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什么?”本问,“血已经止住了,不是吗?我记得上幼儿园的时候,有个外号叫‘小滑板车摩根’的,他从方格铁架上摔下来,撞得鼻子流血。老师把他送到急诊室,但那是因为他的血一直在流。”
“是吗?”威廉很感兴趣,“他死、死了吗?”
“没有,但他缺了一星期的课。”
“不管血有没有止住,”埃迪闷闷地说,“她都会把我送进急诊室。她会认为我骨折了,骨头碎片插进脑袋里之类的。”
“骨、骨头能进、进到大、大脑里吗?”威廉问。他已经好几周没有遇到这么有趣的话题了。
“我不晓得,但什么事被我妈一说都变成可能的了,”埃迪对本说,“我妈每个月都会送我到急诊室一两次。我讨厌那个地方。那里有一个男医护人员,你认识吗?他对我妈说她应该付租金给医院,把她气炸了。”
“哇!”本说,心想埃迪的母亲一定很怪,完全没发觉自己两手都在摸运动衫,“那你为什么不拒绝?跟她说,妈,我觉得很好,我只想待在家里看《海上追捕》?”
埃迪不安地“噢”了一声,就没再说话了。
“你是本·汉、汉斯科姆,对、对吧?”威廉问。
“没错,你是威廉·邓布洛。”
“没、没错,他、他是埃、埃、埃——”
“埃迪·卡普斯布拉克,”埃迪说,“威廉,我最讨厌你念我名字时口吃,感觉好像埃尔默·法德38在说话一样。”
“对、对不起。”
“呃,很高兴认识你们两个。”本说,但语气有一点弱,不是很有说服力。三人陷入沉默,但不是令人难受的沉默。他们就这样成了朋友。
“那几个家伙为什么要追你?”过了一会儿,埃迪问。
“他们老、老是在、在追人,”威廉说,“我讨、讨厌那、那几个浑蛋。”
本的母亲有时会说那个词是脏话。本听见威廉说出那个词之后沉默了半晌,主要是因为崇拜。他从来没有说过那个词,只写过一次,前年万圣节的时候,写在一根电线杆上,字非常小。
“考试的时候,鲍尔斯坐在我旁边,”本说,“他想抄我的答案,但我不让他抄。”
“小子,你还真不怕死。”埃迪崇拜地说。
结巴威哈哈大笑,本狠狠瞪他一眼,发现威廉不是在笑他(很难解释他是怎么知道的,但他就是知道),便咧嘴笑了。
“应该吧,”本说,“总之,鲍尔斯得上暑期班,他很不爽,就和另外两个家伙伏击我,就这样。”
“你、你看起、起来就像死、死过一回。”威廉说。
本说:“我从堪萨斯街摔到这儿,从山坡上滚下来。”接着,他对埃迪说:“话说回来,我们等一下可能会在急诊室碰面。我妈看到我衣服变成这样子,一定也会送我过去。”
这回,威廉和埃迪一起大笑,本也跟着笑了。他一笑肚子就隐隐作痛,但他还是尖声大笑,有点歇斯底里。后来,他不得不坐在岸边。他屁股重重着地,发出沉闷的声响,他又是一阵狂笑。本喜欢自己的笑声和他们的笑声混在一起的感觉。他从来没听过这样的声音。不是一般的哄堂大笑,那种他听过很多,而是有他的笑声在里面的笑。
他抬头看着威廉·邓布洛,两人四目相对,结果又是一阵大笑。
威廉拉拉裤头,竖起衣领,仿佛穿着带帽运动衫似的,开始一脸郁闷地拖着脚步兜圈。他压低嗓音说:“我要宰了你,小鬼。别糊弄我。我脑袋很笨,但块头很大,可以用额头敲碎胡桃。我小便酸得像醋,大便硬得像水泥。我叫哼哈·鲍尔斯,是德里这一带的头号混账。”
埃迪笑得捧着肚子倒在河边滚来滚去。本笑得低头弯腰,笑声像鬣狗一样,眼泪都流出来了,还拖着两道长长的白色鼻涕。
威廉在他们身旁坐下,三人慢慢安静下来。
“这样至少有个好处,”埃迪马上说,“鲍尔斯如果要上暑期班,我们在这里就不会经常见到他。”
“你们常到荒原玩吗?”本问。荒原恶名昭彰,他从来没想过要到这里玩。但他现在就在这里,感觉似乎还好。事实上,这一片低矮的河岸让人感觉很舒服,尤其在午后到黄昏这段漫长的时光。
“当、当然,这里很、很好,几、几乎没有人来、来这里。我们经、经常在、在这里混,鲍、鲍尔斯和、和他的死、死党都不会、会来。”
“你和埃迪?”
“还有理、理、理——”威廉摇摇头。一结巴起来,威廉的脸就会像湿抹布一样纠结成一团。本看着他,心里忽然浮现一个怪念头:威廉模仿亨利·鲍尔斯的时候完全没结巴。“理查德!”威廉大声说出来,接着顿了一下,说,“理查德通、通常也会、会来,但他和他爸、爸爸正在清阁、阁——”
“阁楼。”埃迪把话补完,扔了一块石头到河里。扑通。
“嗯,我认识他。”本说,“你们常来这里是吧?”来这里玩一定很有趣,让他心痒痒,感觉有点蠢。
“挺、挺常、常来的。”威廉说,“你明、明天要、要不要来?我、我和埃、埃迪想要、要盖水、水坝。”
本愣住了。他没想到他们竟然邀他来,而且说得那么轻松自然,好像根本没什么。
“也许我们该做点别的,”埃迪说,“反正水坝也不怎么管用。”
本起身拍掉硕大的臀部沾上的泥土,走到河边。他们刚才做的东西都被冲走了,只剩一些小枝干杂乱地堆在河道两侧。
“你们应该找几块木板,”本说,“插成两排…彼此相对…像三明治一样。”
威廉和埃迪满脸困惑地望着他。本单膝跪地说:“板子放在这里和那里。你们把板子面对面插进河床,懂吗?然后在板子被河水冲走之前,用石头和沙子把中间的空隙填满。”
“我、我、我们。”威廉说。
“什么?”
“我、我们一起。”
“哦。”本说,觉得自己很蠢(他们一定也这么觉得)。但他不在乎,因为他很开心。他已经想不起自己上回这么开心是什么时候了。“嗯,我们。总之,你们——我们——只要用石头之类的东西把空隙填满,它就会固定住。等河水增高,上游这边的板子会挤压石头和沙子,下游的板子就会倾斜,然后漂走,但只要我们再用一块板子…呃,你们看。”
他用树枝在地上画了一幅示意图。威廉和埃迪·卡斯普布拉克立刻凑上前认真研究起来。
“你盖过水坝?”埃迪问,语气充满敬意,甚至有一点敬畏。
“没有。”
“那、那你怎、怎么知道会有、有用?”
本一脸困惑地望着威廉。“当然有用,”他说,“怎么会没用?”
“但你、你怎么知、知道?”威廉问。本听出威廉不是在挖苦或怀疑他,而是真的感兴趣。“你、你怎么知、知道?”
“我就是知道。”本说完又低头看了看那幅图,仿佛想确认一下。他从来没见过拦水坝,实物或图片都没有,也不晓得自己画得其实有模有样。
“好、好的,”威廉说完拍了下本的背,“明、明天见。”
“几点?”
“我、我和埃、埃迪八、八点半左、左右会、会到。”
“如果我和我妈没有去急诊室的话。”埃迪叹了口气说。
“我会带几块板子来,”本说,“隔壁街有个老先生,他有一堆木板,我去偷几块。”
“还有补给品,”埃迪说,“你知道,就是吃的东西,三明治或甜甜圈之类的。”
“好。”
“你、你有、有枪吗?”
“我有一把黛西空气枪,”本说,“是我妈妈送给我的圣诞礼物。但如果我在家里玩,她会疯掉。”
“那、那你带、带来,”威廉说,“我们可、可能也、也会玩枪、枪战。”
“好,”本开心地说,“嘿,两位,我得赶紧回家了。”
“我、我们也、也是。”威廉说。
他们一起离开荒原。本帮威廉将银仔推上堤防,埃迪又开始大喘气,闷闷地看着沾血的衬衫,跟在两人后头。
威廉向他们道别,踩着踏板离开,一边使劲大喊:“唷嗬,银仔!冲吧!”
“那辆车好大。”本说。
“废花!”埃迪说。他刚才又吸了喷剂,所以呼吸又正常了。“他偶尔会骑车带我,速度快得能把我吓死。威廉人很好,真的。”最后一句说得漫不经心,眼神却很认真,近乎虔诚,“你知道他弟弟的事吧?”
“不知道——他弟弟怎么了?”
“去年秋天死了,被人杀死的。一只胳膊被扯断了,就像苍蝇翅膀被扯掉一样。”
“老、天、爷啊!”
“威廉之前只有一点点口吃,现在变得很严重。你发现他讲话结巴了吗?”
“呃…有一点。”
“但他脑袋没结巴——你懂我的意思吗?”
“懂。”
“总之,我会告诉你是因为,假如你想和他做朋友,最好不要提到他弟弟。什么都别问,什么都别说。他对这件事很敏感。”
“天哪,换成我也一样。”本说。关于去年秋天那个孩子遇害的事,他现在记起一点了。他想,母亲给他手表时,心里想的会不会就是乔治·邓布洛,还是只想着最近的几件命案?“那件事是不是发生在大洪水刚结束时?”
“对。”
这时,他们已经走到堪萨斯街和杰克逊街口。两人要在这里分道扬镳。孩子们跑来跑去,有的在玩捉鬼游戏,有的在扔棒球。一个穿着宽大的蓝色短裤的蠢小孩得意扬扬地走过本和埃迪面前。他头上的大卫·克罗浣熊帽故意反着戴,尾巴垂在两眼中间。他一边转着呼啦圈,一边大喊:“呼啦环哟,各位,呼啦环,要买一个吗?”
本和埃迪兴味盎然地看着他走过。埃迪说:“呃,我得走了。”
“等一下,”本说,“我有一个办法让你不用进急诊室。”
“哦,是吗?”埃迪看着本说。他虽然有点怀疑,但很想给自己一线希望。
“你身上有五分钱吗?”
“我有十分钱,怎么了?”
本看着埃迪衬衫上快要干掉的褐色斑点,说:“你去店里买一瓶巧克力牛奶,泼半瓶左右在身上,然后回家跟你妈妈说你把牛奶洒出来了。”
埃迪眼睛一亮。他父亲过世这四年来,母亲的视力愈来愈差。但出于面子,加上不会开车,她一直没去找验光师配眼镜。干掉的血迹和巧克力奶的颜色差不多,也许…
“说不定有用。”他说。
“万一被她识破,别说是我的点子。”
“没问题,”埃迪说,“回头见,鳄鱼一号。”
“好。”
“不对,”埃迪很有耐心地说,“你听到我那么说,应该回答:回头见,鳄鱼二号。”
“哦。回头见,鳄鱼二号。”
“没错。”埃迪微笑着说。
“你知道吗?”本说,“你们两个真的很酷。”
埃迪一脸难为情,甚至有点紧张。他说:“威廉才酷。”说完就走了。
本看着他朝杰克逊街走去。他站了半晌,接着转身回家。走过三条街后,他发现三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站在杰克逊街和主大街交叉口的公交车站旁。他们差不多背对着他,好险。本立刻躲到树篱后面,心脏怦怦狂跳。过了五分钟,从德里开往新港的公交车到了。亨利和两名死党把烟扔到街上,跳上公交车。