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哔哗,”贝弗莉呵呵笑着说,“我都忘记这回事了,我们以前常常哔你啊,理查德。”
“你们就是有眼不识天才。”理查德怡然自得地说。他还是和从前一样,虽然偶尔会被人撂倒,却总是能像不倒翁一样立刻反弹起来。“你对窝囊废俱乐部就这么一点贡献,对吧,干草堆?”
“是啊,应该是吧。”
“真行!”理查德用敬畏的语气颤抖着说,接着开始顶礼膜拜,每次低头鼻子就差点伸进茶杯里,“真行!嘿呀,真了不起!”
“哔哔,理查德。”本正色说道,说完哈哈大笑,声音低沉洪亮,和小时候的怯懦嗓音完全不同,“你还是老样子。”
“你们几个到底想不想听我说?”理查德问,“我得先讲,我要说的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事,你们想哔就尽量哔,我承受得了。但我要告诉你们,你们面前这家伙可是访问过奥兹·奥斯朋呢!”
“说吧。”威廉说。他瞄了迈克一眼,发现迈克比刚开始用餐时快乐了一点,起码更放松。是因为他发现过往正悄悄开始拼合,不像许多老友重逢之后很难回到往日角色一样吗?威廉觉得是。他想,要是必须相信魔术才能使用魔术,而相信需要一些条件,那么那些条件说不定会自动成形。这个想法让人不怎么舒服,让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绑在导弹前端的可怜虫。
真的很哔哔。
“嗯,”理查德说,“我可以说得又长又悲伤,也可以给你们一个漫画版,但我打算折中。我搬到加州的第二年遇到一个女孩,我们陷入热恋,开始同居。她起初服用避孕药,但几乎总是会反胃。她说她想去做输卵管结扎,但我不是很同意,因为当时报纸刚开始出现手术不是完全安全的报道。
“我们聊了许多关于孩子的事,决定就算两人结婚也不要生小孩,反正将孩子带到这个危险又拥挤的狗屁世界是不负责任的事之类的,还不如到美国银行的男厕里安装炸弹,回到可以免费暂住的房子,抽几根大麻,聊聊托洛茨基主义,你知道我的意思。
“不过也可能是我太严肃了。妈的,我们当时还年轻,很理想主义,结果就是我去把管子扎了——当年贝弗利山那群人就爱这种粗俗又时髦的调调。手术很顺利,也没有后遗症,其实很可能有的,你知道。我有个朋友的蛋就肿得和一九五九年出厂的凯迪拉克轿车的轮胎一样大。我本来想送他吊带和大水桶当生日礼物——还是量身定做的——可惜没能来得及。”
“你就是这么圆滑和得体。”威廉说,贝弗莉听了又笑了。
理查德露出灿烂诚挚的笑容:“谢啦,威廉,谢谢你的鼓励。你上本书里用了两百零六个‘干’字,我数过。”
“哔哔,贱嘴。”威廉正色道,说完大家都笑了。威廉不敢相信不到十分钟前他们还在谈遇害的儿童。
“继续说吧,理查德,”本说,“时候不早了。”
“我和珊蒂同居了两年半,”理查德说,“有两次差点结婚。但我想我们没有搞得那么复杂,算是省下了许多麻烦和分财产那一类的狗屁事儿。后来有人找她加入华盛顿一家律师事务所,而我正巧拿到KLAD电台的工作,虽然只有周末主持,但至少是个起步。她说华盛顿的工作是千载难逢的机会,除非我是全美国最冷血的沙猪,否则一定不会耽误她的前途,再说她也受够加州了。我跟她说我也有一个工作机会,于是两人就吵开了,也把关系吵掉了。吵完之后,珊蒂就走了。
“之后过了一年左右,我决定解开结扎的输精管。我也不知道为什么。我读到报道说手术不一定有效,但心想管它呢。”
“你那时有交往的对象吗?”威廉问。
“没有,好玩就好玩在这里,”理查德皱着眉头说,“我只是某一天醒来想到而已…我也不知道,就是想把输精管解开。”
“你真是疯了,”埃迪说,“全身麻醉,不是局部对吧?而且要动手术?之后还得在医院住一周?”
“没错,医生就是这样说的,”理查德答道,“但我跟他说我就是想做,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医生问我晓不晓得手术后一定会痛,而且成功的概率和丢硬币差不多。我说我知道,他就说好。我问他什么时候动刀,因为我希望愈快愈好,你知道。他说等一等,小伙子,等一等,我们得先做精子检验,看是不是真的需要接回输精管。我说:‘拜托,我结扎之后做过检查,效果好得很。’他说输精管有时会自行接合。‘妈妈咪呀,’我说,‘怎么没有人告诉我?’他说发生的概率很低,微乎其微,然而手术不是小事儿,最好检查了再说。所以我就拿着一本女性内衣杂志,到男厕打了一发到纸杯里——”
“哔哔,理查德。”贝弗莉说。
“没错,你哔得对,”理查德说,“我说女性内衣杂志是骗人的,诊所里不会有那种东西。总之,医生三天后打电话给我,问我想先听好消息呢,还是先听坏消息。
“先说好消息吧,我说。
“‘好消息是你不用动手术,’他说,‘坏消息是你过去两三年睡过的女人随时可能回来找你认小孩。’
“我没听错你的意思吧?我问他。
“‘我是说你打的不是空包弹,而且已经好一阵子了,’他回答,‘你的精液样本里有几百万只小蝌蚪。你拈花惹草不怕沾了一身腥的日子得暂时告终了,理查德。’
“我向医生道谢,把电话挂了,接着打到华盛顿给珊蒂。
“她对我说:‘理查德!’”理查德的声音忽然变成珊蒂,变成那个他们都没有见过的女人。那感觉不像模仿,而是用声音涂鸦,“‘真高兴你打电话给我!我结婚了!’
“‘是哦,太好了,’我说,‘你应该早一点通知我的,这样我就能送果汁机给你当结婚礼物了。’
“她说:‘你还是老样子,就爱搞笑。’
“我说:‘没错,我还是老样子,就爱搞笑。对了,珊蒂,你离开洛杉矶之后应该没有生小孩吧?还是去做了堕胎手术之类的?’
“‘这不好笑,理查德。’她说。我有预感她打算挂我电话,所以就把前因后果跟她说了。她笑了,笑得很大声,就像我从前和你们在一起的时候那样,仿佛有人跟她说了世上最可笑的事情。所以等她笑完之后,我就问她到底好笑在哪里。‘真是太有趣了,’她说,‘因为这回被开玩笑的人是你。这么多年了,报应终于轮到你头上了。我到美东之后,你已经生了几个私生子了,理查德?’
“‘换句话说,你还没体验到为人母亲的喜悦喽?’我问她。
“‘预产期是七月,’她说,‘你还有什么问题吗?’
“‘有,’我说,‘你之前不是认为将孩子生到这个狗屁世界是不道德的吗?什么时候改变主意的?’
“‘因为我遇到了一个不是狗屁男人的家伙。’她说完就挂了。”
威廉笑了,笑到泪水流下脸颊。
“没错,”理查德说,“我想她抢着挂电话是为了让自己占上风,但我大可以让她无机可乘。我知道自己什么时候技不如人。一周后,我回去找医生,问他会自行接合的概率有多高。他说他和同事聊过,结果发现一九八〇到一九八二年这三年间,美国医学会加州分会接到二十三起自行接合通报,其中六起是手术不当,六起是欺诈案件,是患者想敲医生竹杠。所以…三年只有十一个真的案例。”
“做过手术的总人数呢?”贝弗莉问。
“两万八千六百一十八人。”理查德镇定地说。
包厢里一阵沉默。
“所以我比乐透彩的得主还幸运,”理查德说,“但还是生不出小孩。这下子你死心了吗,小埃?”
埃迪还是不放弃:“这根本不代表——”
“没错,”威廉说,“这不代表什么,但显然暗示着某种关联。问题是,我们现在该怎么办?你想过吗,迈克?”
“我当然想过,”迈克说,“但除非你们都来了,而且一起谈过,就像刚才这样,否则绝不可能做出什么决定。我没办法预测大家见面了会怎么样,只有见了面才知道。”
说完他停顿了许久,若有所思地望着他们。
“我有一个想法,”他说,“但在我说出来之前,我想我们必须先取得共识,这件事到底和我们有没有关系。我们真的想要再做一次当年做过的事吗?还是想要再次杀死它吗?还是直接分道扬镳,重回原本的生活?”
“感觉上——”贝弗莉才刚开口,就看见迈克朝她摇头。他还没说完。
“你们必须了解到,我们无法预测成功的机会有多高。我知道机会不大,就像我知道若是斯坦也来的话,概率会高一点一样。斯坦死了,我们当年组成的小圈圈缺了一角,我实在不认为我们能毁了它,甚至没办法像之前一样将它赶走一段时间。我想它会杀了我们,一个一个将我们干掉,甚至用很可怕的手法。我们小时候组成了一个完整的小团体,我现在还是参不透其中的奥妙。我想,一旦我们决定要做,就得组成更小的圈子。我不晓得办不办得到。我想我们可能会以为自己做到了,结果却发现——事后发现——呃…发现太迟了。”
迈克再度望着他们,深陷棕色眼窝里的眼睛写满了倦意:“所以,我觉得我们应该投票决定。留下来再试一次,还是各自回家。选择就这两个。我靠过去的承诺将你们拉回这里——即使我不确定你们还记得当年的诺言——但无法靠着诺言留住你们,这么做只会适得其反。”
他看着威廉,威廉忽然见到即将到来的一切。他很害怕,无法阻止,却也松了一口气,感觉就像在失控的车上松开抓着方向盘的双手捂住眼睛一样。他接受即将到来的一切。迈克把他们找回来,将一切有条有理地摊在他们面前…然后卸下领袖的职责,打算将棒子交回一九五八年的领袖手上。
“你觉得呢,威老大?你来问吧。”
“在我发问之前,”威廉说,“有、有人了解问题是什么吗?你刚才是不是想说什么,贝?”
贝弗莉摇摇头。
“好吧,我、我想问题是这个:我们要留下来战斗,还是忘了这回事?谁赞成留下来?”
所有人沉默了半晌,让威廉想起自己参加拍卖会的情景。有几回价格忽然飙得太高,放弃竞标的人像雕像一样动也不动,不敢搔痒,也不敢伸手赶走鼻子上的苍蝇,生怕拍卖员误以为有人加价五千或两万五千美元。此刻包厢里的氛围就像那样。
威廉想起乔治。心地善良的乔治,在家里憋了一周只想出门去玩。兴高采烈的乔治,一手拿着报纸船,另一手扣上黄色雨衣的扣子,一边向他道谢…然后弯腰吻了他因感冒而发烫的脸颊。谢了,威廉,船做得真好。
威廉感觉往昔的怒火在心中升起。但他年纪大了,看事情的角度也宽了。如今这件事不再只关乎乔治。他脑海中闪过一连串名字,令人心惊胆战:冻在地上的贝蒂·里普森、沉入坎都斯齐格河里的谢莉尔·拉莫尼卡、从三轮车上被人抓走的马修·克莱门茨、陈尸水沟里的九岁女童维罗妮卡·格罗根,以及斯蒂文·约翰逊、莉萨·阿尔布雷克特和其他人,天晓得还有多少人下落不明。
他缓缓举起手说:“让我们干掉它吧。这回一定要杀了它。”
有那么一会儿,房里只有他一个人举手,就像班上唯一知道答案、让其他同学恨得牙痒痒的学生。接着理查德叹了口气,举起手说:“管他呢,反正不会比访问奥兹·奥斯朋还惨。”
贝弗莉也举起手来。她脸色灰暗,双颊却像着火似的,看起来既兴奋又害怕得要命。
迈克举手了。
本也举起手来。
埃迪·卡斯普布拉克靠着椅背,仿佛想要融进椅子里消失似的。他的面容消瘦而脆弱,带着可怜的恐惧。他看看左边,看看右边,然后看着威廉。威廉觉得埃迪就要推开椅子,头也不回地冲出包厢了。但埃迪只是举起手来,另一只手紧紧抓着哮喘喷剂。
“干得好,小埃,”理查德说,“我敢说咱们这回一定杀它个爽!”
“哔哔,理查德。”埃迪颤抖地说。
窝囊废吃饼干
“所以,跟我们说说你的主意吧,迈克。”威廉说。刚才的气氛已经被老板娘罗丝打破了。她端着一盘幸运饼进来,正好看见六个人举手坐着,便小心翼翼地露出礼貌但无动于衷的神情。所有人急忙将手放下,直到罗丝离开了,威廉才开口。
“我的办法很简单,”迈克说,“但可能非常危险。”
“说吧。”理查德说。
“我想我们接下来应该分头行动,每个人都回到他对德里印象最深的地方…除了荒原之外。我认为我们最好不要去荒原,起码现在。不介意的话,就当成家乡巡礼吧。”
“这么做有什么目的,迈克?”本问。
“我也不太确定。你们要了解,我只是照着直觉走——”
“但你一定觉得拍子对了,所以才会跟着起舞。”理查德说。
其他人都笑了,但迈克没有,他只是点了点头:“你形容得很好。跟着直觉走确实就像抓住拍子跟着起舞。要成年人跟随直觉是一件困难的事,但就是因为如此,我觉得或许这么做是对的。毕竟小孩十之八九都是跟着直觉做事,至少到十四岁左右。”
“你的意思是重回过去。”埃迪说。
“差不多。总之,这只是我的想法。如果你没想到什么地方,就跟着感觉走,让它带着你,然后今晚大家到图书馆会合,谈谈遇见了什么。”
“如果有的话。”本说。
“哦,我想一定会遇到的。”
“遇到什么?”威廉问。
迈克摇摇头说:“我也不晓得,但我想无论遇见什么,都不会是太好的东西。我甚至觉得可能有人到不了图书馆。我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感觉…只能说又是我的直觉。”
包厢里一阵沉默。
“为什么要各自行动?”后来,贝弗莉开口问道,“迈克,你既然要我们一起出击,为何又要我们分头出发?更何况风险可能像你说得一样高?”
“我想我能回答这个问题。”威廉说。
“你说吧,威廉。”迈克说。
“因为它当初是一个一个对我们动手的,”威廉对贝弗莉说,“我不记得所有细节——还没想起来——但我非常确定这一点。乔治房间里那张会动的相片、本遇到的木乃伊、埃迪在内波特街门廊下看见的麻风病人、迈克在贝西公园的运河旁看见的血,还有那只鸟…我记得还有鸟,对吧,迈克?”
迈克神情严肃地点了点头。
“一只大鸟。”
“没错,但可不像《芝麻街》的大鸟那么友善。”
理查德哈哈大笑:“德里也有大鸟!干,你说我们运气好不好?”
“哗哔,理查德。”迈克说,理查德安静下来。
“而你则是听见排水管里有声音,还有血冒出来。”威廉对贝弗莉说,“至于理查德嘛…”但他说到这里就停了,显得很困惑。
“凡是规则必有例外,我就是那个例外,威老大,”理查德说,“那年夏天,我遇到的第一件怪事——我是说真正的怪事——就是在乔治房间,和你一起。我们那天到你家去看乔治的相片,结果中央街运河旁拍的那张相片开始移动,你还记得吗?”
“记得,”威廉说,“但你确定之前没发生其他事情吗,理查德?完全没有?”
“我——”理查德眼神一变,缓缓开口说,“那个,我记得我有一天被亨利和他的死党追,应该是学期结束前。我跑到佛里斯百货的玩具部甩掉他们,然后在镇政中心附近的公园长椅上坐了一会儿,结果好像看到…不过那只是我在做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