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看到什么?”贝弗莉问。

“没什么,”理查德说,语气有点冲,“就是做梦而已,真的。”说完他看着迈克,“但我倒是不介意散个小步,正好打发下午,看看故乡。”

“所以大家都同意喽?”威廉问。

其他人点点头。

“然后晚上在图书馆集合,时间是…你觉得几点比较好,迈克?”

“七点,迟到就按门铃。学生开始放暑假之前,图书馆在工作日都是七点关门。”

“那就七点见。”威廉说,目光沉着扫过每一个人。“记得小心一点。别忘了我们其实还不知道自己在做、做什么,所以最好把它当成侦查,见到什么千万不要反抗,立刻逃跑。”

“我是情人,不是战士。”理查德模仿迈克尔·杰克逊的梦幻嗓音说。

“嘿,既然要做就趁早做吧。”本说完扬起左边嘴角浅浅微笑,不悦多过开心,“虽然你现在问我的话,我根本不晓得要去哪里,因为荒原被排除在外。那里对我来说最有感觉,尤其和你们一起去的时候。”他望着贝弗莉,目光停留半晌才移开,“我想不出还有什么地方好去,所以我可能只会在街上闲晃两三个小时,看看建筑,把鞋子弄湿吧。”

“你会找到地方去的,干草堆,”理查德说,“逛逛以前买食物的地方,好好塞饱你的肚子。”

本笑了:“我十一岁以后食量就骤减了。我现在胀得要命,你们可能得让我躺在地上滚出去才行。”

“嗯,我好了。”埃迪说。

所有人推开椅子准备起身,忽然听见贝弗莉大喊:“等一下!幸运饼!别忘了吃幸运饼!”

“对啦,幸运饼,”理查德说,“我已经知道我的签条写什么了。你很快就会被大怪物吃掉,祝你今天愉快!”

所有人都笑了。迈克将装着饼干的小碗递给理查德,理查德拿了一块之后将碗往下传。威廉发现大伙儿不是将帽子形饼干放在桌前,就是拿在手上,都在等其他人也拿到了之后再咬开。即使当贝弗莉笑着挑了一块饼干,威廉的心里依然在呐喊:不要!别拿!那是诡计!放回去,别打开!

可惜太迟了。贝弗莉已经捏碎饼干,本也一样,而埃迪则用叉子边缘将饼干切开。就在贝弗莉的笑脸因为惊恐而扭曲的一瞬间,威廉心想:其实我们早就知道了,就是知道,因为没有人将饼干咬开。平常都是用咬的,但我们都没有那样做。我们心里始终有一部分记得…记得发生过的一切。

威廉发现,这一份不自觉的自觉才是最可怕的。无论迈克说了再多关于它当年如何明确而深刻地触碰了他们…而且印记一直都在,也比不上这份自觉更清楚明白。

贝弗莉的饼干有如切断的血管,鲜血从里头喷了出来,溅到她的手上,然后喷在白色桌布上,将桌布染成鲜红色,随即像张开的血红魔掌般向外扩散。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哽住似的低呼一声,手忙脚乱地将自己从桌边推开,差点儿把椅子推倒。只见一只大虫从幸运饼里破茧而出,外壳是丑陋的黄棕色,黝黑的眼珠茫然望着前方。它挣扎着想爬到埃迪的盘子上,饼干屑有如雨点般从它背上窸窸窣窣滑落。威廉听得清清楚楚,后来他午睡的时候,那声音一直在他梦中萦绕不去。完全挣脱饼干之后,它摩挲纤细的后足,发出沙沙声,威廉发现它很像可怕的变形蟋蟀。它笨拙地爬到盘缘摔了出去,背部着地落在桌巾上。

“哦,天哪!”理查德勉强挤出一声,却像呛到一样,“哦,天哪!威老大!它是只眼睛!天哪!干,它是只眼睛——”

威廉转头看见理查德低头望着自己的幸运饼,龇牙咧嘴露出嫌恶的表情。只见他的饼干缺了一角,抹了糖浆的饼壳落在桌布上,一只人类的眼睛正从缺口里头专注地往外望,饼干屑沾在棕色瞳孔上,嵌在巩膜里。

本·汉斯科姆将饼干扔出去,不是精心计算过的抛掷,而是完全被吓到的那种脱手而出。他的幸运饼在桌上滚动,威廉看见饼干里有两颗牙,有如干葫芦里的种子咔嗒作响,牙龈沾着暗红的血块。

他回头看了贝弗莉一眼,发现她正吸气准备尖叫,眼睛盯着埃迪饼干里钻出来的东西不放。那只大虫腹部朝天,正踢着迟钝的虫足想要翻身。

威廉当机立断,想也不想便开始行动。他从椅子上弹起来,在贝弗莉尖叫之前捂住她的嘴巴,心想:直觉。我现在就是凭直觉做事,迈克一定很自豪。

贝弗莉尖叫不成,只能憋着声音“呜呜——”喊着。

埃迪发出威廉熟得不能再熟的气喘声。不过没关系,只要摁一下奶嘴就好了,就像弗雷迪·费尔斯通说的,好得很,威廉心想(这不是他第一次这么想),人在紧要关头还真是会胡思乱想。

他狠狠扫视其他人,接着脱口说出那年夏天曾说过的话,听起来很过时,却又无比正确:“别出声!所有人安静!别讲话!别出声!”

理查德伸手捂住自己嘴巴,迈克脸色死灰,但朝威廉点了点头。所有人从桌边退开。威廉没有打开幸运饼,但看见饼干的侧面正缓缓胀缩,膨胀收缩、膨胀收缩,里面的惊喜努力想破饼而出。

“呜呜——”贝弗莉又在挣扎,呼吸弄得威廉的掌心发痒。

“别出声,贝。”威廉说着将手移开。

贝弗莉瞪大眼睛,嘴角抽搐说:“威廉…威廉…你有没有看到…”她的目光回到大虫身上定住不动。大虫似乎快死了,发皱的眼睛回望着她。贝弗莉又开始呻吟。

“别、别、别这样,”威廉厉声说,“回到桌前。”

“我没办法,威廉,我没办法靠近那东——”

“你行的!不行也得行!”威廉听见脚步声,从短走廊上轻盈迅速地来到珠帘的另一头。他看了看其他人,说:“你们几个!回到桌边!讲话!假装没事儿!”

贝弗莉望着他,眼神写满哀求,但威廉摇摇头。他坐下来将椅子往前拉,努力不去看自己盘子里的幸运饼。那饼干有如胀满脓汁的疔疖,但还在持续胀缩。我差点就咬下去了,威廉虚弱地想。

埃迪又将哮喘喷剂对准喉咙摁了一下,发出长长一声微弱的嘶鸣,将喷雾吸进肺部。

“所以你觉得哪一队会赢?”威廉笑着问迈克,笑得心慌意乱。罗丝正好走进包厢,客气的脸上带着问号。威廉用眼角余光看向贝弗莉,发现她已经坐回了桌边,他心想:做得好!

“我觉得芝加哥熊队很有机会。”迈克说。

“一切都好吧?”罗丝问。

“很、很好,”威廉说。他竖起拇指比了比埃迪,“我们这位朋友哮喘发作,已经用过喷剂,现在好多了。”

“好多了。”埃迪喘着说。

“需要我整理桌子吗?”

“再等一会儿。”迈克说完装出大大的笑容。

“菜还合胃口吗?”罗丝再次打量桌面,沉着的眼神里闪过一丝怀疑。她没有看见大虫、眼睛、牙齿和威廉的幸运饼好像在呼吸,也没注意到溅在桌布上的血迹。

“每道菜都很棒。”贝弗莉说着露出微笑,比威廉或迈克自然一点。罗丝听了似乎放心了,觉得就算出了什么差错,也不是她的服务或厨房有问题。这姑娘真勇敢,威廉心想。

“幸运饼好吃吗?”罗丝问。

“呃,”理查德说,“我不晓得他们怎么样,但我那个真够瞧的。”

威廉听见窸窣声。他低头看盘子,发现饼干里钻出一只脚,正胡乱刮着盘面。

我差点儿就咬下去了,他再度想到,但脸上依然保持微笑,说:“很好吃。”

理查德看着威廉的盘子,一只灰黑色大苍蝇从瓦解的饼干里生出来,发出微弱的嗡嗡声,黄色黏液从幸运饼里汩汩流出,聚积在桌布上。味道出现了,很像伤口发炎的脓臭,很浓,但不刺鼻。

“嗯,不晓得各位还需要什么服务…”

“暂时没有,”本说,“这顿饭非常棒,很不…不凡。”

“那我先出去了。”罗丝说完鞠躬退出珠帘之外。帘子还在摆动,所有人已经急忙从桌前退开。

“那是什么?”本看着威廉盘子里的东西问道,声音很沙哑。

“苍蝇,”威廉说,“变种苍蝇,我想出自一位名叫乔治·朗格兰4的作家。他写了一个叫《苍蝇》的故事,被翻拍成了电影,不是很好看,但那个故事把我吓坏了。看来是它的把戏。苍蝇最近经常在我脑海中出现,因为我正在构思一本小说,打算叫它《路虫》。我知道书名听起来很蠢,但你知道——”

“对不起,”贝弗莉幽幽说道,“我想我要吐了。”

其他人还来不及起身,她已经冲出包厢了。

威廉甩开餐巾,将苍蝇盖住。那东西已经和麻雀幼雏一样大了。小小幸运饼里不可能塞进这么大的家伙…但事实摆在眼前。它在餐巾底下嗡嗡两声,就没声音了。

“天哪!”埃迪呢喃道。

“我们他妈的快闪吧,”迈克说,“我们可以到大厅等贝。”

他们走到柜台时,贝弗莉正好从女厕出来。她脸色苍白,但已经恢复镇定了。迈克用支票付完账,和罗丝吻脸告别,他们便离开餐馆走进午后的雨中。

“有人改变主意了吗?”迈克问。

“我想我没有。”本说。

“我也没有。”埃迪说。

“什么主意?”理查德说。

威廉摇摇头,转头看贝弗莉。

“我会留下来,”她说,“威廉,你刚才说是它的把戏,那是什么意思?”

“我最近想写一个关于虫子的故事,”他说,“所以一直想着兰格拉罕的故事,结果刚才就看见了苍蝇。你看到的是血,贝弗莉,你为什么会想到血?”

“我想应该是排水管的血吧,”贝弗莉立刻回答,“就是我十一岁那年,家里浴室排水管冒出来的血。”但真是这样吗?她其实不认为。因为方才当血有如温热的小水柱从她指间喷出时,她心头闪过的是她不久前踩过碎香水瓶留下的血脚印,是汤姆,还有(贝,我有时真的非常担心)

她父亲。

“你的饼干里也是虫子,”威廉对埃迪说,“为什么?”

“不只是虫子,”埃迪说,“是蟋蟀。我们家地下室有蟋蟀。两百万美元买的房子,竟然有赶不完的蟋蟀,一到晚上就让人抓狂。迈克打电话来的两天前,我做了一个很可怕的梦。我梦见自己醒来发现床上都是蟋蟀。我想用喷剂赶走它们,但怎么按就只发出咯吱声。我这时才发觉喷剂里头也全是蟋蟀,接着就惊醒了。”

“那老板娘什么都没看到,”本看着贝弗莉说,“就像你家人一样,明明血喷得到处都是,他们仍然视若无睹。”

“没错。”她说。

他们站在绵绵春雨中,彼此互望。

迈克看了看表说:“大约二十分钟后会有一班公交车,不然有人想挤一挤的话,我的车可以载四个人,或者也可以叫出租车,反正随你们的意思。”

“我想我就走着吧,”威廉说,“我不知道要去哪里,但我想呼吸一下新鲜空气似乎不错。”

“我叫出租车。”本说。

“我和你一起坐,在镇中心放我下车就行。”理查德说。

“好啊,你想去哪里?”

理查德耸耸肩说:“其实还不确定。”

剩下的人决定等公交车。

“晚上七点见,”迈克提醒大家,“还有,小心点,所有人都是。”

他们都答应了,只是威廉不知道这样的承诺有什么意义,因为未知的因素实在太多了。

他正打算这么说,但看着他们的脸,他明白他们早就知道了。

于是他匆匆挥手道别,接着便迈步离开。空气雾蒙蒙的,打在脸上很舒服。从这里走回镇中心很远,但无所谓,反正他有许多事情要想。他很高兴聚会结束,任务正式开始了。

第十一章 旧地重游

本·汉斯科姆借书

理查德在堪萨斯街、中央街和主大街的交汇处下了出租车,本在一里坡下车。司机正是之前威廉遇到的那位“原谅我说粗话”先生,但理查德和本都不晓得,因为戴夫一路都闷闷不语。本心想自己其实可以跟理查德一起下车,但感觉两人还是各走各路比较妥当。

他手插口袋站在堪萨斯街和达尔崔巷口,看出租车汇入车流。他很想将午餐的可怕结尾抛开,但却无可奈何,脑海中不断浮现威廉盘里爬出幸运饼的那只灰黑苍蝇,想起它贴在背上的网状薄翼。他试着甩掉那丑陋的一幕,也以为自己成功了,但五分钟后又会想起那画面。

他心想,我只是在寻求证明,不是道德上的,而是数学证明。建筑靠的是观察自然法则,自然法则能用方程式表达,而方程式必须被证明。问题是,他要如何证明不到半小时前发生的事儿?

他再次告诉自己,别管了,你没办法证明的,所以就别管了。

这建议很好,只是他做不到。他想起遇见结冰运河上的木乃伊的隔天,他的生活还是照旧。他知道无论那是什么东西,都差点逮到他,但日子还是继续前进。他照样上学、做算术测验、放学去图书馆、吃东西狼吞虎咽。他只是将自己在运河看到的东西纳入生活中,虽然他差点被它杀死…不过,小孩就是这样,总是做一些危险事:常常看也不看就穿越马路;在湖里玩橡皮艇玩到水太深的地方,只好用手划回岸边;不是从方格铁架摔下来撞到屁股,就是从树上摔下来撞到头。

这会儿,他迎着渐弱的细雨站在信赖五金行前(这里一九五八年是当铺,本记得店名是法拉提兄弟当铺,双层玻璃窗后摆满了手枪、来复枪和折刀,还有像野生动物一样被人吊着的吉他),忽然想起小孩不只很会害死自己,还很能接纳难以解释的人和事物。他们下意识地相信不可见世界的存在。好奇迹或坏奇迹都是奇迹,显然是这样,而他们无力干涉世界。早上十点遇到极美或极恐怖的东西,不会让他们中午食欲全失,少吃一两条奶酪热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