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以为我会安慰你吗?’他问,‘才怪。因为你不只让他们恶心,也让我觉得很恶心。虽然理由不同,但那只是因为他们是孩子,而我不是。他们搞不清楚你为什么让他们恶心,但我知道。因为我看见你把老天爷赐给你的好身材埋在一大堆脂肪底下,看见你蠢得不知节制,让我看了就想吐。你给我听好,本,因为我只说这么一次。我有足球队要带,还有篮球队、田径队,空当时还要带游泳队,所以我只说一次。你的脂肪其实在这里,’他拍了拍刚才我被那个死哨子敲到的额头说,‘所有人的脂肪都在这里。只要让它节食,你就能减肥,但你们这种人就是做不到。’”
“真是王八蛋!”贝弗莉愤愤不平地说。
“没错,”本笑着说,“但他不晓得自己是王八蛋,他就是这么蠢。他可能看过六十遍的《魔鬼班长》,以为自己就是杰克·韦伯,觉得自己这么做是在帮我。不过,他真的帮了我,因为我忽然想到一件事。我想到…”
他撇开目光,皱起眉头。威廉突然有一种无比奇特的感觉,觉得他在本开口之前就知道他会说什么。
“我刚才说过,同学们追打我时,我记得当时想到了亨利·鲍尔斯。嗯,教练起身准备离开之际,是我最后一次想到我们一九五八年夏天做了什么。我想到——”
他再度迟疑,目光扫过每个人,似乎在寻找他们的脸庞。他小心翼翼地往下说:“我想到我们在一起有多厉害,想到我们做了什么,怎么做到的。我忽然觉得教练要是遇到同样的事情,头发可能会一下子全部变白,心脏像旧表一样停摆。这么做当然不好,但他本来就对我不好。接下来发生的事其实很简单——”
“你发飙了。”威廉说。
本笑了。“对,没错,”他说,“我大喊一声:‘教练!’
“教练回头看我。‘你说你教田径?’我问他。
“‘没错,’他说,‘这关你什么事?’
“‘你这头脑袋结石的蠢猪给我听好了,’我说,他听得目瞪口呆,‘我打算三月加入田径队,你觉得怎么样?’
“‘我觉得你最好立刻闭嘴,免得惹上大麻烦。’他说。
“‘我准备赢过你队上所有的人,’我说,‘连最厉害的人也要甘拜下风,然后我要你他妈的向我道歉。’
“他握紧双拳,我以为他会冲过来揍我一顿,但他没有。‘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肥仔,’他轻声说,‘你就那张嘴厉害。要是你赢过我队上的第一名,我就辞职回老家摘玉米。’说完他就离开了。”
“你真的减肥了?”理查德问。
“没错,我做到了,”本说,“但教练说错了,不是从我的脑袋开始,而是从我母亲下手。那天晚上,我回家跟她说我想减肥,结果我们大吵了一架,两个人都哭了。她又搬出那套陈词滥调,说什么我其实不胖,只是骨架大,壮小子必须吃得多才能长成壮汉。我想…应该是安全感的问题吧。对她来说,独力抚养孩子是一件很可怕的事儿。她没读过书,也没什么专长,只有肯苦干的心。只要能多给我一份食物…或坐在桌前看到我长得很壮…”
“她就觉得自己胜利了。”迈克说。
“嗯。”本喝完最后一口啤酒,伸手擦掉沾在上唇有如胡须的泡沫,“因此最大的敌人不是我的脑袋,而是我母亲。她就是无法接受,抗拒了好几个月。她不肯帮我把衣服改小,又不肯买新的。我开始跑步,去哪里都用跑的,有时心跳得很猛,我都快昏过去了。第一次长跑,我吐完就晕倒了。但过一阵子之后,我跑步就得拉着裤头了。
“我找了一份送报的差事,将送报袋挂在脖子上,抓着裤头跑。袋子在我胸口弹来弹去。我的衬衫开始变得像船帆一样。晚上回到家,餐盘里的食物我只吃一半,母亲就会开始哭泣,说我在挨饿、自杀,说我不爱她了,不在乎她为了我多么辛苦工作。”
“天哪,”理查德点了一根烟,喃喃说道,“我真不晓得你是怎么熬过来的,本。”
“我就一直记住教练那张脸,”本说,“记得他在更衣室门口抓着我胸部时脸上的表情。我就是这样办到的。我用送报的钱买了新的牛仔裤和衣服,住在我家公寓一楼的老先生用锥子帮我的皮带穿洞,我记得穿了五个。我印象中,我上一回买新牛仔裤是因为亨利·鲍尔斯,他把我推进荒原里,整条裤子差点扯破了。”
“没错,”埃迪咧嘴笑着说,“你还教我巧克力牛奶的招数,记得吧?”
本点点头。“就算我记得,”他说,“也只在脑海中闪过一秒就没了。接着我想起学校上的健康教育课,想到可以尽量吃生蔬菜而不会发胖。于是有天晚上,我母亲做了一份莴苣菠菜沙拉,加上苹果块和一点吃剩的火腿。虽然我不怎么喜欢兔子吃的食物,但还是一口气吃了三份,而且不停地跟我妈说太好吃了。
“这让问题解决了一大半。我母亲不在乎我吃什么,只要我吃很多就好,所以拼命用沙拉喂我。我吃了整整三年沙拉,害我不时照镜子,看自己是不是变成兔子了。”
“所以,教练后来怎么样了?”埃迪问,“你去跑田径了吗?”他摸了摸哮喘喷剂,好像跑步这件事儿提醒了他似的。
“哦,对啊,我去跑了,”本说,“二百米和四百米赛跑。我那时已经瘦了六十斤,所以会先冲刺,让接下来好跑一点儿。第一天试跑,我跑二百米赢了,四百米赢更多。跑完之后,我走到教练面前跟他说:‘看来有人要回老家摘玉米了,你何时回堪萨斯?’
“他什么都没说,径自揍了我一拳,将我打倒在地上。接着叫我滚出田径场,说田径队不需要伶牙俐齿的家伙。
“我擦掉嘴角的血说:‘就算肯尼迪总统求我,我也懒得加入,不过我有今天算是你帮我的,我就饶过你这一回…下回摘玉米的时候,记得想到我。’
“他说我要是再不滚,他就痛扁我一顿。”本微微笑了,但不是开心的笑,更不是缅怀当年,“他就是这么说的。所有人都看着我们,一脸难堪,包括我跑赢的那些小伙子。所以我只抛下一句:‘我告诉你,教练,刚才那一拳算我送你的,因为你是个学不会新把戏的窝囊废。但你要是敢再碰我一下,我就会让你连饭碗都保不住。我虽然没把握做得到,但我一定会拼命试。我减肥是想让自己有一点尊严,过上平静的日子,我不会轻言放弃。’”
威廉说:“听起来很帅,本…不过身为作家,我很怀疑小孩子会像你这样说话。”
本点点头,脸上依然挂着那异样的笑。“要不是我们经历过那些事儿,我也会怀疑自己说得出那样的话,”他说,“但我确实是那么说的…而且讲的时候非常认真。”
威廉想了想,点点头说:“有道理。”
“教练双手插在运动裤腰上,”本说,“他开口想说什么,但还是没讲话。没有人开口。我离开田径场,那是我最后一次见到伍德里教练。高二开学时,导师把选课单给我,体育课注明‘免修’,旁边是教练的签名。”
“你打败他了!”理查德大喊,接着高高挥舞拳头,“干得好,本!”
本耸耸肩:“我想我只是战胜了自己而已。是教练给了我想法…然而,是你们让我相信我真的办得到,而我也确实办到了。”
本迷人地耸耸肩,但威廉觉得他看见本的发际微微渗出汗水。“真情告白结束了。我需要再来一杯啤酒,讲话很容易口渴。”
迈克示意女侍者过来。
结果他们六人都点了啤酒。酒来之前,他们随意闲聊,没说什么正经事儿。威廉望着手中的啤酒,看着泡沫攀上杯缘。他发现自己暗暗期望有人说起这些年的遭遇,例如贝弗莉谈她嫁的好丈夫(就算他很无趣也无妨,反正好男人通常都很无趣),理查德·托齐尔聊他的广播趣闻,埃迪·卡斯普布拉克告诉大家爱德华·肯尼迪参议员脾气如何,罗伯特·瑞德福给多少小费,等等。甚至说说连本都能减肥成功,他为何还在用哮喘喷剂之类的。威廉发现自己竟然这样期望,觉得既有趣又惊讶。
事实是,他心想,迈克随时可能开口,但我不确定自己真的想听他要告诉我们的事儿。事实是,我的心跳有点太快,手有点太冰。事实是,二十七年后的我已经老得受不起这种惊吓。我们都是。所以说点话吧,不管是谁都好。让我们聊聊工作和配偶,聊聊多年之后看到童年玩伴,发现自己被岁月折腾了多少,聊聊性爱、棒球、油价和华沙公约组织的未来,任何事都可以,只要不谈我们今天所为何来就好。所以说点话吧,谁都行。
真的有人开口了。是埃迪·卡斯普布拉克。但他没说爱德华·肯尼迪参议员的脾气,也没讲罗伯特·瑞德福小费给得慷不慷慨,更没提自己为什么还在用理查德当年戏称为“埃迪奶嘴”的玩意儿。他问迈克,斯坦利·乌里斯什么时候死的。
“前晚,我打电话之后。”
“他的死和…我们来这里的原因有关吗?”
“这么说可能会自打嘴巴,因为他没有留下只言片语,也没人能肯定,”迈克回答,“但既然他在我打电话之后不久就过世了,我想应该可以这么推论。”
“他自杀了,对吧?”贝弗莉闷闷地说,“哦,天哪,可怜的斯坦。”
其他人看着迈克。迈克喝完酒,说:“他确实是自杀没错。显然接完我电话后不久就上楼到浴室放热水,到浴缸泡澡。然后割腕自杀。”
威廉低头望着餐桌,感觉眼前突然出现一排吓白的脸。看不到身体,只有脸,很像白圆圈,又像白气球、月亮气球,被一个早该舍弃的承诺牵系着。
“你怎么知道的?”理查德问,“这里报纸报道了吗?”
“这里的报纸没有,但我订了你们居住城市的报纸,已经订了一段时间了。这些年来,我一直在做剪报。”
“狗仔,”理查德一脸不悦,“谢啦,迈克。”
“这是我的工作。”迈克淡淡地说。
“可怜的斯坦。”贝弗莉又说了一次。她似乎很震惊,觉得难以接受。“但他以前那么勇敢,那么…果决。”
“人会变的。”埃迪说。
“是吗?”威廉问,“斯坦他——”他双手在桌布上游移,想找到对的字眼,“他做事情按部就班,是那种会把小说和非小说分开摆放的人…而且每一区还要照字母顺序排列。我记得他曾经说过一件事——我不记得那是哪里,我们在做什么,至少现在想不起来,但我想是事情快要结束前后——他说他可以忍受害怕,但就是受不了肮脏。我觉得这就是斯坦的人格特质。也许迈克来电对他而言太沉重了,让他发现自己只有两个选择:肮脏地活或安静地死。人的改变或许没有我们想象的那么大。人或许——只是僵硬了。”
六人沉默片刻,接着理查德说:“好了,迈克,德里究竟出了什么事儿?跟我们说吧。”
“我可以跟你们说一些,”迈克说,“我可以告诉你们现在的状况,也可以说一些关于你们的事儿,但我无法告诉你们一九五八年夏天发生的每一件事,也不认为有必要。反正你们最后都会想起来的。我觉得要是你们的心智还没准备好就告诉你们太多,斯坦的遭遇很可能——”
“发生在我们身上?”本悄声问。
迈克点点头:“没错,我就怕那样。”
威廉说:“那就告诉我们你能说的,迈克。”
“好,”迈克说,“我会的。”
窝囊废听八卦
“凶杀案又开始了。”迈克语气平平地说。
他看看前面,看看餐桌,接着目光盯着威廉。
“第一桩‘新凶杀案’——请原谅我擅自使用这么阴森的词汇——发生在主大街桥上,结束在桥下。死者是有点孩子气的同志,名叫阿德里安·梅伦。他有严重的哮喘。”
埃迪伸出手,摸摸喷剂侧面。“时间是去年夏天的七月二十一日,运河节活动的最后一天。运河节活动是庆祝仪式,是…是…”
“是德里的年度盛事。”威廉低声说。他用修长的手指缓缓按摩太阳穴,看也知道他正想着弟弟乔治…上一回出事儿时,几乎可以说就是从乔治开始的。
“盛事,”迈克轻声说,“没错。”
他匆匆讲完阿德里安的遭遇。他发现朋友们的眼睛愈瞪愈大,但他心里一点儿也不高兴。他告诉他们《新闻报》报道了什么,没报道什么…没报道的事包括唐·哈格蒂和克里斯托弗·昂温宣称桥底下有小丑,很像古代寓言故事里的巨人,(据哈格蒂的讲法)又像麦当劳叔叔和波左的混合体。
“是他,”本用丧气沙哑的嗓音说,“是那个混账潘尼歪斯。”
“还有一件事儿,”迈克看着威廉说,“将阿德里安·梅伦拖出运河的是镇上的警察,名叫哈罗德·加德纳。”
“哦,天哪!”威廉用近乎哽咽的虚弱声音说。
“威廉?”贝弗莉看着他,一手扶着他的胳膊,声音惊讶而关切,“怎么回事,威廉?”
“哈罗德那时应该才五岁。”威廉说,震惊的双眼看着迈克,想从他那里得到证实。
“对。”
“怎么了,威廉?”理查德问。
“哈罗德·加德纳是戴夫·加德纳的儿、儿子,”威廉说,“乔治遇害当时,戴、戴夫和我们住在同一条街。最先跑到乔、乔…我弟弟那里,用毛、毛毯将他包好带进屋里的人就是他。”
所有人默默坐着,不发一语。贝弗莉用手抹了抹眼睛。
“一切真是太巧了,对吧?”过了一会儿,迈克说。
“对啊,”威廉低声说,“真是太巧了。”
“我刚才说过,我一直在收集你们的消息,”迈克又往下说,“但一直到后来我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做,因为它有一个具体明确的目的。但我还是强忍着,想看事情会如何发展。你们知道,我觉得我必须百分之百确定,才能…打扰你们。不是百分之九十,连百分之九十五也不行。必须百分之百。
“去年十二月,纪念公园发现一名八岁男童的尸体,男孩名叫斯蒂文·约翰逊。他和阿德里安·梅伦一样,生前或死后被凶手肢解,但根据脸上的表情更像惊吓致死。”
“有性侵吗?”埃迪问。
“没有,只有肢解。”
“到底有几个?”埃迪问,但看起来不是真的想知道。
“很惨。”迈克说。
“几个?”威廉又问。
“到目前九个。”
“不会吧!”贝弗莉惊呼道,“那我应该会在报上读到才对…或电视新闻上!缅因州城堡岩那个疯警察连续杀害妇女…还有亚特兰大的多起杀童案…都上了新闻。”
“没错,确实如此,”迈克说,“我也想了很久。这里发生的事情很接近上面那些事儿,而且贝说得对,这应该是全国大新闻才对。从某方面说,这件事和亚特兰大的案件一比,只让我觉得害怕。九名儿童遇害…我们这里应该挤满了电视台记者、冒牌灵媒、《亚特兰大月刊》和《滚石》杂志的记者…简单说,媒体马戏团应该都会进驻才对。”
“可是并没有。”威廉说。
“没错,”迈克说,“是没有。不过,波特兰《电讯报》周日增刊曾做过一次报道,波士顿《环球报》也报道了最后两起凶杀案,波士顿一家电视台有一个叫作《好日子》的节目,今年二月有一集专讲悬而未决的凶案,其中一名专家提到了德里的凶杀案,但只是随口提到…而且完全没说一九五七年到一九五八年和一九二九年到一九三〇年也发生过类似的连环杀人案。
“之所以如此,当然有些显而易见的理由。亚特兰大、纽约、芝加哥和底特律…是媒体大城,只要发生任何事情都会搞得很大。德里没有自己的电视台和广播,除非你把高中英语系的学生调频电台算进去。要到班戈那种规模才有自己的媒体。”
“我们有德里《新闻报》。”埃迪说,说完大家都笑了。
“但我们都晓得现在世界不是这样运作的。通讯网那么发达,这里发生的事情应该变成全国新闻,结果却没有。我认为理由只有一个:因为它不想。”
“它。”威廉沉吟,仿佛喃喃自语。
“它。”迈克附和道,“假如要替它取个名字,最好还是照以前的习惯,把它叫作它。我最近在想,它在德里太久了…不管它到底是什么…它已经成为德里的一部分,就像储水塔、运河、贝西公园和图书馆一样,差别只在它不是外显的物体,你们了解吗?也许之前是,但现在它…内化了,不晓得为什么内化了。我只能这么理解德里发生的这些可怕事儿,包括表面上可以解释和完全无法解释的事儿。一九三〇年,一家叫作黑点的黑人酒吧大火,在此一年前,一群脑袋不太清楚的大萧条时期的匪徒在运河街被枪杀,而且是正中午。”
“布拉德利帮,”威廉说,“他们被联邦调查局逮到了,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