的碎玻璃。山坡下的竹林还在,白得很不正常,很像绿树丛中的霉斑。竹林后方是狭长的沼泽地,紧邻坎都斯齐格河,那里应该有流沙。

我童年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在那片乱草丛中度过的,想到这里,他打了个冷战。

他正要转身离去,忽然一样东西吸引了他的目光。树丛里有一根顶端罩着沉重铁盖的水泥圆柱。本从前常笑着说那是“莫洛克洞”,但眼神中却没有笑意。走到圆柱旁,你会发现它高度及腰(对小孩来说),上头浮刻着一行半圆形的金属字,写着德里公共工程局,管内深处还听得见轰鸣声,应该是机械运转的声音。

莫洛克洞。

我们就是进了那里。那年八月。最后还是去了。我们走进其中一个洞里,进入下水道,但没多久下水道就不再是下水道了,变成…变成…变成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